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坂本龍一 | 山下達郎:當我和他還是白衣少年時_風聞
重度选择恐惧症患者-04-02 21:26
來源:微信公眾號“ 音潮在彗星再來時”

此刻若用八個字概括坂本龍一這一生,那便是:人生圓滿,了無遺憾。因此不必再一次為了【聖誕快樂,勞倫斯】的旋律潸然淚下。與其説全世界少了一位音樂家,倒不如説縱橫交錯的音樂圈少了一個名為坂本龍一的相交點,這個相交點通向高橋悠治、武滿徹、David Sylvian、Alva Noto、Fennesz、michael Jackson、Madonna、Marisa Monte、Paula Morelenbaum、Dennis Bovell等等。
2022年,藉着山下達郎發行新專輯《Softly》之際,在日本媒體的無心撮合之下,坂本龍一和山下達郎隔空來了一出互動回憶殺,坂本龍一將【Ride On Time】選為自己最愛的山下達郎的作品,並且回憶道:
“二十多歲時有着大把時間,我經常和山下達郎、大貫妙子打麻將,有時候一打就是三天三夜。三人覺得無聊的時候就把住在附近的伊藤銀次喊出來。肚子餓了就去車站大樓買便宜的套餐。後來我正是因為在達郎的樂隊裏彈鍵盤,在日比谷公園野外音樂堂演出時,通過達郎的介紹,第一次遇見了高橋幸宏。我很驚訝,居然有這麼時髦的鼓手。”
而山下達郎則是在接受《文春週刊》的專訪時敞開心扉,罕見地聊起坂本龍一這位多年老友。以下便是專訪中跟坂本龍一相關的內容。
被時代所寵幸的教授,被世界所愛戴的坂本龍一,一路走好。


文:達郎先生這一代,還有很多“現役”的音樂家,很多“戰友”引領着日本流行樂。如果列舉地話,同輩之中有哪位可以稱之為朋友。
山下:坂本龍一吧。在他成為YMO的成員之前,從70年代中期開始大概有兩年半的時間,我們每天都會見面。幾年前,我們有機會久違地暢聊了一次,距離感完全沒變。
文:他出演了《戰場上的快樂聖誕》。自從擔任配樂創作,多年來被稱為“世界的坂本”。事到如今,這是有點讓人意外的人脈。
山下:初次見面是在1974年左右。那是在位於福生的大瀧詠一的錄音室中舉行的一次排練。我們之前素不相識,坂本君是新宿高中,我是竹早高中,在同一時期都經歷了高中紛爭。從年齡上來看,坂本君比我高一個年級。
我高中時逃學,從位於茗荷谷的咖啡店的電視機上看到三島由紀夫自殺的臨時新聞,在這一年前,坂本君是學校內某個新左翼小團體僅有的三位成員之一,他留長髮,穿木屐鞋,在學校內闊步橫行。順便提一句,另外兩人是後來成為眾議院議員的鹽崎恭久和以《Action Camera術》而出名的馬場憲治。
注1:鹽崎恭久是安倍晉三的政治盟友,2006年出任安倍晉三的內閣官房長官,2014年出任日本厚生勞動大臣。2015年,坂本龍一抱病參加反對新安保方案的抗議集會,在國會前發表演講,其實大傢俬底下都是熟人……

鹽崎恭久
注2:80年代初,日本掀起一股“偷拍風潮”,公園裏的女高中生、甲子園的女子啦啦隊、在電車上睡覺的迷你裙美女都成為了拍攝對象。這與70年代篠山紀信精心挑選模特,偽素人拍攝的《激寫》系列形成鮮明對比。1981年,馬場憲治推出完整詮釋偷拍技術的《Action Camera術》,銷量達到驚人的五十萬本。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背景,我和坂本君初次見面就很投緣。在新宿黃金街的小酒館裏,我望着在東京藝大專修現代音樂的他醉醺醺地和其他客人爭論Iannis Xenakis和梅西安,或者我們在常去的live house裏一起把所有的酒一飲而盡。
關於他所學習的法國近代音樂,我也向他請教了很多。大我七歲的表姐畢業於藝大的鋼琴系。她住在仙台,高中時代我去住宿時,她讓我聽了Walter Gieseking演奏德彪西作品的唱片。
大約五年後我遇到了坂本君,他向我推薦了拉威爾的《序奏與快板》,説道:“這個也不錯”。同樣出自拉威爾的《達夫尼與克羅埃》,佈列茲的指揮是最棒的。坂本君比我大一歲,學年也比我大一級。雖然他是個有點古怪的傢伙,但就像高中時即使坐在對方旁邊也毫不奇怪,我們有着共同的心理狀態。



