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愛爾蘭女孩兒(第二部分)_風聞
肥鱼养花猫-03-31 07:47
那個愛爾蘭女孩 (第二部分)
(本文純屬虛構,不像巧合,建議休閒式閲讀)
十一 蘭亭村
她在出行這件事上顯然比我能幹得多,很快聯繫了一位正準備假期回家的紹興籍校友,他自告奮勇做我們的在地導遊。我幾乎是晃着膀子就踏上了前往浙江的火車。
不過可惜當我們抵達紹興城後,這位校友因為家裏有急事,不能繼續陪伴我們的旅程。所幸他為我們準備了兩輛自行車,就這座小城及其周邊地帶來説,已經是完全足夠了。那時候沒有GPS導航,所以我們只能按圖索驥地前往目的地,也就是離城約有20華里的蘭渚山,蘭亭因此山而得蘭字,據説是越王勾踐的種蘭之地。
騎行了很久,我在體力上似乎還不及她,她倒是興高采烈地跟我説她小時候就騎着自行車到處跑,一直能騎進山區。那你為什麼要騎電動助力車呢,我問她。她説想在城市裏騎摩托車,可是在我們那裏拿不到牌照,所以只能騎電動助力車玩玩了。
好不容易進了蘭亭村,她把自行車停好後,就開始四處溜達,看見不知誰家一片竹林也要大聲讚美。很不幸,看林子的狗躥了出來,衝着她狂吠,她嚇壞了衝我求救。我不慌不忙地從地上撿起個石塊,作出要投擲的樣子,果然該狗慫了,不再進逼。然而我的這個小時候在紹興被教會的招數顯然不適用於當下的修勾們了。
那隻看林狗發出的嗚嗚聲猶如一支穿雲箭,引來左近的同類好漢們,草垛上的,磚牆後的,農用機旁的,只要是沒有被鏈子拴着的狗一時都激動地跑來參與這場對非法進入者的聲討。我們似乎被包圍了,絕望的我拉着她的手只能往巷子裏鑽,可巷子裏也有狗,我感覺全村的狗都在行動。她都快要哭了,慌不擇路間我發現有一户人家的門是虛掩的,迅速決斷帶她闖了進去,然後一把把門關上。
兩人都驚魂未定,喘息不止,門外的狗們還在狂喊濫叫。院子裏一位農家嬸嬸被我倆嚇了一跳,看是兩個穿着卡其布長短褲和格子襯衫(我那套還是她買的)的年輕人,再聽見外頭的狗吠,基本明白怎麼回事了。她用有點難懂的吳語招呼我們坐下,出門把一羣狗輕鬆地攆開。我確信了狗是認人的,否則怎麼可能我嚇唬它們不管用,一個大嬸隨便吆喝兩聲全都走掉了呢。
嬸嬸估計難得看見個外國人感覺很高興的樣子,讓我們坐下喝水,又盯着我看看。我趕緊説明了我倆的來歷,嬸嬸點頭笑説自己年輕的時候去過我們那裏,眉目之間雖然滿是皺紋,可言語裏頭好像回到了青春。閒聊時我無意説到我父親在浙江玉環工作,嬸嬸説她的兒子和媳婦也都在玉環打工,我討好地説那我們真是太緣分了。她瞅着嬸嬸和我説話,可是卻聽不太懂對方摻雜方言的普通話,只能跟着傻笑。嬸嬸説你們等一下,隨後到屋子裏找來兩根竹棒,説你們一會兒出門可以拄着着竹棒行走,如果狗衝你們吠,就舉起竹棒稍微攆一下它們就不會跟着了,但最好不要接近農户的院子或者自種的園圃,那兒的狗都是看家護院的,見了外人就會緊張大叫。
告別了嬸嬸,果然靠着竹棒行走無虞。她雖然不再害怕,但還是心有餘悸地説村子裏的狗是真兇啊,比愛爾蘭的狗要兇一百倍。我暗笑不已,也不反駁。我之前已問過嬸嬸如何前往蘭亭古蹟,騎上自行車也還挺遠的。然而她又發現了神奇的好地方,就是前方的一處綠茵,看起來非常平整,就像一個小型的沒有劃白線的棒球場一樣。於是她激動不已地跑過去,我也只能下車跟上。
很遺憾,她一腳踩進了一片表面長滿了綠萍的小沼澤。我忍住笑把她拉出來,卻發現不遠處甚至還有一隻不知何時盲目跑進未知之地而終於無法自拔的小豬仔,可憐的小傢伙永遠地把自己留在了小沼澤地裏。我故意指給她看,她滿臉通紅地望了望那傢伙,顯然更生氣了——既生自己滿腳臭烘烘的爛泥的氣,又生我似乎在暗諷的氣。於是她指着另一頭説你看那邊還有一隻小豬,我順着看過去,但冷不防她在背後推了一把。失去平衡的我就像用翅膀撲騰了兩三下的鴨子,最後重心還是倒向了泥窪。真慘,簡直是大字型俯卧。我爬起來就把手上的泥向她甩去,她這會兒想躲了,想跑開。但三四步之內就被追上,我就像跑壘手一樣將她撲倒在地,現在地上翻滾着兩個泥人了。
我們是出來旅遊的不是嗎?但鬼使神差,我又一次貼緊她這個外星人,而不是外國人。
十二 出沒在浪花裏
很興奮,兩人都很興奮啊。但大腦似乎捲進了短暫的混凝土攪拌。至少我肯定是這樣,而她看起來也不妙。
等清醒過來的時候,我沒有挨耳光,她也沒有很激動。兩個人都有點沮喪。現在怎麼辦?她坐在地上兩手捂着腦袋傻笑着説。我把手上的泥往裸露出沙石的草地上蹭了蹭,想了一會兒説,回去唄。她拍了拍地面説,好吧開始是我的錯,但你這個壞人,這也太髒了,如果我媽媽看見我這樣肯定會瘋掉的。
我們別無去處,推着自行車又回到了嬸嬸那裏。這回門是關着的,敲了半天沒人應門,我伸手一推門沒鎖。好像嬸嬸不在家,這下我們又不知道怎麼辦了,兩個泥人面面相覷。
