社會篇(二二) 政治視野(一)_風聞
付延明-03-29 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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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視野
哲學終將關注人類命運。人類命運在“神”的領域,人類或許並不能獲知真相,但應當打開真實視野。
與自然領域不同,人們可以毫不費力地在社會領域找到可供還原的“本體”,即獨立的人格。科學的發展,視同人的進化,並未影響人格獨立。如果人類社會是一艘巨輪,那麼科學時代只是帶它駛入了更廣闊的水域,船上仍然是人的相處:只是有可能不再困於漁獲的不足,但合作與競爭並存的格局並未改變。
應當確信,關於人類社會的知識的總原則,並未因科學時代的到來而改變。當代人的面對,與軸心時代以及之後的思想者的面對是相同的:都是人以及組織的相處。在政治的視野中:
①船上乘客的最小單元是獨立的個人;
②船本身即國家應當作為主體,國家擁有意志;
③國皆有法,而無使法必行之法;
④政治是它的實踐本身,沒有世外的判定和指引;
⑤戰爭是政治的上限,戰爭塑造國家;政治和戰爭在人類的理性之外。
如果認同克勞塞維茨“戰爭是政治的延續”,那麼,政治就是戰爭(或避免戰爭)的準備。勿庸諱言,人類的歷史就是鬥爭史。最初是與自然鬥爭,族羣達成團結、協作的共識;之後是部落(邦國)之間的爭鬥,達成共尊公權力(國家)的共識。世界各國相遇之後,戰爭始終是歷史樂章中或急或緩但未曾中斷的節拍(尚在達成共識途中)。可預見的未來,人們不敢假定戰爭風險即將歸零。
從戰爭的視角看待政治,並不代表好戰。相反,戰爭準備是實踐有效的止戰之策,而“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安逸,大概率會成為戰爭的誘因。以戰止戰,或者説“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是歷史和現實的已有結論。中國人支持與人為善,人與人、國與國均是;但底線是“不把安危交由他人掌控”,人與人,國與國均是。任何不以自保和反擊能力為前提的與人為善,都不能作為政治家的選項。
政治的視野必定涵蓋戰爭,如果説戰爭以摧毀(敵方戰爭能力)為目的,那麼政治就是嚇阻(戰爭衝動)為目的;戰爭訴諸武力,政治則是桌面上的手談(棋戰)。棋戰規則要求把棋子擺在明處,政治要求展示決心和實力(決心也是實力)。怎樣的決心和實力,以及如何展示,就是國際政治。
政治是國家治理和國家的相處。戰爭在政治的視野之內,但有其特殊性:一方面,政治的目的是戰爭以及嚇阻戰爭;另一方面,戰爭不可控,戰爭可能塑造或摧毀國家。宣戰的政治意義是不再承認對方的權力,意味着國家之間可能轉向存亡之爭,意味着交戰國的內部秩序可能崩潰。在一定意義上,戰爭應當視為政治的邊界:戰時政治不是可以討論的一般政治形態。
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道者,令民與上同意,可與之死,可與之生,而不危也…”。“同欲、不危”都是政治之要義。
天下神器
《禮記·禮運篇》:“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閉。是謂大同。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域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裏,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禮者也。以着其義,以考其信,着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
儒家(藉由孔子或他的弟子)定義了理想和現實層面的兩個“國家”,前者謂之“大同”,後者謂之“小康”。大同之世,收儲是為了免於浪費,強健是為了出力,沒有算計和竊奪…,是天下為公。小康之世,君子率先垂範,以禮為政,着其義、考其信、寬刑罰、示有常,承認私產但取之有道,是人世可尋的公正。
部落、城邦、聯盟、天下,歷史的演進之路是席捲般的規模增長。當體量大到一定程度時,國家的內涵將發生質變。一方面,關於共識的敍事,將從世間之物(實物之圖騰)轉向世外的象徵,比如天、道、神…。另一方面,各族羣差異的普遍性,使得具體的兼顧或協商成為不可能,唯一的選項是和而不同。當“和而不同”本身成為目的時,“天下為公”作為理想呈現。公權力作為“天下為公”的形而下之器,就有了明確定義的載體:天下共主。
人們並非沒有嘗試聯邦或邦聯,但“聯合”並不容易!因為責權不對等:登上最高位置的那個人,不代表共同利益!輪流執政確是理性的公平,但現實中更大的可能是走入“囚徒困境”,因互相傷害而走向解體。春秋戰國五百多年的演化,證明了鬆散的聯合不是長久之計,歷史最終選擇了統一。
“公平切分蛋糕”、“無知之幕”是理性的公平,但不是現實可及的公平。它們都需要前提:所有人都遵守規則。但現實中不存在這樣的規則:國皆有法,而無使法必行之法!當兩個部族或邦國決定聯合時,如果沒有一個更高的權力主持,那麼,聯合就只在共同利益或共同對敵的情況下成立。失去外部或上位制約,它們走向“囚徒困境”的可能性更大。政治現實排斥理性的公平!
