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探索編輯部》:“灰姑娘”的尋愛之旅,中國科幻迷的“激盪三十年”_風聞
更深的粽-04-03 17:01
文 | 更深的粽

《宇宙探索編輯部》作為一部聲名遠播的口碑影片,目前這一千多萬的票房當然是不能讓人滿意的。但從影片本身的風格和受眾面向來看,這樣的情況又實在不能説是意外。
很多影評文章也從各個角度分析了這部影片,從宇宙奧秘到人生意義等等。但在諸多的文字中,我唯獨發現缺少了科幻迷的視角。
這部影片的主人公唐志軍顯而易見的是一個科幻迷,而現實中這部影片獲得了平遙影展的費穆大獎,並在一定範圍內口碑爆棚。我原本以為會有很多從科幻角度解讀這部影片的文字。

而現在的情況,不由得讓人得出結論,就是我們現實生活中的科幻迷還是少數。
從影片來看,開頭的一段很有古早意味的採訪片段,明白無誤表示了那時候是1990年。
1990年是個什麼年份呢?那時候全國碩果僅存的一份科幻雜誌《科學文藝》剛剛更名為《奇談》,卻效果不佳,改回去又不讓。主編楊瀟一邊發動全雜誌社搞各種副業創收來養活刊物,一邊為了在中國舉辦世界科幻作家年會(WSF)而奔走。
我的文章《1979-2019:科幻向左,武俠向右》記述了這一過程:
1989年,為了提升發行量,《科學文藝》更名為《奇談》。這本雜誌除了刊登科幻作品,也不可避免地收入了一些八十年代常見的“怪誕”的內容,既不紀實,也不科幻。

為了生存,主編楊瀟不得不對雜誌的定位做出改變,但心裏卻委實不是滋味。恰好應世界科幻協會WSF之邀,參加在聖馬力諾舉行的1989年WSF年會,楊瀟孤身一人踏上了赴歐的旅程。同時她此行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為成都爭取1991年WSF年會的舉辦資格。
由於準備工作不足,楊瀟此行十分地狼狽。原本聯繫的翻譯因為生病無法到位,新找的翻譯又坐地起價,氣得楊瀟一人奔赴會場,人生地不熟又撞傷了腳,好不容易趕到會議上,拿着兩本詞典就上去發表了演講。
沒想到,與會的科幻作家們對“去成都開WSF年會”這個議題產生了強烈的興趣,紛紛問這問那。此時,波蘭和南斯拉夫都在競爭1991’WSF年會的舉辦權,兩方都準備了翔實的材料。而楊瀟卻兩手空空,應接不暇,只能讓他們一個個提問題,她記錄下來回去再作答。

沒料到,作家們提出最多的問題竟是能不能減免五十美元的參會費,以及機票能不能報銷。作為第一個參與國際科幻會議的中國人,楊瀟為老外的摳門跌破了眼鏡。她對這些事情沒有決定權,只能説回去請示之後再做答覆。
更沒料到的是,這麼一個只有想法沒有任何實際方案的提議,竟然獲得了通過。第二天下午代表們紛紛來向楊瀟道賀:“We are going to your Chengdu!”這樣的反轉讓楊瀟又驚喜又狼狽,百感交集。
但天有不測風雲,等楊瀟從歐洲回來,事情又起了變化。
事情出於兩個方面,一是有人向北京方面告狀,説有人和國外的組織搞什麼世界科幻大會是“裏通外國”,還有國外的作家來中國是想培養“資產階級作家”。
這個帽子太大了,幾年前那場風波的陰雲似乎仍未散去。時任四川省科協副主席劉國宣帶領楊瀟和譚楷上京“申訴”,據理力爭,一個部委一個部委地去解釋。有人説曾來過中國的英國著名科幻作家奧爾迪斯是來“發展資本主義”的,於是楊瀟和譚楷拿出《人民日報》上鄧小平接見奧爾迪斯的照片給中國科協的兩位副主席看,證明這些都是不實之詞。