好在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我很快發現了院子裏靠主屋一側的磚牆外搭建着一個類似户外廁所的簡易木板間。我開始以為是廁所,但打開那扇不規整的木門便是一個土造的淋浴房,一條簡陋的塑料水管穿入一側板壁在環鈎上掛着,水管的另一頭則蜷曲在木板間外接近自來水池旁的地面。看上去應該是嬸嬸家的人從外面勞動後回來沖洗泥垢的地方。我擰開自來水龍頭髮現有水,先把手和臉洗了,隨即把管子接上去。
她抱着胳膊看我忙活,等我轉過頭,給了我一個大拇指説聰明。然後她讓我走遠點,自己進了木板間。我背對着聽她悉悉索索了一陣,突然喊我,但立刻又説不用了。我一想,估計她是連人帶衣服一塊洗了。嬸嬸不在家,我們兩個老實不客氣地自來熟,真好像兩個賊一樣,好在這家沒養狗。但我很快聽見另個方向又一陣悉悉索索,引起了我的警覺,是貓嗎,還是別的動物。
在那個草垛後頭,幾根浮誇的稻草被頂開,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探出來衝我笑,可能從我們進門就盯着我們。我走過去,彎下腰觀察。啊,那是一個只有四五歲的孩子,一個女孩子。我蹲下來對那傢伙説,餵你在這兒幹嘛?是這家的孩子嗎?那傢伙嘻嘻笑着,臉上有着蘋果熟透了一樣的鄉村紅,仔細看特別清秀,眼睛特別大,可以稱之為露水般的閃亮。
那傢伙用小手颳着自己的臉蛋,好像在嘲笑那渾身是泥的不速之客跑去木板間沖洗的行為,考慮到我們兩個未經允許就自行其是使用嬸嬸家的物件,我臉也紅了。但是實際上讓我感受更明顯的是那傢伙的表情。。。分明是在戲謔這對男女的關係。我招手、扮鬼臉、學小狗都無法將對方引出來,最後只好動手。那傢伙用小手拍開我的手,一邊嘻嘻笑着向草垛裏頭縮着。但我畢竟是大人,看準一個空子,抓住了晃動的小肩膀,一把掏了出來。對方不滿意地掙扎着,但還在笑。我拍怕她身上的稻草,用手插在兩個小胳膊下,一下子舉了起來,好輕啊。
那傢伙穿着一件破汗衫,一條花布短褲,還有點小鼻涕掛在極其精緻的蒜頭鼻下面,一邊扭着身體,一邊發出了吱吱咿咿的叫聲,就不肯説話,我只好輕輕放下來。剛放下地,那傢伙就飛快地往門外跑。另一邊正在沖洗的愛爾蘭人透過根本不嚴實的木板間,是可以看到草垛這頭髮生的事情的,她頂着濕漉漉的頭髮尖叫着説,天啊怎麼有個孩子。我彆着身子看她,臉又紅了,因為那個破木頭搭的漏風玩意兒顯然不符合今天對某些藝術作品的馬賽克標準。
十三 和葉芝在一起
我實在不知道她看沒看見我看見了她,像剛做了賊一樣轉身向院門外走,想追出去看看那傢伙跑去哪裏。嬸嬸揹着一捆柴正推門往裏走,我們兩個差點撞個滿懷。
嬸嬸瞅着一臉驚奇地説,你們怎麼回來了?這是掉進坑裏嗎?我只好説我們兩個是不小心。。。掉坑裏了,沒辦法跑回來找水沖洗下。一邊説一邊用手指指身後,也不敢回頭看。嬸嬸捂着嘴大笑,拍打着我的肩膀,説你們小年輕也是,走路不好好走麼,還專往坑裏走。説着把乾柴卸在主屋門外。也不嫌我身上的泥,便讓我進屋坐下,一邊去燒開水。轉身又進了裏屋拿了兩套乾淨衣服,讓我趕緊給愛爾蘭人送去。
我到木板間的時候,她已經穿着濕衣服站在院子裏的太陽下了,叉着腰背對着我,看樣子那是要直接蒸乾的意思,我瞬間佩服這外國女人的氣概。我用手指戳了戳了她的腰,她噗嗤樂了,説你別鬧,自己去沖洗吧。我説嬸嬸讓你換一套乾淨衣服,她揹着臉接過來一溜小跑跑去換衣服了。
這麼一折騰,等我們倆都收拾停當,都下午兩三點了。嬸嬸招呼我們吃飯,做了一個乾菜燜肉,一個炒青菜,一個菊葉蛋湯。我身上穿的是印着“獎”字的無袖汗背心,下身穿的是軍綠褲,她穿的是個短袖褂子,一條藍印白花寬口褲。兩人相視,一時啞然,老老實實坐在小板凳上各自悶頭吃飯。小傢伙此時倚着屋門,一隻腳跨在門裏,一隻腳在門外就這麼盯着我倆。嬸嬸説小葉子你老盯着人家看不禮貌,那傢伙也不吭氣,就咬着嘴唇笑。
小葉子是嬸嬸村裏人的孩子,家裏情況不好,父母帶着她姐姐在別的城市打工,因為沒有老人帶,就託付給嬸嬸照看。村裏人都相熟,有時候今天在嬸嬸家,明天跑去別家玩耍,也算是吃百家飯的孩子。平時就不説話,村裏人看她盯着碗就知道她餓了,自會做些吃的給她。嬸嬸不讓她亂跑,她也不聽,因為沒有別的幫手,也只有由着她這樣野蠻生長。嬸嬸説這孩子性情是非常好的,別的孩子欺負她,她也不哭鬧,就躲起來。
我衝小葉子招招手,想喊過來和我們一起吃飯,那傢伙晃晃腦袋吐吐舌頭。愛爾蘭人吃得不多,對嬸嬸連説了幾個謝謝,跟着跑去看小葉子,問叫什麼名字,小葉子乾脆跑到我的板凳旁蹲下。
我想也可能我和她爸爸有點像?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孩子吧唧着嘴自言自語唸叨了好一會兒,最後用很纖細但頗為標準的普通話説了“葉芝”兩個字。愛爾蘭人剛還有點鬱悶,聽了“葉芝”兩個字笑起來,説這個孩子是大詩人(William Butler Yeats)的名字呢。隨即背誦:
Though leaves are many, the root is one.
