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芽之旅》，新海誠與日本災難_風聞

文 | 北方朔風

最近新海誠的新作《鈴芽之旅》在內地熱映，筆者也湊了個熱鬧，觀看了這部風評還算不錯的動畫作品。從個人的角度來説，這可能是今年目前為止最好的進口電影，當然，也有些不完滿之處，但是總體體驗還是不錯的。不過倘若結合之前的一些採訪和新海誠導演之前的作品，我們可以進行一些更深入的思考，同時，最近在互聯網上有一篇對於本作進行了非常嚴苛批判的文章，這裏邊的觀點筆者大多數是不認同的，但是裏邊某些角度，也是值得討論的。（下文有部分劇透）

《鈴芽之旅》的故事其實並不複雜，少女鈴芽遇到了閉門師草太，閉門師是通過關閉特別的門，來避免地震災難的職業。而因為鈴芽拔出了鎮石，草太被變成了一個椅子，隨後兩人為了避免災難，也為了讓草太變回原樣，兩個人踏上了旅途。

新海誠的作品畫面一直非常美麗清新，尤其是他的作品之中的光與水的畫面，一直給人很棒的感覺，這種美術風格也是新海誠一直的特點，從早期的個人作品，再到在minori公司的作品裏邊，還是到現在的商業動畫電影之中，新海誠一直都很擅長這種設計，這一部作品也沒有例外，無論是水還是光，都保持了新海誠一貫的水平；而同時，從早期開始，新海誠的作品就十分擅長描寫青春男女之間那種充滿了酸甜味道的情感，《鈴芽之旅》也不意外。

但是比起來之前的作品，本作的情感描寫恐怕差了點意思，可能是因為雙方分別是高中生和成年人的情感，這種情感看起來有點怪怪的吧。從個人角度來説，新海誠的商業作品裏邊，情感畫面和音樂結合的最好的，肯定還是《你的名字》，相比之下，《鈴芽之旅》的劇情給人帶來的感覺就差了一些，總的來説可以認為和《天氣之子》在同一個水平線，不過本作的公路片風格更重一些，也算是新海誠的一點創新。如果有空閒時間，喜歡動畫電影的話，還是值得一看的。另外筆者看的時候，想到了一部短篇科幻小説，維.科馬羅夫的《只剩下一小時》，有興趣的朋友不妨也看一看。

筆者認為新海誠最近的幾部作品，是有些值得更加思考的地方的。這裏要説的當然不是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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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rl的故事，也不是筆者想要感慨，當年看《你的名字》的時候是一個人，看《天氣之子》的時候是一個人，看《鈴芽之旅》依然是一個人的個人生活問題。而是，這三部電影，災難都是關鍵的主題。

《你的名字》裏邊，災難是隕石撞擊；《天氣之子》裏邊，災難是暴雨帶來的洪水；而到了《鈴芽之旅》裏邊，災難成了在日本社會之中，十分敏感的地震話題（比如説寶可夢遊戲裏邊有個地震技能，但是在寶可夢動畫之中，地震技能幾乎沒有出現過）。

從主題的角度來説，新海誠這三部電影是有關聯的。這種關聯不僅是在世界觀的角度上，比如《天氣之子》裏邊出現了《你的名字》的主角彩蛋，這只是一種表象，同時也滿足上一部觀眾的期待。不過《鈴芽之旅》裏邊沒有這種客串也很正常，畢竟《你的名字》裏邊説到底也就在鄉鎮砸了個大坑，世界觀接着用沒什麼問題，但是《天氣之子》裏邊東京被淹了，如果還要繼續的話，世界觀改動也太大了。

但是這三部之中，需要面對的問題，都包括災難這個母體，同時，都採取了日本民俗文化作為背景。除了少男少女的情感之外，“如何去面對災難”這個問題，也是新海誠三部電影裏邊共同討論的話題。

在《你的名字》裏邊，對於隕石的撞擊，無法改變的是事件本身，他們所做的是為了拯救一些能拯救的人，瀧和三葉盡其所能的幫助了自己和其他人，給出了一個很棒的答卷；《天氣之子》之中，需要做出的抉擇，是喜歡的女孩子重要，還是東京市重要，帆高最終選擇了陽菜，這個選擇在當時國內的輿論之中，記得是有一點爭議的，不過電影的最後給出的結局倒也算是比較美好，東京的市民們習慣了這種全新的生活方式。