努力終於奏效,國家科委下達了同意在中國成都召開WSF年會的批文。此時卻又生波瀾,由於國際氣候風雲變幻,WSF收回了成都的舉辦權,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和一些報紙已經向全國人民播報了中國獲得了WSF年會舉辦權的消息。
茲事體大,不能就這麼放棄。於是楊瀟和四川外辦新聞文化處處長冉再望,以及美編向際純組成了三人團,奔赴荷蘭海牙參加1990年的WSF年會,誓要奪回主辦權。
為了節省經費,楊瀟一行選擇坐火車經俄羅斯趕赴海牙,這一趟行程橫跨了整個亞歐大陸,長達八天八夜。今天看來,這個行為本身就充滿了科幻意味。
一路上,楊瀟由於暈車嘔吐不止,其他兩人也沒受過這等洋罪,加上火車上食宿簡陋,這趟行程簡直如同西天取經。等他們拖着疲憊的身軀到達海牙時,已是雙腿腫脹,但仍拿出了最好的狀態,立即投入了奪回主辦權的遊説工作。這次代表團準備充分,從介紹四川的電視片,到明信片,到下榻賓館,到會議議程,到中國的科幻發展狀況,到卧龍大熊貓……方方面面的信息讓各國代表深受震撼和感動。終於天道酬勤,中國奪回了1991年WSF年會的主辦權。
1991年5月20日,WSF年會在成都如期舉行,由四川省外事辦公室和四川省科協主辦,《科學文藝》雜誌社承辦。這次年會被列為當年四川省七大外事活動之一,省領導極為重視,省委書記宋寶瑞、省長張皓若、副省長韓邦彥都出席了大會,國務院和國家科委也派了兩位處長全程參與。
此次年會開得非常成功,來自亞、歐、美洲的45位科幻作家和150名中國科幻作家齊聚成都,共同見證了這一中國科幻史上難得的盛會。當屆主席馬爾科夫·愛德華茲説:“這是WSF成立十五年來,開得最成功的一屆年會!”
在開幕式上,楊瀟一襲白色長裙,知性端莊,落落大方地向大會致辭。沒有人知道,此時的她內心正在滴血:會前新華書店報來的最新一期雜誌的訂閲數只有六百多份(由於種種原因,雜誌早已與郵局脱離了發行關係,由新華書店代為發行)。
會議進行了三天,最後一天下午,17輛中巴車組成的長長的車隊載着中外代表們奔赴卧龍進行“熊貓之旅”。當晚,三個大洲的科幻作家們圍着三堆篝火,跳起了當地的舞蹈,共同慶祝這個科幻人的節日。
天有不測風雲,第二天返程時,忽然一場暴雨引發了泥石流,沖斷了返程的路,連通信線路也被截斷,將與會代表們困在了深山裏。
由於多名外賓預定了第二天的機票,且很多科幻作家年事已高,如83歲的美國作家傑克·威廉森已有心臟不適的症狀。情況緊急,當地值班員動用了森林火警的電台向省政府呼救。省政府立即動員武警進行清障,連同附近耿達中學的師生們,終於在第二天凌晨清出了一條道路,將代表們及時送回了成都。
當時在現場的《人民文學》副主編王扶情不自禁地説:中國科幻前進的道路上什麼困難都遇到過,這次老天爺出馬,也沒把中國科幻攔下來。中國科幻,前程遠大!
91WSF年會後,雜誌社把重心放到了刊物未來的發展和定位上來。由於之前的《奇談》從刊名到內容很多人都不滿意,經過商議和各方徵集,這一年刊物正式更名為《科幻世界》,並沿用至今。
名字改了,內容也從原來的科普、報告文學、科幻包羅萬象改為專攻科幻文學。然而發行量的低迷仍讓社長兼總編楊瀟壓力山大。她提出雜誌社1992年的口號是“1992:背水一戰”,發動全社進行大討論和大反思,尋找刊物發展的方向。
首先是停止“以副養主”,專注雜誌本身,其次是進行市場調研,瞭解讀者的需求到底在哪裏。
這一調研才發現,原來刊物的主力讀者是初中學生,而之前編輯們都認為刊物的定位應該是高中及大學以上文化程度者。這個思路的轉變讓楊瀟茅塞頓開,她大刀闊斧改版,增加了動漫和圖畫的內容,將雙月刊改為月刊,並與郵局恢復了發行關係。幾項舉措實施後,立竿見影,1993年刊物的發行量一下越過了之前“遙不可及”的三萬冊,楊瀟喜極而泣!
《宇宙探索編輯部》也部分講述了雜誌從八九十年代的紅火到如今的門可羅雀的變遷。那時候《奧秘》、《飛碟探索》等記錄神秘現象的雜誌銷量很好。而八十年代也是思想開放的年代,開放不僅對西方思想,也有對傳統文化乃至“東方神秘主義”的興趣復歸。