Through all the lying days of my youth.
I swayed my leaves and flowers in the sun;
Now I may wither into the truth.
小葉子不知道外國人在説什麼,只是看着我,突然伸出手,我猜她是要抱。我因為剛才聽嬸嬸説她獨自生活在村裏的事,心裏一陣難受,忍不住把她抱起來,是一個深深的擁抱。愛爾蘭人背完詩,杵在旁邊倒有點尷尬,拽拽我的胳膊,小聲説這是個女孩子,怎麼能抱這麼緊呢。我並沒有立刻鬆手,而是緩了一會兒,感受着小葉子的心跳和我的心跳,但還是放了下來。愛爾蘭人歪着嘴,用腳划着地鼻子裏哼了一聲。
因為下午的天氣説是可能有雷陣雨,我們沒再出去,嬸嬸讓我們在她家住一晚,明早再去遊玩。我們就這樣意外地過上了農家生活。
十四 你不懂的
下午三四點的時候,我去找愛爾蘭人,她正揹着手觀賞一盆蘭花。我説看蘭花呢?她也不理我。我有點納悶,想這外國人説不高興就不高興了,問她怎麼了呢。怎麼也學着小葉子一樣不愛説話嗎?我也只好跟着她悶看蘭花,拉拉她的手,她揮開了。過了好一會才説,我跟你講不要抱那麼緊,你不明白嗎?大人和小孩子是要有點距離的,即使是爸爸和女兒如果超過三歲也不能這樣親暱,你又不是她爸爸。我説你這個有出處嗎?她一本正經地説,這是兒童教育的常識。
我跟她説,小葉子一個人在村裏生活,這樣的孩子很孤單,要我抱抱,應該是想家人了。她問我,為什麼家裏人不帶着孩子一起出門呢?這個跟她説有點困難,我還是儘量解釋説,農村的人們外出進城找活幹很辛苦,兩個孩子帶在身邊不安全,只好帶着大一點的在外,小點的留在村裏。人們為什麼要進城裏幹活呢?在這麼美的村子裏生活不是很快樂嗎?她問我。我説,因為貧窮啊,只有賺到錢才能讓孩子有個更好的未來不是嗎?你不也是勤工儉學嗎?她總算大致明白什麼意思了。
晚間我們已經不需要竹棒就可以在村裏散步了,想來修勾們很快也辨識了新人。小葉子想跟着我們,但是愛爾蘭人用她揹包裏的遊戲掌機誆得了小傢伙的信任,孩子的智力真是奇蹟,幾分鐘就學會玩俄羅斯方塊了。
浙江是中國富有的省份了吧,她説,可農民也還是挺辛苦的樣子。我説是啊,農村裏的年輕人平時都比較少,因為他們大都在城裏找工作,老人和孩子留在村裏。她突然望向我説,那你有沒有興趣去愛爾蘭找工作呢,我可以給你介紹愛爾蘭農村的活兒幹。我愣了半天,我説我這輩子可能都會在我們那裏,但是有機會也會出去走走。她沒吭聲。我説愛爾蘭的農村很美嗎?她漫不經心地點點頭,説又是另外一種樣子,那裏海港附近的村莊非常美。
嬸嬸看了會兒電視就帶着小葉子去睡了,讓我們睡她兒子媳婦那屋。很顯然,愛爾蘭人睡在有蚊帳的牀上,而我鋪了張席子睡在紅漆的水泥地上。點了蚊香,但是還有點蚊子哼哼。她聽見我拍打的聲音,説你要不要花露水?我心想她準備的倒是全。於是她撥開蚊帳伸長胳膊把花露水遞向我,我蜷着一條腿側卧着把左胳膊伸向她。差那麼點距離,她説你真會耍賴啊,又向我挪了一點。
兩個人的胳膊就這樣故意任性地伸着。最後我只好稍微坐起來一點,拿到了那瓶傳説中的中國香水。
小葉子不知什麼時候偷着溜進來,蜷縮着小身體睡在我身邊,一隻小手把大拇指吮在嘴裏,一隻小手搭在我的肚子上。愛爾蘭人和我在院子裏一起洗漱的時候,描述着她早上看到的這個畫面,説已經完全弄懂了我昨天説的話。
十五 懶豬與山
出發的時候,小葉子非要跟着,可是我們不敢帶上她,嬸嬸只好騙她説叔叔阿姨要去上班了。小傢伙聽到“上班”這個詞,瞬間乖巧了,就像是得到了最高指令,蹲坐在主屋門檻上,雙手託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我們出院門,還撩了撩小手,意思是你們去吧。我回到她跟前,笑着捏捏她的蘋果臉,她也閉着眼睛捏捏我的臉。
那會兒所謂的蘭亭古蹟還沒有整修,有點破落,但這不影響當時那種原生自明清的自然樸素。當我們跑到鵝池的時候,愛爾蘭人被那塊字碑吸引了,而我在看風景。她招招手喊我,説你看這“鵝池”兩個字寫得真好。我心想學過漢語的外國人能看見鳥和水也正常,但畢竟不識這兩個字是我也。
