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邊境小城,為何能與大省PK?_風聞
城市进化论-城市进化论官方账号-探寻城市路径,揭秘经济逻辑04-04 08:05

瑞麗的歸來與抉擇
一場起點為廣東的“遷徙”,再次拉開帷幕。
遷徙的主角是佛山平洲、肇慶四會等地的翡翠商人,他們的共同目的地是:雲南瑞麗。
這羣“候鳥”上一次被外界注意到,還是因為一年前失事的MU5735航班:媒體報道,在那趟從昆明飛往廣州的飛機上,有玉石商人、隨父親到雲南進貨的新手,還有直播事業剛有起色的年輕主播……過去三年間,翡翠商人在廣東和瑞麗兩地間一次又一次“往返”。
今年春節假期一過,在全國最大的玉石交易市場之一——瑞麗姐告玉城直播基地,風塵僕僕的翡翠商人已各自坐定,填滿市場大部分攤位。
翡翠商人毛豔注意到,自去年12月疫情防控政策調整後,曾前往廣東的同行正陸續趕回。據她估計,迴歸的比例已達到八成。主播範曉銘也是這場遷移大潮中的一員。她所在的瑞麗禪石公司有近千名員工,疫情期間搬去平洲,如今又再度遷回瑞麗。
官方統計,廣東幾個集散地的玉石從業人員加起來超過20萬人,他們中不少人來自雲南。過去三年疫情影響下,玉石產業大省廣東成為他們繼續謀生的寄居地。而眼下,旅居的翡翠商人紛紛啓程返鄉,讓產業大省廣東和邊境小城瑞麗之間有關玉石的複雜關係,再度浮出水面。
歸“巢”
“闊別已久”的瑞麗,正在歸來。

瑞麗姐告玉城的人氣逐步恢復
翡翠被譽為“玉石之王”,別名“緬甸玉”,顯示出其主要產地。瑞麗與緬甸三面接壤,是國內重要的珠寶玉石集散地之一。疫情前,每天有數萬中緬邊貿商人、玉石商人和遊客在這片土地上穿梭,有瑞麗人形容,那時“賣什麼都賺錢”。
但地處邊陲,也讓瑞麗“外防輸入”壓力陡增。2020年9月,瑞麗經歷首次封城;2021年3月,當地再次發生境外輸入疫情,通往緬甸的口岸被關閉。直到今年1月8日,瑞麗口岸恢復全面通關,此時已經過去1012天。
瑞麗解封的消息一傳出,楊潔(化名)的微信中,有關“回去”的討論就多了起來。她和兄長都是在瑞麗有十多年從業經驗的翡翠商人。疫情期間,兩人在朋友介紹下一同前往廣東平洲,但她始終惦記着姐告玉城的攤位,很早就開始盤算,恢復後要第一時間回家。
早在2021年7月,德宏州政府領導就曾帶隊,包機前往廣東招商引資、“邀請大家回瑞麗”。時任瑞麗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尹忠德還親自到芒市機場迎接“遠遊他鄉的家人”。但僅一個月後,瑞麗再次封控,返鄉商人被迫暫停了手上的生意。
儘管如此,商人們並沒有停止對瑞麗的關注。姐告玉城電商部總經理司光祥提供的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2月底,玉城翡翠商人復工率已達到80%,考慮到外流商家子女教育問題和團隊搬遷問題的處理時間,到4月份,復工率將達到90%。
瑞麗商務工業與科技局副局長左雲鵬直言,瑞麗玉石行業復甦程度“超過預期”。
一直以來,在瑞麗玉石市場,廣東彷彿“房間裏的大象”,看不見,但無處不在。
當地從業者能很熟練地講出廣東每個城市的玉石產業特色:手鐲主要來自平洲,掛件則基本在四會和揭陽加工——廣東發達的工業經濟催生了一個強大的玉石加工環節。相比之下,瑞麗更像是一個下游的分銷基地。
要讓流出到廣東的玉石商人回到瑞麗,看上去就像“螞蟻撼大象”一樣不易。但即便強壯如大象,也有不及螞蟻之處。
與產業成熟度較高、壁壘更為明顯的廣東相比,瑞麗的市場門檻更低,自帶“來者不拒”的包容特質,各類商人都能在此找到屬於自己的發展空間。
説起這裏的“包容”,瑞麗珠寶玉石首飾行業協會秘書長鄺山不無驕傲——外地人也能在瑞麗迅速成長,成為行業的中堅力量。在玉城,隨處可見來自廣東、河南,以及雲南其他地市的商人。
“瑞麗市場的包容性大一點,小東西也可以賣。”楊潔和一同返鄉的同行,都沒能在廣東找到像瑞麗一樣的市場環境。“在廣東,沒什麼人賣原石,在揭陽、平洲,原石必須要切開賣。而這邊就不一樣,什麼樣的料都有人賣。”
新生
玉石市場復工的同時,新的變化也隨之而來。一對堅守瑞麗的河南籍夫婦發現,重新開業的玉石市場不再是收入的主要來源。疫情期間,他們找到一家直播合作方,努力維持住了過去的營收水平。
在網約車司機王師傅記憶中,**瑞麗晚上的行車高峯要持續到凌晨兩三點鐘,這是主播集體下班的時間。**據初步預計,截至今年2月,返回瑞麗的玉石直播從業人員已近3萬人。