《鈴芽之旅》裏邊，鈴芽為了阻止東京被地震破壞，不得不選擇讓變成石頭的草太封印災難的來源，不過好在最後鈴芽找回了草太，可以説，這是從三個不同的角度去討論如何面對災難。當然，本作顯然是在災難這個問題上，着筆最多的一部。

災難是什麼呢？簡單來説，就是對於社會，對於人有着嚴重破壞力的事件，如果根據起因的不同，我們可以進行很多的分類。從心理上面來説，我們可以説，災難是日常生活狀態的一種中斷。這點在本作之中實際上是有所反映的，那些會釋放出地震的門，都在被拋棄的廢墟之中，其中有的廢墟是因為災難被拋棄的，而關閉這個門的時候，女主需要體會這篇土地曾經形形色色人的情感日常，這個設定筆者認為很是巧妙，很能表現日常與災難之間的反差，更能表現日常的重要性。

而災難帶來的這種情感體驗，是可以銘記終身的，災難帶來的高壓力狀態，甚至會影響人類的表觀遺傳特性，從生理學來説記憶終身。甚至一些時候，災難會影響一個國家的精神狀態。這個問題對於日本來説，就十分明顯，311大地震的影響，至今日本都沒有完全走出來，本作裏邊的部分內容，就有不少於311大地震有關聯的地方。比如説女主母親，應該就是因為311大地震去世的。

總的來説，越大的災難無論是對於個體還是國家來説，都更難以走出來，311大地震是日本幾十年來面對的最大的一場地震，想要走出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至今為止，日本對這場地震依然陷入很糾結的境地，這不光是地震本身的問題，很大程度也是面對災難的全面應對不利。

首先是核電站救援不力，在能夠救援的情況下，因為種種問題的疊加，製造了一場七級核事故，然後是福島即使到了今天，重建依然面臨着大量的問題問題，福島人和農產品在日本國內受到歧視；然後核泄漏帶來的污水和污土，也缺乏妥善的處置方案。這樣低效的處置顯然不會讓大家感到問題已經解決。同時，日本的經濟在地震之前，本就長期低迷，在這場災難之後，情況陷入更糟糕的地步，這也加劇了人們的迷茫，讓整個社會無法擺脱這些痛苦的集體記憶。

從這個事實，我們不妨回到“如何面對災難”這個問題，我們不難認識到一個事實，即使在生產力進步，對自然界的認識越來越深入的今天。人類個體面對災難的時候，依然是極度無力的。現實中獻祭一個少女不可能止住暴雨，也不可能通過關上一扇門來消除一場地震。從人類文明誕生的早期起，想要對抗可怕的自然災害，集體主義是唯一的選項。這並不是什麼意識形態的問題，而是自然選擇的結果，個體力量有限，但是團結的力量是幾乎無窮的。這點從我國的例子就可以看出來。

對應日本福島的事件，對我國來説是汶川，汶川的時候，當時我們很多準備都是相當不足的，有着非常多的問題，但是最終，在全國人民的團結之下，我們渡過了這一個坎，重建也做的很好。這和日本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甚至在度過這件事情之後，我們從這場災難之中，學習到了很多知識與教訓。甚至可以説是，“凡是殺不死我的，會讓我更強大”。

**集體主義的價值，或許在一些時代會被風沙遮掩，但是它本身總是會在必要的時候發出光芒。**這是難以辯駁的事實，遺憾的是，每個時代總會有人遺忘這個事實。不過很顯然，這些主題有點不太適合出現在新海誠的作品之中。文藝作品必然有不同的類別，指望每一部作品都有着宏大敍事，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想法。這也是知乎那篇批判《鈴芽之旅》的文章，筆者認為不妥的地方。

對小市民的生活方式進行批判，指責這部電影在轉移矛盾，逃避問題。**看起來很進步，但是卻不太唯物主義，**人面對巨大的災難的時候，精神和生理都會遭到長期的衝擊，這種影響可能會從生物學上保持很長時間。

如何在這種極度糟糕的情感體驗之後，讓人走出去，是個十分現實主義的問題，從科學的角度來講，大多數人的意志不可能堅強到完全無視這樣災難的地步，人的意志力是各種生理活動綜合的一個表現形式，不是説看一看什麼著作，相信一個什麼思想，意志力就會變得那麼誇張的，有這種想法的人，多少有些不怎麼唯物主義了。

同時，這類文藝作品中表達的對於市民生活的珍惜，也談不上反動，最起碼，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吧。普通人所理解的進步，最終目的之一不是為了更多人有更好的生活嗎？在某些人眼裏，進步可能是一種超現實的理念，是需要獻祭自己所有的世俗生活的某種宗教，但對於非革命年代的普通人來説，不可能要求個體時刻都處於這種精神覺悟和生活狀態中。這與其説是在要求別人某種進步，不如説是對於自身優越感的滿足。