雖不知一千六百多年前,南渡士人們是否確鑿於此處會文,但從這裏望蘭渚山,果然是山林茂密,幽篁高深,溪流輕疾,即使是在盛夏,也倍覺涼爽。我告訴她,我讀過《喪亂貼》,覺得那時候不幸生逢亂世,被迫背井離鄉,遠隔中原河洛繁華,為躲避酷暑而到山野裏來唸天地之悠悠,其實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又隔着一層歷史的迷離與哀傷。他們人人都是諸葛亮,人人都是建安七子,人人都是竹林七賢,人人都是看家大白鵝,犯其地則亢以頭翅,扼其頸則委頓刀俎,一派帝國末裔的氣息。
諸葛亮?她聽我一堆胡言亂語估計也只能聽清關鍵詞,説這個人不是很厲害嗎?我説那是個三國時期的知識分子,荊州士林的模範生,所學很雜,但並不太會兩軍野戰,所以他的領導開始只敢讓他做點後勤補給工作,等他領導死了,他去打仗就趕鴨子上架了。她説,那王羲之是右軍將軍會打仗嗎?我説不會,只會寫寫字。她略微得意地説,凱爾特人可都喜歡戰鬥,連羅馬人都覺得頭疼。我接口説,他們金髮碧眼,身材頎長,戰鬥時勇猛無畏,平時憂鬱多情,戰事順利的話則意氣風發,可如果遇到了困難,哪怕天氣不好,都倍感受挫沮喪,乃至於一蹶不振。她一時語塞,嘟囔了一句這好像是凱撒説的。
看着《蘭亭集序》的碑文,她頗為專注地讀了一遍,指着“放浪形骸”對我説你就是典型的放浪形骸。我很想説我不是,但是好像也沒有什麼可以回嘴的。於是她要求我給她講講“信可樂也”後面的內容。我説王羲之寫的是,人雖然相性不同,動靜各異,在年輕時對生活大都充滿了激情,會渴望各種歡悦,忘記了衰老的到來。就像男子嚮往富貴,女子期待完滿,等到對追求一生的事物感到厭倦,情感也會隨着物是人非而變遷。眼一睜世界還在,眼一閉那人沒了。她説我讀的古漢語少,你可不要騙我。我説沒有騙你,後來的白居易、蘇軾、李清照都是在重複這些老話,人類史是前進的,但以往那些帝國的人和事是重複的。Now you may wither into the truth。她驚叫着説葉芝也是説這些嗎?我説是的,葉芝是在説這些。
不,你就騙我,你這個壞人。她有點興起,説根本不像你講的這樣,人生又美麗又奇妙,你會愛,也能愛,要敢愛。我接口説I swayed my leaves and flowers。她嘆了氣,用“in the sun”結束了我們在所謂蘭亭古蹟的逗留。
等到爬蘭渚山的時候,她全然忘了適才的詩歌接龍,站在一塊岩石上叉着腰,居高臨下地説嗯你知道這個山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嗎?我説為什麼。因為你是個懶豬啊,她又提起了昨晚我賴在地上不肯伸長手接花露水的事情。女人類呢確實是真喜歡數落人的碳基生物。
十六 當年情
嬸嬸告訴我們,小葉子跑到村子外頭巴望你們,你們可能走岔了。愛爾蘭人並沒有跟我一起出去找小傢伙,她説今天玩得挺開心,想休息一下。我便自己出門,順着嬸嬸指的方向去尋找。
我原以為會看到那傢伙站在某個高處像等待親人一樣焦灼地觀望,可最後我是在一棵老栗子樹下找着了人,那棵樹好老好大,整個樹冠像巨大的傘蓋垂下來,小葉子仰面躺在一塊大青石上,又蔭涼又舒坦的樣子,居然會翹起了二郎腿,完全是個小大人。其實我們騎車回來的時候,是路經這裏的,但我們根本沒有注意到,而那傢伙睡着了。
我悄悄湊近她,盯着那張小臉端詳了一會兒,然後斜靠石頭旁邊。傍晚的風還有些燻熱,太陽遲遲地不肯落山,遠處的田梗上有幾個農民在抽煙休息,一頭水牛的尖角上停着白色的不知名的小鳥。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騰地坐起來,簡直像個警覺的哨兵,發現是我便伸出兩隻手。我想抱着她或者讓她騎在肩上走回去,可她從我懷裏跳下來,用小手牽住我的手,拉着我往回走,一邊走一邊還晃兩晃,就是很得意的樣子。
在嬸嬸家再住一晚,我們就得去紹興城買火車票離開了。原計劃還打算去會稽山大香林、大禹陵、王陽明墓這些地方,但是因為遇上了嬸嬸和小葉子,便在蘭亭村逗留下來。我還得回去上班,所以只能作罷。我趁沒人,塞給嬸嬸兩百塊錢,説這兩天打擾了,讓嬸嬸自己和小葉子買點好吃的。嬸嬸推辭了半天只能收下,讓我們下次還來這裏玩,就當是親戚家。
我發現愛爾蘭人很喜歡把自己的兩個胳膊絞在一起背在身後。晚上散步的時候我問她,這樣很舒服嗎?她説,媽媽喜歡這樣,所以自己也喜歡這樣。那麼,你爸爸呢?我趁機問了這句話。她看着滿是繁星的天空,把兩隻手擺回在胸前十指交叉。她説,不在了,很小的時候就不在了。我説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她看了看我的眼睛回答説,最近在構思一個小説,想聽梗概嗎?是你爸爸的故事?我問。
