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兩位中外混血姑娘的命運之舟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03-29 10:34
新三屆2023年03月29日 07:31:54 0人蔘與0評論一個轉身,光陰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歲月便成了風景
作者簡歷

韓秀高中畢業照
韓秀,中文原名趙韞慧。1946年生於美國紐約,2歲時被母親趙韞如送回中國。1964年從北大附中高中畢業後不久,下鄉到山西省曲沃縣務農,1967年轉赴新疆兵團避難。1976年返回北京。1978年到美國定居弗吉尼亞州,先後在美國國務院外交學院和約翰·霍普金斯國際關係學院教授中文與中國文學。迄今已發表包括小説、散文傳記評論等體裁在內的三十本著作。
原題
雨,終於落下來了
作者:韓秀
摘要:她倆是北京女十二中初中同班同學,一箇中美混血,一箇中法混血。在疾風驟雨的革命時代,她們的命運之舟被拋向漫無邊際的黑暗淵藪。半個世紀之後,她倆重逢在法國巴黎,歷盡劫波,平安是福……

左:華衞民,1957年。右:韓秀,小學畢業時。兩人是北京女十二中初中同班同學,並同為中外混血
手裏緊緊捏着的地址,終於變成了一座藍色的大樓。計程車駕駛先生和顏悦色告訴我們,就是這裏,不會錯的。我知道,就是這裏。在電話裏,她詳細描繪了大樓的樣貌。時間還早,我們仔細看着周遭的環境,大樓對面便是超級市場,想必是應有盡有。街道上樹影婆娑乾乾淨淨,停車場裏的車子停得規規矩矩,都讓我放心。不遠處,美麗的公園是她的散步之處,地鐵的站口也在數步之遙。環境很好,我踏實了許多,沉重的牽掛在巴黎早上的清靜裏,稍稍地減輕了分量。
這牽掛的沉重來自1968年。一日,在工地上忽遭傳喚,“連部辦公室!”聲音裏有着幸災樂禍。我擦乾淨鐵鍬,扛在肩上,面無表情,在眾人各式各樣的目光注視下,順着渠道走回連部,瘋狂的時代,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無從預備,只能見招拆招。
辦公室大門敞開,不見連長、指導員的身影,只見團部政法股的幹部一個人坐在屋子當中的木頭椅子上,面前放了一張凳子。這個人,在兵團的建制中,便是專政的具體代表,手握生殺榮辱之權,無人不知。
此人見我進來,輕輕一笑“坐。”我便將鐵鍬放在屋角,端坐在凳子上,仍然面無表情。
“兵團嘛,內地來人外調,通過我們,是很正常的事。”我沒有言語。
“你還記得你的初中同學華衞民嗎?她和你,不只是同學還是朋友吧?”我的腦子飛轉,如狼似虎的兵團政法股幹部,如此輕聲細語,恐怕與所謂的“涉外”活動有關。華衞民出生在馬賽,應當有着法國護照,我出生在紐約,我的美國護照此時在哪裏,此人比我清楚。這場“外調”的詭異之處正是在這裏,眼前的輕聲細語隨時可以變成雷霆萬鈞。我凝聚心神,仔細聽他字斟句酌説出來的每一個字。
“你的朋友犯了事,她説了對江青同志很不合適的話,唐納的飯館啊、照片啊什麼的,你們有聯絡吧?閒來無事寫寫信什麼的,她信裏沒提這個事?”他的聲音更輕,他絕對不敢重複華衞民説過的事情,但是,他搜求“證據”的目的十分明顯。

1951年,六歲的華衞民與父親華攬洪、母親華伊蘭和哥哥華崇民在法國馬賽駛往中國的輪船上
我的心裏雪亮。在極短的時間裏,考慮周全了要説的每一個字,“這位品學兼優的同學確實是我的朋友。我們同窗只有三年,1961年進入不同的高中,1964年高中畢業,我就下鄉到山西了。再者説,在兵團的地面兒上,如果我和她有聯繫,政法股會不知道嗎?”
想來我這最後一句話説到了事實的核心,這人竟然笑了,“品學兼優啊,呵呵。成,今天就説到這兒。”
我拿起鐵鍬,跟在那人身後走出辦公室。果然,連長和指導員和幾個基幹民兵都在附近轉悠呢,這會兒,都看政法股幹部的臉色。我頭也不回,朝前走去,正好伙房敲鐘,我就回了宿舍,放下鍬,拿着碗筷,上伙房打飯去了。
整個連隊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問到政法股約談這件事。後來,我也看見過那幹部,他正忙着召開批鬥會,忙着把一些人送進禁閉室……。他看見了我,並沒再提這件事。一直到1976年春天我離開這裏,都沒有人再問起這件事情。
夜深人靜的時分,我在心裏想着我的朋友。別的事情我不敢説,華衞民最是實事求是,從來都是有一説一,有二説二。絕不趨炎附勢,更不會跟着感覺走。如果她説了那些“大不敬”的話,必然是她去了那家飯館,也親眼看見了唐納和江青的那些照片。那家飯館在巴黎,她是回到巴黎了。但是,平平安安待在巴黎是多麼好啊,她怎麼會在狂風驟雨中又到北京去了呢?怎麼會被掩進這麼險惡的境地呢?
驕陽下,在工地幹活,休息的時候,會看到不遠處有名的工程一支隊的犯人們幹活的情景,……灰撲撲的人羣正在用他們的血肉修築他們自己的墳塋。那美麗的女孩不可能落到他們中間吧?我的內心驚恐萬分。但是,有關江青的話語出了口,豈能善了?

