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探索編輯部》是向硬科幻的一次靠攏,且帶有十足的中國式內核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04-03 10:00
談一談個人的看法。
中國的科幻電影,並不會一味追求西方當代同類題材中的“硬度”,而是將之更多地以家庭情結相結合,給出一種科幻為表、親情為裏的風格,整體走向並不理性冰冷,反而非常温暖。《流浪地球一》即是如此。而《宇宙探索編輯部》,則在這條路上做出了更大膽的嘗試,將關注內心的情感化主題建立在了一個相對更加“科幻”的民科外表之下。
它的主題從外部的宇宙出發,最終落在了內化的心靈層面,關注的並非什麼科幻的宏大命題,而是我們自身,在生活中被現實世界壓抑的受挫情感。“對於宇宙的瞭解與看待”,變成了“對於自身的瞭解與接受”,對外星人的交流變成了對自己的傾訴,通向外星的道路變成了人生未來的出路。
在具體表現形式上,導演找到了最佳的切入角度。他強調了人物追求之情的“往日性”,讓他們紮根於舊時光的情感訴求發生於當代現實,並必然地被其壓制。時間的變化,時代的轉換,伴隨着人的成長過程,先給予他珍貴之物,隨後再將之磨滅在時光中。這會帶來最極致的“失去與不可復現之物”,對人物的個體生活產生最深切的影響,作用於他們的人生,也是我們每個人都會擁有的體驗。
電影裏,這體現在了男主角對宇宙的探索之心---八十年代的熱潮---在當時代的不受重視之中,也對應着他和女助手對“只存在於往日”的離去親人的留戀與挽回 ,以及孫一通對八十年代流行的現代詩的熱衷。從宇宙探索為出發點,他們尋找着不屬於當時代的舊日之物,試圖讓自己對往昔的追逐在當代得以實現。
宇宙,正是這種追逐的目的地,是他們擺脱地球中當代現實束縛的希望所在,其自身也正對應了“探索太空”這一八十年代的標誌性熱潮,是最具有舊日感的訴求內容,成為了對人物內在的共同表現形式。他們的名字與《西遊記》取經組合的相似性,已經強調了這一點:他們探索外星人之路,正是孫悟空等人的取經之旅,同時也是理應發生在古代而非當今的行為,是當代視角下被認知為“神話故事”的非現實之事。

在開頭部分裏,男主角的宇宙追求本身便與時代的主流商業化風潮產生了對立,他在乎的一切似乎都被商業訴求所壓制,成為了實現它的途徑手段,而非目的本身。在電影的開場,這種衝突便非常直觀地出現了。在舊時代風格滿滿的新聞片畫質中,他是三十年前被官方重視的宇宙探索者,虔誠地訴説着自己對於宇宙信號的純粹信念。而與之並行的,是當時代的男主角的境遇。宇宙探索的風潮已過,他成為了企業謀求商業宣傳效果的工具,對宇宙的訴求本身則被無視了。他與對方對宇宙的信念衝突,在對阿波羅的認知矛盾之中得到了初步體現。而他在這種當代環境下的受壓制,則藉由宇航服得以表現---對他而言,宇航服是真正通向太空的裝備,在當代卻要為了爭取商業合作而作秀般地穿上,哪怕此前甚至不願向對方展示,而這樣的被迫姿態,也隨之激化成了無法取下頭盔的窒息。
在序幕的最後,電影幾乎用戲謔癲狂的方式,説明了男主角與時代的理念不容。貝多芬第九交響曲響起,它表達了人類升上天堂而獲得大團結的主題,這對應着男主角飛入宇宙而獲得與外星人和女兒在肉體和靈魂之和諧的目的。而懷有這樣訴求的他,穿着似乎能達到目的的宇航服,能做到的“上升”只能是被消防車吊起,自己甚至無法呼吸,而周圍的路人則報以嘲笑獵奇的表情。