她接着説,在愛爾蘭的北部城市有一對兄弟,哥哥是當警察的,而弟弟是教書的。因為一名殖民軍士兵被狙擊手打死,導致很多人被懷疑和拘捕,卻激起了更強烈的反抗。哥哥被投進監獄。弟弟聽別人説哥哥死在了獄中,於是本來不打算捲入紛爭的他便加入了組織。組織採取了更加激進的報復行為,要在一處酒店襲擊殖民地官員。結果情報是錯誤的,當天那些目標並沒有出現,在場只有普通遊客和一支球隊的一些球員。爆炸裝置已經設好,行動組內部發生了激烈爭吵,一派宣稱行動必須進行,無人值得同情。有兩個人反對傷害無辜的人,弟弟是其中一個。行動組説服了弟弟,解決了另一人。最後時刻,弟弟悄悄地自行破壞裝置,但他失敗了,和幾名酒店的客人在這次事件中喪命。
我大致知道愛爾蘭和英國之間的一些恩怨歷史,於是問這到底是真事還是小説?她目光遊移,説自己也只是聽説,而且是不同人的轉述,只是把這些碎片串在一起,湊成了這麼個故事。我想了一下又問,那弟弟就是你爸爸咯?她説,是我心目中的爸爸。
那麼後來呢?我問。她説,哥哥並沒有死,放出來也失去了公職。他找到了弟弟的妻子和孩子,他們成為一家人。但是哥哥一直酗酒,和家人處得並不融洽。我説那應該就是你媽媽和你了。她過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她説那時候總是不想待在家裏,因為他們總是吵架,媽媽並不開心,自己也不開心。
你媽媽是怎樣一個人?我試探着問她。她剛想説下去,小葉子就來了,在我們身後的時候輕的就像一隻貓。我沒在意,左手掌就被抄入了一隻柔軟的小手。愛爾蘭人發現了小葉子,像小孩子一樣跨跳到另一邊,小心翼翼地向那傢伙伸出手。
我們三個就像一家三口,漫步在通向嬸嬸家的石板小路上。
十七 在你睡到最酣的時候
那一晚我做了個夢,我夢見我和愛爾蘭人早上向嬸嬸和小葉子道別,孩子用一隻手拽着我的格子襯衫衣角,死活不肯鬆手,滿臉都是淚,怎麼哄都哄不好。我再一次與那傢伙擁抱,好像擁抱可以讓人湧動的靈魂平息下來,那是很深的擁抱,我怎麼都覺得懷裏像只小貓的孩子分明是小葉子,卻又像是我自己,結果最後竟然變成了愛爾蘭人那纖巧的身體,這怎麼成了我和她的告別呢?我嚇壞了,驚醒了,滿頭滿身都是汗。
小葉子不知什麼時候又跑到房間裏,正蜷在我身邊,一隻手還是放在我肚子上。我看了看房間裏蚊帳,隱約可以看見愛爾蘭人翻了個身,恰好朝向我。抓起涼蓆旁的手錶,已經凌晨四點多了。睜着眼熬了一會兒,已經睡不着,於是緩慢拿開小葉子的手放好然而爬起來。我躡手躡腳像做賊一樣輕輕掀開蚊帳,坐在牀邊,靜靜地凝視着愛爾蘭人的面容,她兩手合攏貼在臉頰上,呼吸均勻,真宛如一個天使。我這樣呆呆地看了她有幾分鐘。
愛爾蘭人突然睜開眼,我被她嚇到了,眼睛這麼大如果猛地這樣張開確實有一種衝擊力。她低聲説你看什麼呢?我非常尷尬,我不想讓她覺得我是個如何不堪的男人。她又合上雙眼微笑起來,嘴角泛起漣漪,露出的一點牙齒看上去在凌晨的微光下顯得晶瑩又温潤。她略微起身看看席子上睡着的那孩子又看看我,然後説你是想提前走了嗎?我聽了這話一時百感交集。
嬸嬸五點就起牀了,在院子裏收拾,看見我倆走出房間,問我們怎麼起這麼早。我説早些走是因為要趕火車。嬸嬸有點急,説那吃了早飯再走啊。我説我們到了紹興城裏再吃。嬸嬸趁着我們洗漱的時候,為我們準備了一個水壺,又用紙裹了兩張雞蛋餅,一直把我們送到村口。
小葉子醒了一定會鬧騰的,一開始就那麼黏你,喜歡你吶,嬸嬸説。沒事的,你跟她説以後有機會我還會來看她,我拉着嬸嬸的手道別。嬸嬸的手很粗糙,但卻非常柔軟温暖,她拍着我的手背説,要來啊,要來啊。愛爾蘭人則給了嬸嬸一個擁吻,把嬸嬸弄得手足無措。在房間的時候她其實還想親吻一下熟睡的小葉子,但我阻止了她。
我們騎上自行車,向蘭亭,向嬸嬸和小葉子揮手而去。這時天已經開始亮了,一輪巨大的紅日誕生於農作物欣然生長的地平線。
愛爾蘭人用她的車龍頭輕輕撞擊我的車龍頭,我想躲避但是也只能被她別得歪歪扭扭。她説你真是個心硬的人啊,那孩子那麼喜歡你。我説你是不是早就醒了,一直裝睡?她説,你怎麼知道我在裝睡?我説你的眼皮那麼薄,眼睛在裏面亂動你知道嗎?
