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金鼎軒是中年男人最後的庇護所_風聞
熵不增-04-04 15:48

在北京,一箇中年男人會在哪裏消磨時間?
答案有很多,金鼎軒一定是其中一個。
北京最廣為人知的24小時營業餐廳有三個:麥當勞、海底撈和金鼎軒,它們是散落在城市裏的局部永晝,時刻準備着擁抱任何一個都市孤魂。
但,對於一箇中年男人來説,麥當勞太寒酸,頂多算是停泊在街頭的諾亞方舟,深夜獨自一人在裏面啃麥辣雞腿堡,是一種只有年輕人咀嚼起來才不丟臉的感傷。
而海底撈太吵了,夜晚的海底撈已經變成了夜店卡座的延伸,被蹦迪的00後佔領,在一羣用火鍋就精釀的年輕人中間,中年男人不必去那裏,反襯自己的寂寞和清高。
留給中年男人的地方已經不多,金鼎軒,就是他們最後的庇護所。它的總店金碧輝煌、雕樑畫柱,像一截被落在二環之外的盜版故宮,理直氣壯地盤踞在了地壇公園門口。

古色古香的建築風格,披掛上滿身豔麗的霓虹燈,金鼎軒就像一個混搭的龐然大物,你會一時分不清這裏究竟是御膳房,還是海鮮大排檔。
我身邊一位常去金鼎軒的朋友卻告訴我,以上二者皆非,只有一個詞能概括這種審美風格——中年。

在中年男人心目中,金鼎軒不是飯店,而是行宮,在寸土寸金的二環,金鼎軒地壇店旁邊竟然配備了近500個停車位。
因為規模太過龐大,金鼎軒的停車場被簡稱為——車場。

這種吃字的省力感,讓每個開車來到的中年人心中泛起滿意
它那以假亂真的器宇軒昂,足以體面地將每一箇中年男人的夜間遊蕩,變成一次下江南。


即便在北京這樣的美食荒漠,金鼎軒的菜品也並不值得稱道,在社交網站搜索“金鼎軒”,跳出來的對味道最客氣的評價是“中規中矩”。
這裏最早主打粵式茶點,後將菜單延展為“南北家鄉菜”,既有廣州的腸粉,也有四川的毛血旺和東北的鍋包肉,主打一個“什麼都不太行,但什麼都有”。
甚至連金鼎軒也很有自知之明地並不誇耀自己的味道,而在菜單上重點強調食品安全和待客之道。

資深顧客派派告訴我,“如果一家飯店,突然有一天不好吃,那種感覺叫‘失望’,但如果它十年如一日的不好吃,那種感覺就叫做‘歸屬感’”。

從金鼎軒的菜單上你就能感受到,這家餐廳的優點是賓至如歸的坦誠,雖然沒有秘方,但也沒有地溝油,這使得它的不好吃,也變成了另一個令人放心的理由。
“畢竟,雖然你也知道米飯的製作流程是怎樣的,但只有這裏,會在米飯旁邊畫上電飯煲。”

派派今年35歲,自從去年被某大廠裁員,每天就多了很多自由支配的時間,晚上他不願意在家待著,常常開車出來轉悠,有時候去茶館、有時候去一家肉夾饃,其餘的時候會來金鼎軒,點上一盤蝦餃一壺茶,一坐就是兩個小時。
他告訴我,自己的夜間巡遊,“既不是因為自命不凡感覺無人理解,也並非是家裏人施加了什麼壓力。”
“就是想找個地方,這個地方在兩個小時之內不受宇宙旋轉控制,唯一確定的事情是,只要掃碼就能坐下。”

派派形容,吃慣了各種“科技與狠活”後,金鼎軒就像一個外觀氣派的食堂,穩定供應着一份不必期待的中庸味道。
“即便這裏的點心會讓人感覺是速凍產品,很多菜都有一股預製菜的味道,但一箇中年人願意消費的,就是一段又一段無功無過、能夠確定與預期相符的休閒時光。”
對於從5年前就經常來金鼎軒吃夜宵的大瓷來説,金鼎軒有着很多中年男人才懂的“恰到好處”。
“這裏的店面和桌子不會像蘭州和沙縣那樣侷促,32塊錢4個蝦餃的價位,不算便宜也不算貴,剛好能在保證就餐環境的基礎上,不會讓你承受額外的殷勤和關注。”

“當你感到自己很舒展又很普通時,這就是一箇中年男人最自如的狀態。”
大瓷告訴我,中年男人對尋找消遣,有一套自己的標準,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有同類就是安全的,所以,但凡是你能看到很多黑色書包和平庸男人的地方,就是好的。”
“去消費的地方,我不喜歡太熱情的,花錢能有服務,但別關注我,所以以前會去茶館,但現在不去了,因為老闆娘會在察覺到你剝了一個橘子後又端上一碟花生。”
一箇中年男人的疲憊在於,他們已經不指望別人真正的關心,但又到了必須體面的年紀,於是向別人回之以勢均力敵的禮貌,已經成為了徹底的情感勞作,“有時候只想享受一下貼會兒冷屁股所帶來的心安理得。”