並且,片中的生活環境,貧困的室內,荒涼的室外,也很好地強化了上述的反襯之中,並強化了男主角在這個時代下的“逆潮而動”。他坐在家徒四壁的家中吃着簡單的麪條,試圖從電視劇中接收到宇宙信號。隨後,他在現實生活中的經濟困境,也被逐一展開,面臨着“交暖氣費”和交婚禮錢等等困難,他對宇宙的熱忱探索投射到周圍人的身上,也被接收成了“忽悠我賣望遠鏡”的商業行為。這樣的壓制發展到極致,便是在經濟壓力下的被迫變賣宇航服---它被用作了拍電影,變成了對虛構而非現實的訴求的達成途徑。在對鈔票的特寫與他直斥消費主義的片段中,電影甚至有些直白地點明瞭他與當時代的對立內容。
而在前半部裏,我們也能看到另一種表達方式:男主角的宇宙表達與周圍環境的交互關係。首先,他的宇宙編輯部只能設立在破敗的辦公室中,每一次的宇宙講座都會以隔壁藝術特長班---當代“追求升學”風潮的側面表現---的背景音為襯托,形成了當代對他的宇宙論的壓制。更有趣的是,電影藉助了“電視畫面的雪花”,完成了相應的表達。在他的自述中,雪花便是宇宙誕生時的信號餘暉,而這樣的雪花也零星地出現在了開頭的三十年前新聞片中,構成了他在兩個時代中的不同待遇--他基於“雪花”的信念,只會在三十年前才被官媒認可,而在當代則只是出現在他的破屋中。而在去往成都的火車上,他講述宇宙理論的時候,也同樣被進入隧道的噪音而打斷了。
在電影中,導演刻意地放大了男主角的“瘋癲”屬性,讓追逐着外星人的他彷彿是神經病患者。這提供了影片的喜劇效果,同樣也表現了男主角在當代社會里的被定義形象:一個與時代價值觀完全不符合,完全不切實際的瘋子。作為這種表達的起始,導演乾脆安排了一個男主角誤入精神病區的段落,讓他看到了自己的“同類”---唱着舊時代歌曲的病人,以及卡拉ok病房裏突然升起的紅光與霧氣,將他逐漸籠罩其中,彷彿將他一併納入了。擁有舊時代特徵的人們,不僅是男主角,都會是當代的精神病人。

影片的“第二章”,是男主角對於“當時代”的遠離。他踏上了實現宇宙訴求的道路,這就意味着對當時代的離開,對一種更原始環境的“迴歸”。前往四川的鄉下,讓男主角的行動全程處在了不同於第一章環境的落後農村與原始自然的背景之下。在他獨自觀看電視雪花的片段,電影對“脱離當時代”的內在變化做出了定義---他吃着麪條,意味着對此前所説的“外星人只需要蛋白質”的靠攏,而雪花的宇宙信號則帶來了另一種形式的靠攏,隨着信念的“實現”感上升,整個房間都進入了一片黑暗,強烈地預示了其發生時刻相對於外部時代環境的獨立。也正是在這樣的引導下,男主角才迅速決定前往鄉下,離開消費主義之當代環境的“此處”。在火車上,《蜀道難》的朗誦,進一步強化了它對當時代的脱離性。
在四川鄉下的部分,電影完成了戲謔荒誕到深情打動的風格轉變,也讓男主角的形象完成了從“神經病”之表到“情感化訴求”之裏的深入規程,環境也從現實中逐漸抽離出了內心的主觀世界。在第二章節中,我們依然看到了鄉下的當代化一面,打着官腔的政府官員如此,同行女人則進行了“外星人騙子”“訛人勒索”這樣充滿當代社會特點的懷疑,其對象均是宇宙愛好者們,並對他們的種種行為進行“神經病”的嘲笑,以當代的視角出發,持續地壓制並否定着鄉下的宇宙信仰者們。而男主角們遇到的鄉下人,也的確表現出了不可相信的荒誕形象,男主角的同好騎着玩具飛碟,少年頭頂鍋蓋,自稱耳聾的老婦人則耳聰目明。