但是我和愛爾蘭人説話的時候有點哽咽,因為我想此時小葉子應該已經醒了。我想起了她從草垛裏冒出的毛茸茸的腦袋,想起她蹲坐在門檻上撩手的樣子,想起她趴在我身邊的幼小身體,想起她悄無聲息地把自己的小手塞在我掌心的感覺,想起她從未哭泣過的頑皮臉龐。而我卻不得不離去,人生真奇妙,如果無緣,為何讓人們相遇,如果是有緣,為何又要讓人們分離。
不,那只是個陌路相逢的小孩子,她很快會忘了我,她會茁壯成長,她會等到自己父母回家時的擁抱,這只是兩天的偶遇而已。可時空中分明有一個我飛快地轉身向後,向她勇敢飛去,就像一個意氣風發、熱情洋溢、滿懷憐惜的年輕父親,奔向自己宿命之外的孩子。
十八 老夥計
事實上我們當天只訂到了晚間的火車票,因此還有時間在紹興城裏逛逛。在把自行車還給她校友後,兩個人就比較放鬆了,隨意地在這並不算大的城市裏漫遊。
她問我要不要去紹興的親戚那裏看看,我説畢竟聯繫很少,對我父親而言是有血緣的羈絆,於我而言則非常非常淡了。時間有限,下午半天的計劃就放在魯迅故里和沈園,她既知道魯迅也知道陸游。我們在景區外的一間小吃店解決午飯,點了臭豆腐、茴香豆還有面條,兩碗黃酒。她對我熱愛的臭豆腐居然毫無興趣,甚至作出了堅決抗拒的態度,但對茴香豆配黃酒倒是頗有品評。
我們不可避免地聊到了魯迅,這就像如果我在愛爾蘭的文化街區也會不可避免地與人聊到葉芝或王爾德,也許只能説魯迅更無法避免。她問我,喜歡這個作家嗎?我不置可否,把話題轉到了我們那裏的我爺爺。我爺爺是在我們那裏的核心街道上開了兩爿店,做的是字畫筆墨生意。我最小的姑媽跟我閒聊的時候,吹噓説魯迅在我們那裏讀書的時候會到店裏來購買文具。這個説法並不知道真假,但店的名氣確實不會小,我有了好事的心就奔着這個懷疑旁徵了我爺爺當年店裏的老夥計。
老夥計是個五保户老人,什麼親人都沒有,住在離我家老樓對街不遠的某處,非常簡陋,就是蘆蓆和木板搭建的那種房子。我小時候常去他那裏玩,裏面貼滿了年畫,都是劉關張三英戰呂布、孫猴子大鬧天宮、景陽岡武松打虎那些題材,老舊年畫的工筆在今天我的回憶裏都堪稱卓越,人物的每一片甲葉,每一條絲絛,每一處毛髮都栩栩如生。這對於我來説簡直就是想象力的天堂。我沒有見過我爺爺,喊老夥計叫爺爺,他就坐在那張太師椅上,用手指敲着椅把手,手背上都是老年斑,嘴巴有點凸出,人中非常長,根根見肉的白鬍茬看起來就像是歷史略微修飾過的下巴。據説那張椅子是我們家對他多年工作的唯一饋贈。夥計爺爺是我童年時唯一的故事講述者,我父母不會講故事,他講的都是三國、西遊、水滸的故事。他口音應該是揚州的,因為説到武松的時候,他的發音是偶無桑。
但他對魯迅毫無興趣,説來來往往那麼多客人誰記得是哪個呢?我拿了書上魯迅年輕時的照片給他看,他端詳了半天,皺着眉毛説,這個人跟我年輕時還有點像。我一時啞然,仔細看看還真有幾分像。我不肯放棄,繼續問説那我爺爺沒有提過這個人嗎?畢竟那麼有名。他嘆了口氣,有名的人麼,多了,記不住了,我們店裏有一幅畫是吳佩孚的小橋流水,最後留下來的幾幅畫,都被日本人炸的唻。他伸出兩個指頭,説兩個店一個沒跑掉,一家人跑反到句容嚇得躲一年多沒敢回來,東西都帶不走。等回頭找房子,哪裏還有房子,你爺爺只有想辦法借錢找人拉木頭,在江蘇飯店對面重蓋了你們那個二層樓,要生活啊。他講話的時候直勾勾的,眼睛裏都是渾濁的淚水,身體發抖,伸出兩個蜷曲的手指頭衝着自己的下巴。
我問他,那你就沒有聽説過魯迅嗎?他仔細地想了想,一拍大腿説,文豪哎,在上海沒了。我舒了口氣,至少是知道魯迅的。夥計爺爺用手指戳着我的胳膊説,你爺爺講這個人有出息了,出息大很了。我覺得這個話幾乎接近了我要的答案,我還想追問他的時候,他就犯困了。夥計爺爺在我十幾歲的時候過世,他活了九十多歲。
我把這些説給她聽,她聽得很認真。最後問,那魯迅到底有沒有在你家店裏買過東西呢?我攤開了手説,你覺得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畢竟我們家和他半毛錢關係都沒有,除了我奶奶是紹興人這件事,她是解放前幾年才到我們那裏。