那時候,氣功熱方興未艾,片中孫一新頭上頂着鍋的造型,就是八十年代流行的“帶功報告”中常見的一幕。

孫一新還是一個現代詩人,這同樣也是對八十年代情懷的追溯。但《宇宙探索編輯部》的目的也不完全是追憶八九十年代。
片中最重要的兩個女性,一個是艾麗婭飾演的秦彩蓉,一個是唐志軍只出場一次的女兒。

對女兒的追懷當然是唐志軍一路前行的動力,但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點,即片中的神秘現象為什麼要到西南的大山裏去追蹤?
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在八十年代“清除精神污染”運動後,中國科幻僅剩的一縷香火就是靠四川的《科學文藝》保留的。
艾麗婭飾演的秦彩蓉,雖然嘴上嫌棄、奚落了唐志軍一輩子,但卻一路用行動支持着唐,甚至在被狗咬、情緒崩潰後,還把隨身的箱子摔碎,遞上了她為唐志軍保留了一路的給蓋革計數器使用的電池——那分明就是愛啊。
所以,這裏的唐志軍從頭到尾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甚至秦彩蓉從頭到尾“懟”唐志軍卻不離不棄的表現,讓人想起了《瞬息全宇宙》中伊芙琳對丈夫説的那句話:“真不知道沒有我,他該怎麼活?”

至於郭帆、龔格爾以《流浪的球》編導身份出現在編輯部,更是讓人會心一笑的自嘲橋段。大家需要明白,在2019年春節《流浪地球》大爆之前,中國科幻,包括科幻文學、科幻電影、科幻雜誌等等,大都是在小圈子裏“獨樂樂”的對象。即便因為劉慈欣《三體》獲雨果獎而“出圈”,也只是限於劉慈欣一人,甚至只包括《三體》相關。

而那時候誰要説拍一部中國的科幻電影,近乎於天方夜譚。在初版的《三體》電影版折戟沉沙後,更是對中國科幻電影事業產生了毀滅性打擊。在拍攝《流浪地球1》時,郭帆龔格爾曾邀請了某位大明星。但大明星的經紀團隊並沒有答應。倒也不是看不上他們,而是他們那時候認為,中國的科幻電影還不成熟,還沒到時候。
等到了第二部時,請像劉德華這樣的明星出演也已不是什麼問題,於是我們終於看到了喜聞樂見的一次合作。兩相對比,境遇的差距確實是天壤之別。但那個時代,中國科幻電影以及科幻事業的窘境卻是確實的。
因此,《宇宙探索編輯部》並不只是一個父親尋找宇宙奧秘、外星生命以及人生意義的旅程。某種程度上,它是中國科幻迷這三十年來孤獨堅守、砥礪前行的一個縮影。
世人皆知劉慈欣摘得雨果獎後的榮耀,與郭帆《流浪地球》火爆後影迷的狂熱,有誰知道這些成就之前的艱辛和落寞?中國科幻還未獲得突破的那些年,真的只能靠一批像唐志軍這樣矢志不渝、九死不悔的粉絲堅守。
在那些還未雲開月明的漫漫長夜,中國科幻迷到底是靠什麼精神力量堅守下來的,一定是個精彩的故事。但《宇宙探索編輯部》顯然意不止於此。
本片最值得矚目的一點,就是為什麼在2019年《流浪地球》取得歷史性突破以後,一羣影視人要集結起來做這麼一個故事。尤其是還用了《流浪地球》的演員楊皓宇。
我認為其核心在於中國科幻迷(包括創作者和粉絲)的一種不安全感。這種不安全感不僅通過主人公唐志軍的境遇,也通過片中各色人等的反應表現了出來。
片中有兩次出現孫悟空這個意象,一個是唐志軍在精神病院裏,走廊的椅子上坐着“唐僧團隊”。二是他們來到了成都時,在大街上坐着一個孫悟空。
雖然片子的英文名“一路西行”已經明白無誤地表達了作者對西遊的致敬,雖然宇宙探索團隊也很大程度上比照了唐僧團隊。但根本的區別在於,這兩者的境遇大相徑庭。
《西遊記》中的唐僧團隊雖然歷經九九八十一難,但取經任務畢竟是如來佛祖下發的“政績工程”,可以説是“有磨難無風險”。無論是現實中的唐太宗,還是天上的如來佛祖,都不可能坐視取經工程失敗。所以孫悟空到後來已經摸清了“套路”,只要一有過不去的坎,就到天上去鬧,最後總有人來收拾局面。
而現實中的中國科幻之旅,可謂是“後媽養的孩子”,爹不疼娘不愛。從百年前梁啓超的《新中國未來記》開始,中國科幻可謂篳路藍縷,從創生之日起,就為了中國的自立自強而殫精竭慮、徹夜憂思。