這樣的一羣人,這樣的四川鄉下,顯然無法幫助男主角完成外星人探索,這也是正常的結果---在現實中,沒有任何一個角落是真正脱離時代影響的獨立之地,男主角在時代下的“神經病”定義不可逆轉,而他的宇宙之夢也終究難以實現。事實上,這也正體現在了影片的另一個持續性表達手法中:全片持續的手持dv式攝影,男主角對鏡頭的不停説話,讓一切的影像都成為了對男主角的紀錄片拍攝。這樣的紀錄片與序幕中的舊時代新聞片構成了鮮明的對比,讓鏡頭成為了外部世界的審視視角,對同樣的男主角進行了不同結果的定義---他對宇宙的信念,只有在舊時代才被認可,在不重視宇宙探索的新時代則只能被私人關注,得不到官媒或任何外部的重視,在鏡頭中也只能是瘋子的形象,是不合時宜的突兀存在,並延伸到包括鄉下在內的所有地方,無法找到脱離審視定位的辦法。
然而,在電影的後半段,男主角卻找到了一條情感化的出路。樸素內心向往的形成的情感心靈世界,才能與外部的現實世界隔離開來。對男主角來説,他對外星人和其背後的女兒的追逐之心,已經非常明瞭。而其他角色則都表現出了一種對舊時代文明與精神的留戀。收留外星人屍體的中年人對男主角不惜傾己所有,孫一通則對八十年代流行全國的現代詩有着十足的痴迷,紅帽男人的帽子上寫着舊時代的標語。最重要也最獨特的是女助手,她成為了對失去女兒的男主角的側面對應----她面對了父親在離婚後的遠走,被告知“你爸爸飛上了天”,這吻和了男主角的人生經歷,也讓二人對遙遠星空的追逐,有了“探索宇宙”與“彌補親情”的雙重意義。
可以看到,在電影的最後階段,“情感化的內心世界的留存”成為了着重強調的部分。對抱有對“非當代現實“之留戀的人來説,無論是對故人的親情追逐,還是對曾經熱潮而今淪落的宇宙探索的信仰,還是對現代詩的熱愛,都必然會在現實世界中受到壓制,且找不到任何世外之地。他們唯一能留住的只有自己的內心世界,讓自我的心靈成為對舊日情懷的容器,永遠記住那份真摯的情感。在探查麻雀聚集之地的段落中,電影用現場狀況的切換完成了明顯的表達---面對着此前已然被證明過“麻雀羣降落,外星信號來臨”的古代石像,男主角舉起麥克風,隨即迎來的卻是同伴被狗追咬而打斷的“現實壓制”,隨後他依然回到了探查之中,並鑽入了最後一幕的“非現實空間”:原始森林、宇航器、山洞。
在第三、四章中,隨着孫一通讓大家“閉眼睜眼而看到外星人神蹟”後的晝夜瞬間切換,他們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連串的慢鏡頭與無環境音成為了對其的定性。電影的絕大部分段落都保持了真實速度並帶入環境音的攝影,而這一幕卻是音樂伴奏下的慢鏡頭,提示了它之於整體“現實世界”的獨立屬性,而其手法本身則提供了十足的情感化氛圍。進一步地説,在這一段的內容中,我們也看到了眾人的虔誠與真摯,他們依然處在“無人收聽落伍的廣播節目”的現實裏,也依然面對着其他人的找茬與排斥。但由於慢鏡頭,以及音樂對現實中對話聲音的取代,讓衝突的部分淡化,行為的現實意義不再重要,其行為背後的情感本身成為了主角。最點睛的,則是女孩揹包被燒的瞬間:現實層面的被打壓,帶來了火苗的升空,它在黑暗中隨着鏡頭的上仰而緩緩飛入太空,彷彿讓女孩對父親的思念確實地傳達到了宇宙中,完全黑暗帶來的非現實環境,其間的情感化氛圍,宇宙追求與親情追求的合併,在此達到了一個高潮瞬間。
如上所述,在結尾的部分,男主角進入了非現實的空間,找到了他在當代唯一的自我開解途徑。他接受了現實對自己的打壓,與其他人作別,獨自一個人繼續前行,其背影已經代表了他的變化:不再期望真正的探查成果,更多地是維持自己心中的念想。隨後,電影第一次給出了他在獨立於現實環境下的某種“實現”--他與驢子對視,對方帶着他去到了“宇宙”的部分,孫一通的所在地。當他在飛船返回艙的外邊看到了孫一通的時候,過度曝光的環境光線讓一切充滿了虛幻的非現實感。而後,當他們在山洞中看到了外星人的雕刻,孫一通真的被外星人帶走的時候,男主角見證了自己訴求的落實,其環境卻是非現實化的----外部與山洞的切換,被“閉眼的絕對黑屏”而強調了其差異。這一幕的手法,在前面也有類似的使用:孫一通向他們展示麻雀落到石像的“外星人神蹟”,其實也通過了“閉眼睜眼”後模擬朦朧眼神的不清晰鏡頭,甚至還加上了晝夜的瞬間切換,強化了其不現實感。