上山下鄉時的韓秀
不久,小道消息滿天飛,有人説,華衞民被抓,鋃鐺入獄了。也有人説,她返回巴黎了。我只能不動聲色地聽着,不發一言。在心裏祈禱,希望法國政府挺起脊樑,全力營救她的女兒。
1950年代的北京,混血兒少之又少,人們的鄙視刻在臉上,化成刻毒的話語。這種聲音別讓華衞民聽見,聽見就不得了,她必定揮拳相向,絕不手軟。這樣剛烈的性格,如果落在專政的絞肉機,還能全身而退嗎?我的焦慮無以復加。
2010年秋,在忽然到來的伊媚兒訊息中發現了她的名字,來信者確實告知,華衞民人在巴黎!上天垂憐,我的欣喜無以言傳,趕快寫信問候。於是,小心翼翼,我們互相談着健康等等“瑣事”,在我的感覺裏,她在不斷地看醫生,外子看我心焦,跟我説,“越快越好,去巴黎看望你的朋友吧。”我正被疼痛攪得連話都説不出來,這個樣子見了面,豈不是徒增煩惱?
終於找到合適的藥物,疼痛得到了抑制。終於制定了旅行計劃,我們在五月下旬直飛倫敦,然後從倫敦到巴黎去,在伊媚兒裏,我跟朋友説,“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們馬上就飛奔來看你了。”
在巴黎,久違了半個世紀的那個聲音在電話線上竟然中氣十足!我的歡喜無以形容,但是,這一個清早,我還是有點放心不下。往事如狂飆捲來,那窒息的、絕望的、無助的心緒排山倒海而來。我跟外子説,要去香水博物館轉一轉,我希望那甜美的香氛能夠緩解我的心緒,果真,我們去了那裏,用橘花製成的香水讓我的心境不再波濤起伏。

韓秀母親趙韞如和父親韓恩
進入藍色的大樓,我的朋友等在電梯旁。她瘦了,往昔的美麗依然留在眉宇之間,她啞聲説,“廣播電台都在談論今天這個日子…..”一句話,把這半個世紀的距離縮短到零。
她的家視野極好,我們談談説説間感覺到她的疲倦,讓我憂心,“昨晚沒有睡好?”她回答説,“知道你要來,從前的事情都想起來了,一直流淚。”我跟她説,“眼淚早早就流乾了,我好像已經不會再流淚。”她笑笑,笑得苦澀,“還是會流淚的。”
果真,她在惡名遠播的監獄裏被單獨關押三年半。“罪名”不止唐納的飯館,經過文革的人一聽就明白,都是構陷、都是無中生有。無法無天的社會,她的聲音、她的抗拒,人們是聽不到也看不到的。
我的心揪成了一團,不知她怎樣熬過這一千三百多個日子,在這些日子裏,她沒有紙也沒有筆自由書寫,從牢房的窗户裏,只能看到一棵樹,偶爾,有幾隻小鳥在樹上叫,這棵樹成了她唯一的朋友。她微笑,“需要一點幽默感。”
果真,她還被“勞教”,重病之中“保外就醫”,最終回到法國。她手背上高高突起的青筋記錄着那些出過大力的歲月。牆上的照片,她回到巴黎與親愛的舅舅在一起。那神采飛揚的開懷大笑是我們同窗三年未曾見到過的。
大起大伏、大風大浪都沒有改變她熱情爽朗的性格,只是,經過了這許多的歲月,她變得非常地細緻。她與哥哥一道照顧着將近百歲的老父親,無微不至。她掛念着整日為保衞衚衕文化奮戰不已的妹妹和她的家人。她温柔地記掛着住在法國南方的女兒。看到她女兒美麗的倩影,我實在是喜出望外,老天垂憐,苦難終於遠去了。