這種個人體驗完全不重要的態度，倒像是當年自由派對於左翼的污衊的一部分，但是這恐怕絕不是各路左翼理論的本意。集體的進步，才能最大推動更多普通人的個體的發展。不知道為什麼，有人總是在扮演自由派對於左翼污衊的刻板印象，這實在是有點遺憾。

還有個有趣的現象，在前兩年，網絡上一波人認為你保守，不進步，反動時，會把你批判成“日子人”（即只想着過好日子，保守，不進步），然而在現在，又一波人在面對主流”宏大敍事“時，又會稱聲“宏大敍事關我們日子人什麼事”。在反主流”宏大敍事“時，前一波人和後一波人往往是站在統一站線的。而在這個批判《鈴芽之旅》的語境裏，兩波人又變成極端衝突了。這也是當下一個互聯網亞文化的有趣現象。

雖然進步理念各家都有所區別，但是説到底，如果不離開現實，又何來的進步呢？本作關於災難的討論，依然有很多不到位的地方，也同其他日本文藝作品一樣，在本片裏某些問題也依然被迴避了，比如説地震救援的責任，一些問題確實靠着機械降神解決，以此到達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但是説到底，這是一部商業的動畫電影，**總不能指望新海誠先生代替日本官方在福島進行災後重建吧，**這是一部不錯的動畫電影，僅此而已。他能在動畫電影裏邊對此表達一些人道主義關懷，已經很不錯了。

在汶川的時候，筆者不是直接的受災人羣，但是筆者當時的情感體驗，不可謂不激烈。當時地震發生之後，筆者所在的城市可以感受到地震，學校逐步疏散學生，讓家長帶着學生回去。筆者是全校最後幾個離開學校的，因為筆者的父親在醫院，需要對患者進行逐步疏散，等醫院這邊的情況安頓之後，才有時間來接我。

隨後幾天之後，在筆者準備坐班車去學校的時候，在之前完全沒有通知的情況下，就看到父親也坐着大巴車，前往震區進行救援，幾個月之後才回來；而筆者的母親直到現在，都有每天在互聯網上面大量瀏覽關於地震的信息的習慣；同時，因為父親的關係，筆者接觸過很多前往災區救災的醫生，從他們談論這些事情的態度，筆者也能感覺到他們體驗的沉重。

僅僅是對於筆者這樣一個純粹的旁觀者來説，都有如此激烈而深刻的情感體驗，對於那些真正的災難親歷者來説，情感恐怕會激烈得多。所以從這個角度去講，如何在心態之上，走出災難是個很重要的問題，《鈴芽之旅》能去討論這個話題，總歸不是一件壞事。

電影的最後，鈴芽把缺了一條腿的椅子交給了曾經的自己，告訴她要向前看，向前走。這話沒什麼問題，但是即使是鈴芽本人，也是在十幾年之後，經歷了這麼大事情，才走出了曾經的陰影。現實之中想要向前走，很多時候會更加困難，面對記憶之中的災難，就像是直視太陽，會灼傷自己的眼睛。雖然現在的災難救援之中，心理支持也成為了標配，這是個非常人道主義的進步，但是想要走出來，是需要全社會的支持的。

從這個角度來説，除了流浪地球這樣的電影，對於災難之後的關懷的文藝作品，也是很有必要的。如果要做個總結的話，災難可以説是日常生活之中的例外狀態，但是我們需要認識到的是，日常是會改變的，像是去年夏秋的酷熱與乾旱，讓大家感覺很糟糕，但是如果在古代，這恐怕已經是赤地千里，餓殍遍地了。縱觀人類歷史，最近三十年的和平與發展，幾乎是前所未有的，這樣的日常，很有可能不是長久的。我們需要在內心之中有所準備，面對未來可能出現的風雲突變。

當然，也要珍惜和平的現在，電影之中關閉這些門的力量，一部分也來自於日常之中的那些情緒，**日常生活正是這樣一種東西，平時我們不太在意，甚至會很討厭這個東西。但是我們還是要從其中吸取力量，為未來作為儲備。**像是“焚我殘軀，熊熊烈火”的思路，大可不必放在日常生活。畢竟，我們可見的未來，恐怕並不像是電影那樣美好，或許，災難本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PS：歡迎讀者們有看了這部動畫電影的也説説自己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