顯然,男主角獲得的最終出路,是對現實之不可行的認知與接受,以及在此基礎上的情感留存。在最終的階段,他對宇宙追求的實現均發生在獨立於現實的環境裏,而由宇宙延伸出的親情彌補訴求,也只是由驢子的形式落地,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設計。它發生在“鑽出森林”後的環境切換中,再次出現代表着孫一通此前關於“外星人事件發生後,驢子消失了”的認證。而其和男主角的友好互動,讓它似乎與男主角存在天然的情感聯繫,隨之指向了“女兒附體”的意味。但這一重身份則非常曖昧,它其實更像是主觀的“情願相信”,是基於情感的存在,而現實是否如此則完全不確定。
事實上,這種“現實中是否發生”的不確定感,也是最終階段的整體觀感:我們始終不知道,彼時發生的一切是不是男主角的一場夢境。虛幻的光線,突兀的敍事變奏,毫無前兆的高潮,以及前置完成的“環境切換”,都強化了這樣的曖昧觀感。對它的認知方向,完全由我們與男主角的主觀意志所決定。在主觀的世界中,它可以由人的思想而無比堅定,但一旦放到現實裏,便會受到當代環境之“理性”的打壓---在山洞裏,男主角已經受到了打壓,當他讓孫一通向外星人問出女兒臨死前的宇宙疑問,希望用解答獲得對女兒的虧欠彌補時,卻被反問了一句“如果外星人也是為了問這個問題而來地球的呢?”這推翻了男主角此前對外星人的預先了解,也讓他的親情訴求無處安放,二人的沉默背影説明了其追求在結果論上的終不可得。
而後發生的“孫一通飛天“,則擁有與驢子一樣的“曖昧”:畫面再次從全黑中明亮起來,睡醒的男主角看到孫一通被強烈的光線籠罩,身形模糊不清,這讓人分不清此為現實亦或夢境。如夢似幻之下的飛昇,彷彿男主角此刻的睡醒睜眼並未發生,這一切只是他的夢境,能確定的則只有他入睡前的部分,是那個沉默無語的背影。
現實層面裏結果的必然失敗,讓對情感本身的重視,成為了男主角在最後理解到的自我出路。在現實裏,社會對他的看待方式,“探索宇宙”到消費主義的大風潮轉變,以及他個人的專業知識缺乏,都意味着他對宇宙追逐的不可成功,一切似乎只是他的妄想。對於以他為首的這個小團體而言,他們對舊時代、舊人生在各種側面上的留戀、嚮往、執念,也必然無法在現實的當代裏獲得積極結果,因為宇宙的熱潮已經過去,詩歌的流行已經不再,故去的親人也不可復生。他們將遙遠的宇宙作為現實裏的另一種寄託對象,後者似乎擁有着當代地球中已經消逝的東西,或許甚至包括了“平行宇宙”裏的另一個地球。但以男主角為代表的他們沒有能力進入宇宙,甚至連了解都很不繫統。
與此同時,男主角們能做的,只有對自我的坦誠,接受現實裏的“終不可得”,也擁抱自己能做到的唯一事情:並非追求不可得的結果,而是拋開結果,意識到追逐與留戀背後的情感的價值。在對“不可得”的認知中依然直面內心,讓它不至於消失。我們無法改變現實,無法扭轉時間與生死,無法超越自己的能力侷限,在世界中不能做到什麼事情,能做的只有對自我內心的堅固:宇宙是不可觸及的,女兒是不可挽回的,但對它們的追求之情卻是珍貴的,無關於現實結果如何。