1960年左右,華衞民與父母及妹妹華新民在北京無量大人衚衕18號的自家老宅裏
她也説到她撰寫的許多華語教材,她還要再次地完善它們,雖然出版多年廣受歡迎。對我這個遠道而來的朋友,擔心我在巴黎找不着南北,還特意去買了精美的導遊手冊,甚至上網查詢一周天氣,列印出來,告訴我們,“明天天氣轉涼,恐怕需要加件衣服。”天哪,五十年前,常常找不到圓規和橡皮擦的華衞民現在是如此細緻而周到地照顧着所有的人。感念她的友情和細心,我將那張列印出來的天氣預報帶回美國,收藏起來,留作温馨的紀念。
巴黎是這樣的精彩,她唯恐我們錯過。請我們吃飯,從前菜到甜點,豐盛至極。席間,外子與她談得十分熱絡,他們談政治,法國的,美國的,世界的,我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尋找着她的變化,在這方面,她認真依舊。我不禁想到她早些時候説過的話,從法國看文革的爆發與在中國親身感受那狂飆的殘酷是完全不同的。當初,她真的以為這是一場將腐敗的官僚拉下馬,還百姓以平權的羣眾運動。當然,她一到北京就明白不是那麼回事,但是已經太晚了,她已經掉進了陷阱。
事後,外子跟我説,“在一個正常的社會里,你的朋友一定是一位積極地為民請命的社會活動家。”我同意。但是,她遇到的卻是一個荒謬、怪誕而瘋狂的社會。是的,文革結束,她得到了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的徹底“平反”。但是,誰能夠還給她大好的青春歲月、不必流淚的回憶,以及健康的體魄?
半個世紀後,韓秀(右)和華衞民(左)於巴黎再會,恍如隔世
我們到公園去,華衞民拿出了手杖,上坡時,她需要手杖的支持。早先,我跟她説,在奧塞美術館門外排隊一個半小時,我的左腿麻痹,完全失去了感覺,讓我相當恐慌。我們四目相對,都説不出話來。我們都知道,麻痹比疼痛更可怕。我們更知道,早年的非人生活留給我們的創傷正在迅速地顯現出來。
公園非常美,瀑布流泉讓這優雅之地更加生動。我們走走停停,在一座小橋旁,我們並肩坐在了一起。我摸着她脊椎突起的背,心痛不已,“早先,你跑得挺快,跳得挺高,也挺遠。”她笑了,從眼鏡上面瞧着我。那笑竟然是調皮的,十足小時候的模樣。照相的時候,她把手杖藏在看不到的地方,讓我感覺那個要強的、絕不服輸的華衞民還是老樣子。
告別之時,她不厭其煩、絮絮囑咐我們應當在某個地方換車,生怕我們走丟了。我卻深知她已經很累了,勸她早點回家休息一下。我抓住了她的手,手指冰涼!瞬間,我明白了外婆在半個世紀以前的憂慮。
1980年代,韓秀以外交官夫人身份來華
那時候,正是大饑荒的歲月。華衞民來了。外婆喜歡這個知書達禮的漂亮女孩,總給她吃飽吃好,惟恐鹹淡不合她口味。華衞民聽不懂外婆的無錫話,卻總是高高興興地把碗裏的菜吃完。她的家境好,絕不會吃不飽,但是這個社會在捱餓,外婆必得要看她把菜吃下去才能放下心來。現在知道,其實她喜歡外婆燒的菜,而且,她父親的祖籍無錫。用她的話説,“咱們幾百年前必有淵源。”這話有點道理。我的同學那麼多,外婆記得的只有她這一位。1980年代,外婆還在唸叨,“那個漂亮的孩子不知到哪兒去了,盼望着她平平安安。”
此時此刻,我的心境竟然與外婆一般沉重並沒有減輕分毫。明明知道,她會得到最好的醫療照顧,我還是有一腔話語對她説,“任何時候,把你的文化研究放一放,來華盛頓住些日子吧。咱們一塊買菜,你喜歡吃什麼,咱們就買回來,我做給你吃。我那個地方,整個兒在樹林裏,十分寧靜,除了小鳥唱歌沒有別的聲音,你可以好歇息一下。”終究,衝出口的卻是一句英文,“ Take good care !”外子明白我心頭所想,跟我説,“找機會,邀請你的朋友來家裏,好好住一陣。機會總是會有的。”
這一晚,想着白天所經過的一切,輾轉難眠,淚水竟然沾濕了枕頭。
窗外,雨,終於落下來了,淅淅瀝瀝。這一天,是2011年6月4日。

韓秀的中文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