就像公司合併的結果是成立集團,邦國聯合(通常是以聯合之名的吞併)的結果是中國:規模與級別是同步的。於是,天下共主的地位不斷推高,終於到達人間的極限:天子。同時利益和責權關係被綁定:以“天下奉一人”為代價,定義天下共主!以後哪裏出問題都是她的問題,並且不能厚此薄彼!因為由此導致的問題還是她的問題…。中國曆代的內部爭霸,都會在某場“決戰”之後,呈現摧枯拉朽之勢,原因就在於此時天下共主已出,再做頑抗將成為歷史的罪人!“分久必合”之勢的背後,是對天下共主的認可與期待。
大國終將走向天下關懷!兩千多年的演化,現實中的皇帝已不重要,“天下為公”的理想則漸漸脱虛向實,顯影為國人心中的實存:天下神器!她既是權柄,也是責任。(可以想象傳國玉璽,只不過上面刻着的不只是‘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還有無限責任,以及“毀器等於自毀”的警示銘文。)
人心所向,大一統的中國必須打出天下為公的旗幟,才能於現實中帶領人民追尋人世間的公平與正義。中國的國家正義必須錨定“天下為公”,她描繪的理想國就是“大同之世”。大同之世與共產主義理想(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的社會),並無分別。與其説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不如説馬克思完成了中國政治文化在西方哲學話語中的表達。
理想不一定能實現,也不是‘絕對正確’,它只是指引。理想國,甚至不能量化表達,何談可驗證的實現!‘絕對正確’不在人間!理想,是儒家所説的‘無所為而為’,是義不容辭之‘義’。
‘義’是樹木的頑強向上,不是註定的參天!也許大同之世的後果是人口過度膨脹進而社會崩潰,但那不是否定大同理想的理由,就像必將死亡不是人生沉淪的理由,終將衰朽也不是樹木倒伏的理由!
國家的正義性敍事必須形成閉環,否則就失去了“靈魂”。中國很早就開始了國家的正義性構建,至秦漢終於完成:君主受命於天,天意自我民意,五德始終,其命維新等等,構建了中華大地上國家的正義性,也就定義了“天下為公”的理想之路。中國的國家正義性論證閉環是:人民->官僚體系->皇權->人民。其中,“皇權->人民”是一個不能只在人世間完成的論證,中間必須有一個世外的擔保者。於是,人們把皇帝定義為上天之子。
“天子”之位在尊貴之餘,也是個“大坑”,皇權於是被固定為上天派來統率萬民的憑據,是天命也是責任所在。如果皇帝不能讓人民滿意,那麼他家就會逐漸失去正統地位。革命經常是血腥的,尤其是對皇帝一家而言。
皇家的種種特權,大部分是圍繞“穩定傳位”而設(皇家的禮儀排場,更像是牌匾上的鎏金,以示莊重;三宮六院,則直接是為了後繼有人,至少初衷如此)。“以天下奉一人”充其量是你情我願,奢靡無度的昏君是特例。
除了厚養宗室的明朝之外,皇帝一人一家並非世間不可承受的負擔,不至於因‘奉一人’而橫徵暴斂。真正使得税負成為不可承受之重的,是與皇權共天下的欲壑難平的官僚權貴階層。家天下、昏君、無能、亂政…等等,不是封建帝制必然消亡的原因。
帝制消亡的原因是‘權力’脱離了土地,‘共天下’的權力架構不再成立!