在新中國成立後,科幻與國家的文化事業也有過短暫的蜜月期。《小靈通漫遊未來》暢銷全國,科幻作家則以“科普作者”、“兒童文學”的身份成為體制的一部分。

但這些帶來的助力本身很有限。改革開放後,本來的思想放開讓科幻迎來了又一個短暫的爆發期,但“清污”運動又迅速將科幻打下神壇,成為無人問津的“灰姑娘”(葉永烈語)。

所以,科幻在文學領域各種被冷遇,邊緣化,被歸入科普領域又顯得非常的“違和”,使得中國科幻作家始終找不到自己確切的位置。相應的,科幻作品在中國的流行始終也只有靠粉絲自發的熱愛、用愛發電,而少有來自官方的支持和背書。
這種情況直到2015年之後,官方派遣一批年輕導演去好萊塢“取經”,學習西方電影的工業化技術和流程才得到了新的契機。之後,《流浪地球》的大紅大紫,包括劉慈欣《三體》的不斷出圈,似乎讓中國科幻浴火重生,迎來了一個新的黃金期。

但好日子真的就這麼來了嗎?其實我們可以看到,雖然幸福來得太突然太猛烈,讓中國科幻迷有一種眩暈的狂喜和不真實感,但事實上,內心的疑慮和不安全感並未消失。
且不説《上海堡壘》這樣“讓中國科幻的大門重新關上”的反向指標。兩部《流浪地球》的火爆,都引發了相應的網絡大論戰,而科幻迷尋找“敵人”的焦慮和動力也是一如既往的。

即便在客觀上,我們可以找到一些人對中國科幻可能不太“待見”的蛛絲馬跡,但任何一種文藝作品,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都是常事。為何科幻迷有如此強烈的動機要去“説服”甚至“征服”其他的圈層、羣體?
這還是根植於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當科幻迷以“先進取代落後、正義打敗邪惡”的名義要求給論戰劃下如此的界碑時,這已經不是單純的勝利或失敗維度,科幻迷對論戰的屬性判定是“你死我活”,而在網絡時代這種界定幾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中國科幻迷試圖進行的不是一場“燃燒的遠征”,而近乎於一種“西西弗斯之旅”,這也正如片中唐志軍的西行之旅,最終以超現實主義的“異能消失”,迴歸現實為結尾一樣。

這並不意味着編導回顧了“常識邏輯”,而是對中國科幻現狀和未來的一種終極歸納。即科幻本身得以成立的基礎,並不是它能給社會民生經濟政治大局等以什麼實用價值(在這點上中國科幻迷始終試圖將科幻與國家的大政方針綁定是一種一廂情願),而是它本身就是科幻迷自給自足、圈地自萌的產物。也就是説,從《新中國未來記》開始的那種進步主義、強國主義、擁抱未來的科幻樂觀主義和實用精神,只是科幻的一個面向。
如果科幻迷不能擺脱這種“科幻是對社會有價值的”自我證明的執念,不能理直氣壯地咬定“科幻只要能愉悦自己就足夠了,科幻迷可以自嗨”是可以成立的,還要尋求外部的背書,那就始終擺脱不了“玩物喪志”的邏輯,科幻就依然是一個任人打扮的“灰姑娘”。
從這個角度上,《宇宙探索編輯部》中的秦彩蓉一角,其重要性甚至比唐志軍更加重要。唐志軍之所以能夠數十年如一日地追尋“地外文明”、“神秘現象”,跟秦彩蓉的寬容、包容和縱容不無關係,甚至可以説秦彩蓉才是唐志軍賴以存在的基礎。片中最後似乎也暗示,秦彩蓉和唐志軍最終走在了一起。
這也是影片為數不多的温暖之處。秦彩蓉代表了現實生活中的科幻迷,而科幻迷才是真正的灰姑娘(“灰”與“彩”在這裏形成了鮮明的對仗)。所以《宇宙探索編輯部》像是中國科幻人獻給科幻迷的一封情書,是他們在那些默默無聞的漫長歲月,用自己的零花錢、課桌肚裏的隱秘角落、為數不多的閒暇養活了中國科幻。
即便科幻現在因為時勢成了“當紅炸子雞”,它也不應該忘記過去的“激盪三十年”中的各種逼仄、尷尬、窘迫,也不能忘了相互取暖、守望相助和砥礪前行。那是中國科幻的底色,那是不變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