三味書屋和百草園我小時候就去過,她沒有再問我什麼,裏面的陳設也沒有引起她太多的興趣。但在沈園,她對陸游和唐婉的故事則非常感興趣,乃至我花了相當長時間給她講陸游這位詩人的逸聞。怎麼能這樣干預子女的婚姻呢?而且陸游的母親還是唐婉的姑媽啊!她忿忿不平地評論説。我説歐洲古時候不也如此嗎?她反駁説,到不了這個地步啊,就是已經結婚了還要拆散不是很殘忍嗎?我説可能是因為沒有子嗣,這個在中國古代是要命的事情,尤其是對嫡長子的高度重視,這在於所謂宗族而言是不可撼動的義務,不過唐婉後來的丈夫對她是非常好的,非常有同理心。她嘆了口氣説,那對一個有才華的人來説也是無法彌補的一種創傷。突然想起什麼又對我説,《孔雀東南飛》會不會是陸游寫的。我非常非常愕然,這個外國人所問問題的腦洞是如此的巨大和荒誕,只好回答説那根本不可能,那是很早確鑿收錄在南朝《玉台新詠》裏的樂府詩。她撇撇嘴説,你們古時候的文人喜歡夾藏私貨在自己重新編輯的書籍裏,自己又不敢留名,就偽稱是古人無名氏。我悶哼了一聲。
十九 快樂的青年
我們遇見馬丁的時候,這個穿着發白牛仔褲和圓領T恤的捲毛德國青年正在問路,問火車站怎麼走。他的普通話實在是糟糕到了一定程度,乃至於紹興人民愛莫能助,不過差強人意的英語尚足以應付,順利地得到了我們的指引和幫助。他身材適中,體型寬大,鼻子粗扁,下巴方直,有一張讓我得承認笑起來頗有幾分厚道淳樸和感染力的闊口。
我的本意並不希望在我和愛爾蘭人的旅行途中新增什麼意外的朋友,但馬丁是真不意外,他的目的地就是我們那裏,他的火車也和我們一班,甚至他還熱情洋溢且磕磕巴巴地拜託我們對面的乘客和他交換座位,而那位乘客欣然接受了外國友人的請求。他非常需要我們這樣能夠大致聽懂他説什麼的人作為旅途夥伴。作為西門子外派中國的技術人員,馬丁在我們那裏工作,被朋友拉到紹興來玩,而他的夥伴看樣子是走散了。異性相吸,儘管我也可以做簡單的英語交流,但顯然馬丁樂於與愛爾蘭人溝通,也可能當時他更傾向於認為我是愛爾蘭人的跟隨翻譯或導遊。
我幾次試圖暗示或者擺脱他,但都不成功,德國人就像缺少這方面的一根筋,他是那麼誠懇,那麼坦率,那麼樂於表達他的善意與開朗。比如他一路上説了幾乎十個關於Kevin的笑話,我不知道Kevin這個人有什麼好笑,但愛爾蘭人笑了,後來她告訴我Kevin是笨小孩的意思。比如説Kevin一生中哪十年過得最艱難,答案是小學,而這個笑話的點到底在哪裏?見鬼了,德國的小學竟然只有四年。好吧,我承認我只有跟着笑了。
因為火車的一些調整問題,我們在中途一個小站有停留,那位Kevin先森去了洗手間,而我終於得以和愛爾蘭人兩個人下車透透氣。小站的夜空非常美,我隱約想起了父母帶着年幼的我似乎也有過這樣在夜裏下火車透氣的經歷,會有種到終點站了的錯覺。車站柱子藍白色油漆,地上有幾個煙頭,一旁鐵道線那種清冷深遠的感覺提醒你這是一個可能以後都不會再重來的暫停,更何況天上的星星都在暗笑那種因為缺乏睡眠導致缺氧而產生的幻覺,但那種幻覺又來自沁入肺腑的清新空氣。
我忍不住抽了一根煙,當時我的煙齡也有五年了,主要是在大學讀書階段也沒有人干預。人生第一根煙其實是我父親送我去就讀地的客船上遞給我的,這種行為簡直就像是為我完成了成人禮,當然在今天看來其合理性和恰當性可以商榷。就像當年我媽媽嫌棄地看着我父親抽煙的樣子,愛爾蘭人也白了我一眼,但她的做法是居然拔下了我嘴上的煙自己抽了一口。這種莫名其妙的行為產生的奇特感覺至今留在我的腦海裏。
找到了我們後,馬丁看了看我,大驚小怪地説你抽煙?我遞給他一支,他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牙齒,擺擺手説不不不我不抽煙。那種感覺就像是表達抱歉以及我和你可不一樣的意思——我是個健康人,你這可不衞生。他還咳嗽了幾聲,這讓我不得不盡快抽了幾口,並用腳掐熄了煙頭。他又咳嗽了一聲,我大致理解這個腳踩的行為也讓他有些不適。愛爾蘭人説火車快要啓動了,説着拉起我的手,一溜小跑往車上趕。列車員已經在車門外揮旗示意乘客上車。
馬丁終於看出了點人物關係,跟我搭訕起來,自我介紹説他來自德國西南部一個叫符騰堡的地方,那裏非常美,就和紹興一樣美。愛爾蘭人打了個呵欠,頭靠着車窗那邊合上眼睛休息。我和馬丁相互瞧了一眼,聲音低下來,實際上我也懶得説話,於是大家各自閉目休息。
其實我睡着的時間不長,我又見到了那個小時候去紹興時途徑的小站。這次是在薄霧裏,我被父親摟在懷裏,他身上是那種煙草與髮油混合的味道,媽媽拎着旅行包,不知道我和旅行包哪個的份量更重。我是那個時代城市工人家庭裏的獨生子,沒有爺爺奶奶,過着不富裕但卻自我滿足的生活,我並不瞭解父母日常的艱辛,以為這個世界只是我們家和我們家以外這麼簡單而模糊的關係。等我開始進入青年的生活,我開始意識到那種小時候閉環式的安全感有點破碎,比如我父親獨自前往浙江為老闆打工,比如我媽媽從工廠離開在商場做服裝銷售工作。我也有了自己的工作,並在工作之外尋找着自己的生活。