在結尾,電影給出了男主角的人生解法。他認清了現實的不可得,撤掉了編輯部,結束了對宇宙的探索,而講述女兒病逝時的哭泣也意味着他對“親情不可挽回“的承認。然而,現實中行動的結束,卻不代表他的內心變化。在婚禮上,他依然講述了山洞裏外星人的故事,在樓頂上則講述了自己對女兒的思念。此時,他顯然已經不再試圖獲得現實層面的成功,只是在完成着對自己內心的表達---對外星人之存在的信念,以及對女兒的親情與傷痛。他站在現實世界的廢墟中,保留了最純粹的自我。
這便是男主角獲得的答案:在現實中渺小的我們無力改變外界與時代,但我們可以做到對自己的不改變,曾經的一切便都會在內心中不改變。因為時間的推移,很多事情都會消逝,我們不能找到現實裏的外星人,也不能讓自己成為萬眾矚目的詩人,更不能喚回死去的親人。但是,對外星人的憧憬,對詩歌創作與朗誦的“自我抒發”,對親人的強烈思念,卻只與我們自身相關,讓它們永遠存在於我們的內心世界中。時代變化,物是人非,人生冷暖,我們當然不能執着於對現實客觀性的無視與否定,但也不能因此便成為行屍走肉,因為心靈與情感本身便是重要的,舊時代與故人都不可復原,但經由其在我們人生中的影響痕跡,它們卻可以在我們的內心世界中再現。
最終,純淨的內心世界,成為了男主角等人的桃花源。他們曾經試圖接觸到遙遠的外星,讓獨立於地球現實世界的彼方成為自己的理想之地,重新得到在此處消逝的東西,這也正是宇宙的第一階段意義。然而,物理宇宙裏的外星同樣是“現實“,就像看似脱離當代社會的四川鄉下一樣,並非真正的獨立之地,他們便由此無法擺脱現實束縛,民科做派早已提示了這一點。
到了結尾,隨着大腦樣貌的外太空的出現,宇宙便化作了他們的內心世界。只有它才是真正遠離現實而獨立存在的理想鄉,他們的一切訴求與情感對象都在此處,以主觀---而非現實世界中擁有實體的“結果”---的形態得到留存。就像他自己説的,“宇宙便在我們的自身之中”,成為了對其人之獨特存在的人生定義。現實裏的宇宙無法觸及,也沒有他們追逐的對象,內心的宇宙卻絕非如此。
這樣的開悟,讓他終於找到了現實世界裏的人生出路,更加體面、自如地站在了陽光之下。他似乎讓步與放棄了很多東西,但內心的情感與念想卻還存在,實際上又並未真的改變。他依然是他,保留着專屬於個人的內心世界,只是成為了一個能夠走向未來人生的自己。

這樣的主旨,也正是影片“荒誕感”的表意目的。男主角那些半吊子的演講內容,頭頂天線或蒸鍋的“接收宇宙信號方式”,讓他看上去就像是當代社會里常見的“民科”,亳不繫統、科學、嚴謹的做法根本無法讓人期待成果。其與新聞片中正規天文儀器的對比,也説明了男主角在時代風向變化下客觀條件惡化的大環境。進一步地説,這樣的荒誕形象由手持攝影拍攝,表現為紀錄片的形式,晃動的速率、真實的畫質、環境的聲音,都帶來了現實氛圍,而“他者視角”則詮釋了男主角在外部審視中的現實形象,這也正是他在現實裏的生活境遇。然而,在現實中荒誕一面的背後,隱含的卻是其“不惜荒誕也要努力追逐”的內心情感。區別於手持攝影的鏡頭出現,其擁有放慢的速率、虛幻的光線、音樂的伴奏,均超越了手持拍攝場面的極限,便也不再是後者對應的紀錄片畫面,不再符合紀錄片“反映真實”的屬性,也解除了其帶有的“他者視角”。它打破了客觀現實與外部審視,進入了慢鏡抒情且絕對自我的內心世界。完成了對其的進入後,情感本身的打動力便躍然而出,無關於現實裏的結果如何。