文:果然有一股都立高中的氣息。
山下:是啊,不過坂本君有點特別。我和他格外投緣。
文:再説一點關於那種特別的感覺吧。
山下:如果説一句非常自大的話,那就是智力水平。智力上的呼應是順暢的。對於我方提出的東西的反應,反之亦然,我認為語言上的投接球是人際關係的“命根子”。大瀧詠一也是如此。如果沒有這一點,就沒法長期交往。這不是在討論最近吃的飯,或者哪裏的餐館有多好。
説句題外話。1978年我的現場專輯名為《IT’S A POPPIN’ TIME》。有一張照片,在坂本君的Fender Rhodes上面放着Arp Odyssey類比合成器,那台原本是我的私物。
在Sugar Babe時代所屬的辦公室,我從唱片公司那裏硬生生搶過來同一個事務所下山下洋輔三重奏、以及跟洋輔君相關的筒井康隆朗誦專輯的製作預付款(笑),那台便是購買的樂器之一。買來後自然很不錯,但因為很難操作就被扔在一邊,我把它領回來使用。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拿走了(笑)。



文:坂本君在那個時期就彈奏Arp合成器啊。
山下:因為他原本在藝術大學就是專修合成器。在他加入YMO之前創作的個人專輯《Thousand Knives》,便是當時最先鋒的電腦音樂,我每天都去參觀學習。正因如此,我在其中一曲加入了響板(笑)。
注3:1978年,坂本龍一在日本哥倫比亞唱片公司第四錄音室創作《Thousand Knives》,山下達郎的那台Arp Odyssey也成為了主力設備之一。在錄音期間,細野晴臣、高橋幸宏、加藤和彥、山下達郎等人都去探訪,山下達郎順道在專輯的第四首作品【Das Neue Japanische Elektronische Volkslied】中客串了響板。
注4:《Thousand Knives》於1978年10月25日發行,首次發行量為400張,結果退回200張。也就是説,當時只有兩百個日本樂迷購買了坂本龍一的第一張個人專輯(

)。誰都沒想到日後坂本龍一會成為時代的寵兒。
注5:1984年,坂本龍一發行經典專輯《音樂圖鑑》,打頭曲【Tibetan Dance】原先準備加入山下達郎的英文演唱。
坂本龍一 - Das Neue Japanische Elektronische Volkslied音頻:00:0008:06
坂本龍一 - Tibetan Dance音頻:00:0005:03
文:“政治的季節”和音樂實驗的繁榮正好同步,真有意思啊。
山下:無論是坂本君還是我,都是被70年代安保運動打亂人生的一類人。這就是大家常説的,以60年代安保運動為契機的退學者率先流向到雜誌媒介。可以説雜誌文化是由60年代安保運動那一代人創造出來的。隨着同一代人年齡的增長,雜誌的對象年齡也在不斷上升。繼育兒雜誌、中年雜誌之後,如今老年雜誌迎來了黃金期。
另一方面,我們70年代安保運動這一代人流向到音樂媒介。比方説谷村新司原本因為崇拜佐藤春夫而想成為一位詩人。但因為披頭士的出現,他組建了Alice樂團。60年代的音樂就是有着這樣的力量。這種壓倒性的衝擊吸引本來不想成為音樂人的傢伙投身到音樂行業。之後音樂行業發生革命性的爆發,其背景就是這樣的歷史事實。
當一起經歷了那麼濃密的時代,不管過了多少年,也不管多久沒見面,朋友還是朋友。如今我們有着不同的政治立場和見解,我也不想參加他所投身的自由主義運動。人啊真的很有趣,有些關係會因為立場不同而隔開,有些關係則不會,我和坂本君的情況屬於後者。
偶爾,他也不是不跟我打招呼,但只要回答“對不起,不可以”就行了。即便如此,這絕非意味我們不再是朋友。
文:很好的關係啊。
山下:因為他還是喜歡那方面的運動。可能就跟野坂昭如和大島渚一樣吧,怎麼説了,感覺有點像冒失鬼。但我沒法討厭他(笑)。
注6:坂本龍一在高中時代組建過新左翼小團體,大島渚也被視為左翼導演,因此山下達郎把兩人相提並論。
文:從達郎君的角度去看,他是一個聰明的“冒失鬼”。
山下:即使經歷了同樣的高中紛爭,他和我的家庭環境還是不一樣的。坂本君的父親是河出書房負責三島由紀夫和中上健次的著名編輯。親戚都是出自東大這種家世。
我的家庭完全相反。從祖父那一代起就持續沒落。祖父和父親在工廠運營中都以失敗告終,我的父母從我上小學時就開始一起工作。我一直是一個身上掛着鑰匙的孩子。而且因為我是獨生子,自然而然變得善於一個人玩耍。我聽着廣播中的落語並且試着模仿,度過了孤獨的小學時代,這無疑對我的人格形成產生了影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