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以色列的政治不倒翁要倒了麼？_風聞

3月27日晚間，特拉維夫現代正統猶太教徒社區大量民眾聚集在一起頌念起《舊約》中的《耶利米哀歌》，引起一些鄰里的好奇和質疑，畢竟按照往年的規矩，四個月後的第二聖殿被羅馬摧毀週年紀念日才是念這段經文的時候。聚會的組織者則開了一個黑色玩笑：“我們第三聖殿都快倒掉了，悼念第二聖殿倒塌的經文現在不念，以後恐怕也沒機會念了吧！”

第三聖殿指的就是現代以色列，而神殿將傾顯然指向了當下內塔尼亞胡政府強行推動的司法改革所引發的以色列全國社會各階層超過30萬人的民眾抗議。

在以色列現行體制下，各級法院有較大的獨立性，其中最高法院可以司法覆核乃至以簡單多數否決議會立法以及政府作出的行政命令，而各級法院法官人選也由律協、在任法官、部分議員以及內閣部長按平均比例構成的委員會聯合舉薦，此外，政府各部門的法律顧問由獨立機構選出的專業人士擔任，其法律意見對政府官員有約束性。考慮到以色列是議會總理制國家，行政和立法機關一般掌握在執政黨/執政聯盟手中，司法體系的獨立性可以建立起權力制衡，阻止大選中贏者通吃和多數人暴政局面出現。

●特拉維夫街頭的抗議 / Tomer Neuburg

不過司法部長萊文1月4日提出的改革方案卻計劃削弱司法系統的制衡能力，將最高法否決議會立法以及政府行政命令的門檻提高到需要80%最高法院法官同意，而議會卻可以以簡單多數（61票）推翻最高法對議會立法的司法覆核。此外，萊文還計劃調高法官推舉委員會中政府人員的比例至多數，使得政府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任命包括最高法法官在內的各級法官，而政府各部門的法律顧問也將由執政黨任命，這就使得以色列司法系統失去了獨立性。

權力失去制衡走向神權國家？

當然，這些抽象政治概念的變化並不足以刺激以色列民眾走上街頭，真正引發民眾擔心的是司法改革很可能徹底顛覆以色列建國以來自由世俗的社會生活，而這一切根源要追溯到以色列建國時的特殊司法環境。

建國之初，以色列存在少量超正統猶太教派，他們固守中世紀男權神權沙文主義意識形態，反對男女平等和公民世俗權利，拒絕接受除上帝律法外的其他法律。由於擔心以色列一旦確立憲法，一些公民的基本權利就被確定無法更改，他們拒絕立憲。以色列的開國元勳們為了在危機中團結國家而做出了妥協，選擇不制定憲法，而是通過議會確立一系列基本法來框定國家的內政外交。由於第一代的以色列人多數是來自歐美的世俗開明人士，選出議會制定的法律自然也保護世俗自由的權利，確保了以色列這個中東國家的西方身份。

然而，以色列的國父們卻沒能預見到未來人口結構變化所帶來的影響。隨着70年代東方猶太人大量移民進入，超正統猶太教徒數量日趨增加，並因為宗教信仰原因保持着高生育率，相反接受現代觀念的世俗人口婚姻減少，兩派人口比例此消彼長。不過超正統猶太教徒目前也只佔以色列人口兩成多，其黨派支持者數量還沒有發展到獨立把控國家立法行政機關的地步，世俗猶太人也清楚，按照當下生育率，超正統派佔據人口多數不可避免，但預計這一過程將超過三十年，所以過去幾十年，雖然超正統教徒享受免税免兵役等特權而被世俗猶太人鄙視，但兩派人最多隻是生活在各自的社區圈子中互不來往，特拉維夫的彩虹遊行和耶路撒冷哭牆禱告並行不悖。

去年年底的以色列大選打破了兩個世界間的平衡。深陷貪腐醜聞的內塔尼亞胡拖累了其領導的議會第一大政黨利庫德集團，致使後者既無法拿到議會多數議席，也無法找到任何主流黨派聯合組閣，為了能夠當上總理，他拉攏了原本處於政治邊緣地帶的超正統猶太教政黨，讓後者成為造王者。作為回報，這些極端猶太教政黨獲得了擔任政府要職的機會，並很快着手介入以色列公共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

據報道，超正統派議員正在推動一項法律，要求包括高科技軍工部門在內的政府機關必須確保18%的職員是超正統猶太教徒。以色列媒體《The Maker》質疑“這些沒有工程學位的人（編者注：超正統教徒不接受現代科學教育）也能參與下一代鐵穹導彈攔截系統的開發工作？”3月15日，以色列衞生部副部長出席研討會時自稱是超正統派，而後質問與會者“超正統派占人口兩成但為什麼在場的醫生裏沒有一個超正統派醫生”，引發台下一片罵聲。

●以色列政治漫畫：躺在病牀上的是以色列世俗建國拓荒定居之魂、基布茲成員Shmulik，醫生對他的診斷是，司法改革只是病症表象，本質上是你的左派和右派精英之間已經沒有溝通 / 網絡

正統派的手不僅伸向了以色列的公共生活，而且開始介入家庭事務。3月中旬，在利庫德集團和超正統猶太教黨團把持的議會否決了旨在保護遭家暴婦女的《電子手銬法案》，根據該法案，有家暴前科的男性將被要求佩戴電子手銬，避免其再次接近伴侶和孩子。結果不到一週後，就有一名29歲女子被有家暴前科的丈夫打死，以色列婦女權利保護組織認為，如果法律當時能夠順利通過，這名婦女的悲慘命運本可以避免。