深夜在金鼎軒玩桌遊的男人
採訪那天,大瓷告訴我,他剛剛才接到一通來自特斯拉銷售的電話。
“你看,現在去4s店,都是打電話和你預約,彬彬有禮關懷備至,免費可樂按摩座椅,總是沒有錯,但你不想被別人用温柔的方式索取,因為你連拒絕他,都得是温柔的。”
“今天特斯拉給我打電話,假裝替我規劃了一下指標問題,只是為了我能訂購一台車,我温柔地拒絕了,請她不用為我考慮。”
他試圖用這個例子説明金鼎軒的魅力。這個營業了21年,已經對顧客的任何讚譽或者詬病脱敏的老餐館,用有些粗糙的服務,給中年人留下了自處的空間。
大瓷給我舉了一個例子:“金鼎軒桌子上放的熱水壺有時都是空的,但我總是可以自己從隔壁桌找到一壺滿的,這就夠了。”

即便是金鼎軒的資深食客也可能不知道,在金鼎軒亞運村店,乘電梯直達四層,你會進入一家24小時營業的室內高爾夫俱樂部。

為一家餐廳匹配室內高爾夫似乎是離奇的,但這裏的員工告訴我,這裏有些顧客確實有吃完飯上來打一杆的習慣。甚至,在四層的包房,你可以直接點單,實現一邊打球,一邊吃飯。
在金鼎軒的室內高爾夫球大廳,你可以辦理三種年度記名卡:24小時可以使用、含50個小時的全天卡;上午8點到12點使用、不計時的晨練卡和晚上11點到凌晨7點使用、不計時的夜練卡。三種價格都為3999,算下來比KTV還便宜。
老葉向我形容,對於一般人來説,金鼎軒只是一家飯店,但對於一個資深的中年男人來説,金鼎軒卻是一個特殊的存在,類似於一家不能洗浴的洗浴中心。

去年7月,老葉在失去工作的同時也開始了創業,原因是其負責的某公眾號也算作離職賠償的一部分,徹底從公司轉移到了他自己手中。那段時間,老葉最大的娛樂就是在金鼎軒吃完夜宵後,在凌晨一點的金鼎軒頂層,打一個小時的室內高爾夫。
他像我描述那種感覺,“周圍很安靜,大廳裏一般只有一個工作人員,跟其他場地不同的是,這個工作人員不是陪練,甚至都不怎麼會打高爾夫,水平差不多隻夠教突然闖入的初學者正確的握杆姿勢”,沒人打擾同樣不怎麼會打的他。
“我只是聽着球杆抽打空氣的聲音,感受自己的肌肉和呼吸。”

在金鼎軒的頂層,高爾夫幾乎褪去了貴族運動的屬性,徹底迴歸了中年男人的自娛自樂。
對於老葉來説,去順義的高爾夫球場打高爾夫費用太貴,也太大動干戈。圍着北京五環的170多座高爾夫球場,將高爾夫變成了一項封閉的遊戲,一年上百萬的會員年卡,鞏固的只能是階級。
“去那種動輒上千畝的高爾夫球場打3、4個小時球的人,很多隻是尋找一個啃下生意的契機,那裏的銷售和球童遠遠看你一眼,就知道你在同行人中的説話的分量。”
人到中年,老葉更明白自己不應該把焦慮投射進珍貴的消遣時光裏,他告訴我,身邊的同齡人,比較成功的愛玩射箭,更成功的愛打高爾夫,當一切興趣活動都被對應進了衡量奮鬥進程的地圖,金鼎軒頂層的室內高爾夫球場,就成了那個他不捨得告知別人的秘密寶地。

ending
在老葉的推薦下,我也嘗試了一次在金鼎軒一樓吃個飯,接着直接上四樓打高爾夫。
晚上10點過,大廳裏只有一位大哥正獨自揮杆,另一位工作人員為我打開了設施,在得知我完全不會之後,他熱情地向我演示握杆的姿勢。
“你沒事兒吃完飯就來這兒練唄,”他説,“以後等你接觸了大老闆,你會打高爾夫,就多一個跟人家切磋接觸的機會,咱就是説,現在開始練沒有壞處”。
他邊説邊把球打在屏幕上,球的力度只飛了30多碼,“我也是初學者”,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我就練了一個月,今天一天沒練,又不會了。”
“沒事沒事,”他又説,“咱們一起練,共同進步”。
我有些震驚於他的坦誠,但也感覺到,我此時可能置身於全北京氣氛最鬆弛的高爾夫場地。
我跟他一起練習了一會兒,試着感受“打在球前面的草皮上,把球擠出去”的手感,一直到我離開,身邊的大哥仍然在獨自揮着球杆。
對於他來説,這又是一個享受自我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