中華大地上,每一位開國之君身上都附會着大量的傳説。漢高祖起大澤、斬白蛇(斬為兩截,頭化王莽尾變蘇獻);光武帝有神牛救駕(太上老君的青牛)化卧牛山;唐太宗乃紫微大帝降世,玄鳳救駕、拔槊成泉…;宋太祖有扳倒井故事(這個有時會算給漢光武);朱皇帝被蜘蛛吐絲結網隱蔽;清帝遜位時,民間擔憂“宣統再不濟也是人間的真龍,天下可怎麼辦?”。這些附會的意義在於民間“確證”皇帝是區別於普通人的“天子”。“確證”本身不值一駁,但要義就在這是世人的合謀:事涉自家安危,皇帝們沒法不同意(反正在坑裏也出不來);官僚也同意,“捧上天”才能用大義制約她;老百姓當然認為結束亂世之人是上天派來救苦救難的菩薩。
毛主席在民間也有被神化的趨勢,比如有人在家供奉《選集》,比如主席像的種種神奇、關於8341的傳説等等。政治角度,這並不是迷信,而是願望!如果有哪個學者非要站出來考證其偽,只能説他吃飽撐的!反倒是學者們非要編造華盛頓、英女王的故事教給中國的娃娃,那倒要問問他想幹什麼了。
神化偉人,中國人自有邊界:不以“神意”干預政治。這一點,與西方教會中的“神”有着根本區別,西方的“神”有神諭,是主觀能動的!中國的“神”則只代表旗幟或願望,不得參與世事。讖緯之事,以及種種白蓮、彌勒、上帝、無生,都是人間事,這是歷代政治家最基本的共識。
在想到“祖國”的時候,每個中國人內心感受都是複合的:沒有哪個論述可以涵蓋心中的那份情感。原因就在於中國的文化基因之中,“國家”一詞同時包含了現實和理想,既是現實中的此地此景(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長江、長城、黃山、黃河…),又是親切的人居人文(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船上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還是形而上的精神寄託(心靈的家園、靈魂的居所),似乎在人間之外,卻又在每個人的心中。
當代中國已不再有皇帝,但仍須完成國家的正義性敍事,這是中華文化自帶的光環,也是中華文明所以生生不息的紐帶。敍事中的樞紐,必須秉持“天下為公”,因而不得屬於任何局部,因而必須高於並獨立於任何權力。當今中國的正義性閉環是:人民->政府->國家(黨)->人民。中國共產黨用信仰(共產主義)和宗旨(為人民服務)完成了新中國的正義性閉環。**“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堅持黨的領導”、“黨指揮槍”**的政治內涵即此。
沒有國家的正義性建設,就不會有人民軍隊、正義之師。
由人民出發再回到人民,形成國家正義性的閉環,那個形而上的擔保者是“天”,無論有沒有皇帝,“天意”不會缺席。老子曰:“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中華文化中所謂“神器”,是人民信仰所構建的形而上正義的“國家”,常以“鹿”、“鼎”代指。“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鹿”仍在,只是“去秦”,待有道者得之。老子的意思是:(國家)權柄不是想拿就拿的,神器自有意志!人間的代行者不得強加個人的意志,否則只能敗之、失之。“天意自我民意”,如果讓人民絕望,革命的正義性就會成立。
國家的正義性構建,是最大的政治,其實質是“神器”的認可。認可的標誌就是**“實事求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原則的確立。神器無為,消滅它的方法很簡單,民心不再凝聚時它將消散;神器有柄,得民心者執權柄;神器不言,只能摸石頭過河,並始終保有清醒和糾錯的能力。對新中國來説,天下神器所規定的任務如下(這當然是事後的追認,但也是政治家的高明):
其一,國家統一。實現地理邊界與人心(認同)邊界重合,否則“神器”殘缺,降低政權的合法程度。革命政權在立國之初,就要明確國家的主權領土主張(法理依據):是我的,寸土不讓;不是我的,分毫不取。(假如汪偽繼承大統,那麼百年後,‘中國’的定義可能會改變:東三省、台灣或已不在人心和地理的中國疆域之中。新清史、內亞史等史觀可能上位成為正史,屆時,會有大量的著述論證:自古以來,以及理所應當…)。