在超正統宗教派咄咄逼人的政治攻勢下，目前尚處於獨立地位的司法機關、尤其是最高法院的獨立審判權顯然成為保護民眾世俗生活、防止國家走向神權政治的最後一道防線，而內塔尼亞胡政府推動的司法改革則擊穿了世俗主義者的心理防線。

玩脱了的權力遊戲

事實上，自1月4日司法部長萊文表達司法改革的意願以來，以色列每週四都會發生示威，但人數一直都在20萬以內，範圍也主要集中在特拉維夫、海法等大都市，期間很少打砸搶或軍警暴力對待民眾的事件發生。不過情況在3月中旬以來急轉直下，這裏自然有上文中超正統派企圖介入公共生活引發的憤怒，但真正的轉折點發生在3月25日，反對司法改革的利庫德成員、國防部長加蘭特被解職，此後全國示威人數迅速突破百萬，內塔尼亞胡的政治權遊開始脱離軌道。

與利庫德集團的政治成色一樣，內塔尼亞胡雖然在對外政策上保守強硬，但在內政上並非宗教保守主義者。自去年大選後拉攏超正統猶太教政黨聯合組閣後，內塔尼亞胡的講話中出現了諸如“上帝保佑”、“得上帝相助的話”等宗教人士採用的小詞，但出訪倫敦時卻被拍到去高檔海鮮店吃猶太教禁止食用的龍蝦，宗教只是他攫取權力的工具。這在本次司法改革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針對內塔尼亞胡的示威抗議擴展到宗教城市 Givat Shmuel / 網絡

推動司法改革之前，內塔尼亞胡已經實現了對利庫德集團的全面控制，一方面，他過去幾年一直在搭建自己的情報網絡，蒐集了大量黨內要員出軌、買春、吸毒等不良私生活記錄的視頻把柄；另一方面，他過去20年間不斷將能力強有政治前途的年輕黨員清除出黨，讓自己成了黨內唯一的門面，這樣那些沒有私生活不良記錄的利庫德集團議員或部長們，也不敢輕易杯葛內塔尼亞胡的政策或將其驅逐出黨，否則，如果議會解散重新選舉，沒有內塔尼亞胡的利庫德集團根本擠不進下一屆聯合政府。

這樣，以世俗保守派為基調的利庫德集團議員們，沒人敢反對司法改革，而執政聯盟中的超正統猶太教政黨又積極支持改革，以圖走出政治邊緣掌控國家發展方向，所以內塔尼亞胡領導的聯合政府雖然只佔到議會微弱多數（120席中的64席），但還是具備了在議會通過司法改革法案的能力。

內塔尼亞胡也許並不希望以色列變成一個神權國家，他的盤算是以國家的命運和前途來脅迫左翼和中間派主流政黨放棄早前“只要內塔尼亞胡任黨首就不與利庫德集團合作”的立場，換取左右兩派和解，以及自己過往貪腐案件免於司法追究、下台後免於牢獄之災的擔保，從而達成聯合執政，形成一個在議會佔有絕對多數的穩定聯合政府。

不過，內塔尼亞胡很快失去了對這場權力遊戲的控制。超正統猶太教政黨雖然垂涎權力，但他們清楚畢竟時間在自己一邊，他們不需要在政治上依附利庫德集團。為了防止出現左右主流政黨和解、以防內塔尼亞胡有倒戈的機會，來自超正統猶太教政黨的內政部長Ben Gvir命令以色列軍警襲擊了抗議羣眾，激化示威者與政府矛盾，切斷了內塔尼亞胡與其他黨派和解組閣的退路。

在國防部長加蘭特公開反對內塔尼亞胡而被解職後，利庫德集團其他要員們雖然敢怒不敢言，但黨內基層與票倉民眾的不滿全面爆發，最近幾次大選支持利庫德的產業工人總工會Histadrut倒戈宣佈全國大罷工，大量預備役的士兵也拒絕響應徵召，反內塔尼亞胡的聲浪跨越了從左到右各個政治光譜。中間偏右的非正統猶太教民很清楚，一旦司法改革通過，大量高新技術產業人員將逃離以色列，屆時供養這羣超正統猶太人的重擔將由自己獨自挑起。

●以色列抗議者將內塔尼亞胡與霍梅尼和埃爾多安並列 / Israel Hayom

在利庫德集團內外層層反對聲浪壓力下，內塔尼亞胡表示暫緩司法改革議案至逾越節假期後，並同意國防部長官復原職，試圖平息眼下的危機。不過，大多數以色列民眾懷疑內塔尼亞胡是試圖以拖待變，等示威反對浪潮退去後重啓司法改革，因此每週四的抗議活動在司法改革方案被廢除前，不會停息。

內塔尼亞胡眼前是兩個同樣糟糕的選擇，如果在獲取其他主流黨派和解前廢除司法改革，那麼他將被超正統猶太教政黨拋棄，他一手掌控的利庫德集團將隨着這位政治不倒翁的倒下而逐漸淡入歷史，他個人也將因為貪腐問題面臨牢獄之災，然而強推司法改革則可能讓以色列整個國家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一些極端正統猶太教徒面對反改革示威，試圖通過襲擊巴勒斯坦民眾挑起巴以新一輪暴力衝突，他們認為，安全仍是以色列人關注的第一話題，一旦國家面臨安全威脅，所有人都將放棄政治紛爭，屆時可以推動司法改革。不過，在以色列示威者眼裏，追求安全的目的是為了讓以色列成為跟鄰國不一樣的國家，過現代世俗的生活，一旦司法改革通過，最高法獨立性被剝奪，那麼“在內塔尼亞胡活着時，以色列將成為土耳其，內塔尼亞胡死後，以色列將成為伊朗”，這樣的安全還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