對他者拍攝視角的使用,在最後一幕中得到了升級。首先,男主角解散雜誌社,接受了宇宙探索在社會風潮變化與自身條件侷限下的不成功,也承認了女兒的死亡而哭泣出聲,不再強自迴避。他承認了現實裏的結果不可得,卻在現實裏依然保有對結果的情感。他不再探索外星人,卻仍舊講着外星人的故事,不再試圖向外星人尋求女兒問題的答案,卻可以在外人面前表達自己對女兒的想念。如此一來,承認現實結果並珍重內心情感的他,方才在他者視角拍攝的現實中成為了體面的存在,不再是外部審視中的荒誕瘋子,迎來了更好的人生。
手持與非手持攝影的切換,同樣在結尾得到了延伸運用。此前,二者的切換均有着明顯的痕跡,用“睜眼閉眼”“出入森林時變暗再轉亮”等方式劃分了邊界。然而,在結尾處,這種邊界卻消失了,內心的世界無縫地切進了現實。在他講述對女兒思念的時刻,逆光的虛幻光線直接出現,而他高喊出聲的瞬間,鏡頭升上了天空,顯然不再是手持攝影。由此,兩個世界合二為一。分界的消失,意味着其情感在現實人生裏的最終落地,不再在與生活的分立與衝突中產生負面影響。他站在現實裏,卻保留着原初的內心,踏上了真實人生的可行之道。而他從現實裏直升天空後的宇宙,也並非客觀世界的存在,而是以其大腦形態出現的“心靈世界”。他高喊的思念之情,與天上外星人的聯繫,都在鏡頭的飛昇中得以傳遞與連接,這發生在現實裏,無縫對接的卻是內心的主觀宇宙,也是他於此人世間中唯一能觸及的宇宙---並非訴求的實體結果,而是心靈與情感本身。
影片的核心,是關於內心的探討。我們應該如何處理自己在現實中的挫敗,如何看待自我,如何疏解自我的情感。這也正是影片基於“交流”的設計用意:一開始,他們在努力進行與外星人的交流,到了最後,宇宙從外化轉成內心,交流也隨之從“對外星人”變成了“對自我”。真正重要且可完成的,並非對外的交流並獲得什麼成果,而是對自己內心的交流,隨之對它進行了解與維繫,讓它保持不朽。這是渺小的我們唯一能建立的聯繫,以及能實現的開解。
最後,它便捷了本片與觀眾的共情,讓電影視角落到了我們最為基層的“百姓羣體”之中,從與觀眾擁有天然門檻的“天文物理”上降落,成為了百姓的故事,無論是對於宇宙的幻想憧憬,還是對家庭親人的留戀之情,都完全符合大眾的自身理解與生活狀態。
可以看到,這是一部非常“聰明”的電影,它表現出了對“科幻化內容”的適度野心。它的“硬”,作用在了民科化內容的環節,確實擁有一些理論輸出,卻停留在了民科水平的淺層之上,從而提供了荒誕感,且並不晦澀難懂,也推進了主題的表達。與此同時,它將“民科找外星人”的“淺度硬科幻”內容與受到市場認可的主題與設定進行了結合,“親情為核心”,“小人物草根視角”,將主題核心落到了對內心世界與個體情感的呈現之中,關注的是人物自身,尋求的是心靈的開解。這樣的“硬”,帶來了足夠“軟”的觀看體驗。
在中國的科幻市場狀況下,這是一次非常有價值的嘗試,是在現狀允許範疇之中,向硬科幻的一次靠攏,且帶有十足的中國式內核。雖然《流浪地球二》讓市場對科幻內容的接受度有了一定的提升,但這個接受度在那個ip之外是否有效,尚屬未知。而《宇宙探索編輯部》的嘗試,則是切實又鋭意的。
作為成片而言,它罕有類似者的複合性帶來了非常獨特的體驗,既“科幻”,又“情感”,在帶有冰冷與距離感的科學陳述之中,透露出了人盡皆有的温暖親情,且將之包裹在了看點十足且表達主題的荒誕氛圍之中。
《宇宙探索編輯部》以天文物理的內容對接了科幻的題材,民科化的腔調又帶來了十足的個性。而其同步實現的情感力度,對於人物內心的關懷與人生的開解,又讓觀眾獲得了與自己經歷的感受,從而獲得與主流類型片中體驗接近的共情力。“覺厲”,而不會“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