生活為我帶來了愛爾蘭人,我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等我睜開眼的時候,她還在夢鄉里微微蹙眉,一縷頭髮黏在乾淨的額頭上,不知道在夢裏她和誰在一起,似乎並不高興的樣子。我看了看對面的馬丁,他仰着頭靠在椅背上,抱着胳膊,嘴角仍然露出微笑,猶如在夢裏繼續聊着Kevin的笑話。
我內心覺得馬丁是個快樂的青年,儘管他有時讓我不快。
二十 做一個闊達的人
我那時在單位主要就是打雜,複印、跑腿。各部門的要角都是行色匆匆,遞給我材料,一臉嚴肅地告訴我要的急,按道理説他們也可以自己複印,但是我新人啊,而且進單位門帶我的第一個師傅是個會計,他甚至希望我幫他算賬。我説我不擅長算賬,還是複印跑腿吧。業務部門有個老哥大家喊他老包,他倒是愛爾蘭人的正經校友,但我沒有把我那個事兒跟他聊過。他對我不錯,但大家都説他從不打包票。
老包要牽頭負責成立新業務部門的籌備工作,整理了一堆材料,他笑嘻嘻地跑來找我,説你看幫幫忙把我這些材料給複印一套,我一看嚯快有我半人高了。我用的那個複印機質量也不是很好,用了又很長時間,經常卡紙,很煩。不過我就拿這事兒當磨性子了,好在年輕,站久了腰還行。純機械運動,不需要怎麼動腦,就是卡紙的時候要把複印機打開抽出卷廢的紙,那股子碳粉味兒也是夠受的。
這種機械重複的工作在我看來其實算是閒工作,我就在這個閒工作裏摸魚。所謂的摸魚,就是一邊複印,一邊背楚辭。等一首詩背下來,分好的一摞材料也印完了。其實楚辭還挺難背的,不像唐詩宋詞隨便讀兩遍就可以記得很溜。這可見我有多喜歡屈原,不斷吞吐着紙張的複印機見證了我對這位偉大詩人的熱愛。然後繼續背書繼續複印。我把兩套材料用紙箱裝好交付給老包的時候,他一拍大腿説哎呀兄弟這麼快搞定了,順手遞給我一根煙,我就像裝修工那樣把煙夾在耳朵上,説那沒事我走了。我自己手頭還有其他的工作。老包説你把整包煙拿走吧,我説不用,結果硬塞在我兜裏。等我快出門的時候,他又跑過來説你平時多學點業務,看什麼時候你跟我這兒幹吧。我心裏挺感激的,但考慮到他這個不打包票的風評,就笑了笑沒吱聲,點頭走了。可我後來還是老老實實幹着複印跑腿送材料。直到四年以後他當上業務部門的頭,我才跟了他真正做上了業務。他那會兒還很得意地説你看我説到就做到吧,別聽旁人瞎扯我不打包票。都是後話了。
從紹興回來以後,愛爾蘭人還在卡薩駐點唱歌,她也要賺點生活費。她不讓我去那兒了,説我收入也不高,何必花那些錢呢。但她會要我接她下班,挺晚的,但我樂意。艾莉和露茜都有自己的事情忙,也不經常回她們那兒。我每次騎車送她到家然後再叫一輛車回家,至今我還能想起夏末微風吹着我探出窗外的掌心的感覺,這個動作我在那麼些年以前就有了,不是跟如今電視裏學的。
老包當時雖然沒把我調過去,但看在我勤勤懇懇幫他複印那半人高的材料的感情上,還是設法給我爭取了一次去北京參加一週培訓的機會,新人學業務嘛。顯然的好處就是這一週不用複印和跑腿了。我把這事告訴了愛爾蘭人,她説到中國以後還沒有去過北京。我説如果一起去,她可以住在我大學同學華仔家。華仔是個女孩子,屬於哥們兒性質,畢業後在電信部門做着和我類似的跑腿工作。她住在學院路附近,我培訓的地方就靠八達嶺高速入口那兒。
之前一起坐火車回來的那位德國馬丁打電話盛情邀請我和愛爾蘭人一起吃晚飯,他那種公司外派海外屬於有錢人。這餐很豐盛,也是我啤酒喝多了不小心説走了嘴,講了要去北京的事,馬丁順杆兒就説他正好有幾天假期也想跟着去。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只恨自己沒事找事,但也不想顯得一個掐你四博愛太小器。愛爾蘭人似笑非笑看着我,杜甫詩裏説“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講的就是個闊達,人要闊達不是嗎,更何況吃人嘴軟,於是我只好強笑着説好啊,大家都是年輕人,一起去轉轉唄。
苦逼的我告訴華仔得來倆外國人,她倒是痛快地説來吧。正好華仔爸媽這段時間出遠門,家裏倒也還有地方。兩個女孩子一個屋,馬丁和我一個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