其二,安定民生。革命的正義性在於結束非正義的亂世,民心思安就是“神器”此時的第一意志:以革命之威,清理亂世傷痕,清除舊時代壞死的組織,打通麻痹失能的經脈,是革命的最大福利。這是最好的時機,可能也是唯一的時機,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新中國“打掃完屋子再請客”就是這個道理。
其三,表明意志。守衞國土、守護人民之責無可推卸,如果有人試圖侵犯或欺壓,那就要堅決反擊。要展現出不惜玉石俱焚的決心,否則國家不可能有完整主權。新中國成立之後的對外作戰,都是隱忍之後,不以領土或財富為目的的堅決反擊,道理如此。
其四,發展是硬道理。與兩千多年農業社會的王朝更替不同,新中國醒來的任務就是工業化,這是科學時代新增的規定。沒有工業化,改善民生就是一句空話。想想新中國為了工業化的付出…,能源、電力、冶金、化工等等基礎產能構成了強國之軀。
資源陷阱、中等收入陷阱,都不是經濟學問題!這些國家缺少的是:完整的國家主權,和堅強的領導核心。
中國文化中的“天下神器”,就是中國政治哲學的“形而上”。無論怎樣解構和轉置,它就在那裏:天下萬民的心願,彷彿凝成了實質,高懸在每個中國人的心上(這是歷史和地理的合謀,已刻印於人心)。“天心自我民心,天意自我民意”就是聯結政治和“神器”的絲線;革命就是“神器”祛邪歸正的過程。而革命是人間事,革命是“神器”實存的人間之證。“逐鹿中原”通常是慘烈的,這背後是“神器”的實存與值得:如果民心已散或者從未凝聚,那麼神器不實。
神器無形,它只是記作“天下為公”。沒有任何的制度形式可以代表神器(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民心求安時,“宵禁”就是神器意志;民意思變時,改革就是神器的意志;穩住航向時,戰略定力就是神器的意志…。這就要求她在政治現實中的護持者不被任何外物侵染!政治家“無我”,政治局任何時候不被收買或脅迫。政治核心鎖定於神器權柄,毀器等於自毀!
神器不言,任何人不得以“神諭”之名行事。教條主義是政治之害,中國共產黨堅持馬克思主義立場,但反對馬克思主義本身成為教條;中國共產黨用馬克思主義否定了“祖宗之法不可變”,同時也要求馬克思主義自身不能成為“祖宗之法”。
政治家發動變革需要順勢而為:民意已積聚並形成勢能。一方面,只有積聚發展到一定程度,才可能確認民意所指,政治上的任何輕率都是災難。另一方面,變革需要能量,只有上下同欲並積累足夠的勢能時,才可能克服陣痛,達成變革本身和它的正義性的雙重建設。政治,高於任何的理性,成功的實踐才是判定。
神器不二,不因執政黨信仰馬克思主義而西化或消失。沒有馬克思主義,中國共產黨不可能取得革命勝利。是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共產黨獲得了神器的認可,不是“天下神器”被馬克思主義取代!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的革命和建設事業,也就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事業!而“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正是神器意志!
西方社會也在尋找政治的“形而上”,但自大和謊言使得這種尋找始終在歧途,比如自然法,比如民主,比如憲政。黑格爾試圖用“絕對精神”來表達某種可及的形而上,但他的視野侷限於歐洲;“絕對精神”的過度拔高,使得他的政治哲學成為“追認歷史”的狡辯。
西方學者絕不是智力不足,他們或許只是在迴避(他們並不願見公權力呈現,並居資本權力之上,所以,他們要遮蔽‘天下神器’)。難以理解的是,為什麼有那麼多的中國學者非要用西方政治學來定義中國!比如憲政,比如法治,這些概念真如字面那般純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