商家正在直播 圖片來源:淘寶提供
現在的瑞麗成了一座“不夜城”,直播行業改變了瑞麗的“生物鐘”。每當夜幕降臨,一個個珠寶直播間燈火通明,主播們賣力講解。伴隨着“成交”聲,各種玉石手鐲、吊墜、擺件連夜發往全國各地。
在鄺山看來,**瑞麗玉石涉足直播是被“憋出來的”。**早在10年前,瑞麗玉石業曾遭遇連續5年“寒潮”。據他回憶,受外部因素影響,那段時間“一家店面持續一個月不開張都不奇怪”。為了謀得一份出路,商家開始嘗試走到線上。
市場發生變化後,當地政府於2018年開始“自上而下”推動玉石直播行業重構。當年9月,全國首個“淘寶珠寶直播基地”簽約落户瑞麗。此後,一種“政府管基地,基地管商家”的治理模式在瑞麗加速推開。
曾經,只有“圈內人”參與的玉石交易在“觸網”後,不僅逐步走向“陽光化”,還讓“非標品”翡翠邁上“標品”化之路。鄺山還記得,當初瑞麗建立基地的關鍵就在於,拿出了一套有關玉石行業成體系的管理標準,瑞麗也由此成為行業標準的制定者。
彼時,廣東的玉石行業對直播這種方式並不太友好,司光祥回憶,當地商家對拿着手機“走播”的主播避之不及,以“保留貨品的神秘色彩”。從業多年的範曉銘也表示,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買家想要摸到翡翠實物,需要保證人介紹,還要有驗資門檻。
在此背景下, 瑞麗先一步充當了“破殼”者。如今,瑞麗玉石行業的管理標準已升級到2.0版本,併成為國內原石糾紛的判定依據,“一些廣東原石糾紛案件,也會邀請瑞麗寶協作為調解、裁判方參與”。
疫情下被遏制的線下消費需求,在不斷走向規範化的玉石直播間找到了釋放的出口。去年“雙十一”期間,淘寶上售賣的珠寶類商品增長迅猛,躋身熱銷產品新“四大金剛”。主播思思發現,由於直播電商的低門檻,更容易吸引入門級買家湧入。
而與廣東玉石產業相比,**直播也成為瑞麗最突出的特色和優勢。**左雲鵬透露,2020年,瑞麗玉石僅直播線上交易規模已達101.9億元。與此相比,2018年瑞麗珠寶玉石加工行業全年銷售額約為80億元。
這讓瑞麗玉石產業更快一步“回血”。瑞麗主城區樣樣好珠寶直播基地負責人蔡鑫表示,疫情前,該市場有200餘家玉石銷售商入駐,目前已有170多家商户迴歸並正常營業,日銷售額達1000多萬元。
重塑
中央財經大學數字經濟融合創新發展中心主任陳端指出,**發展電商能對瑞麗的邊境口岸優勢形成一種新的價值。**瑞麗“中緬交界”的形象,及背後包含的物流、商貿以及延伸雙邊合作等,可能在電商推動下進一步釋放帶動效應。
事實也的確如此。每當與廣東做比較時,當地的翡翠商還是更習慣將瑞麗的優勢定位在“靠近緬甸”上。只有供貨的翡翠商人來了,作為更下游的直播商家才有迴歸的意義。
與玉城車行距離僅需十分鐘左右,就到了位於姐告的瑞麗口岸。遊客絡繹不絕,在口岸“門” 型建築前駐足觀望、打卡留念。透過“門框”,異域生活直入眼簾。

瑞麗姐告口岸
國門恢復通關尚在推進當中。左雲鵬提到,目前僅放開緬甸木姐、南坎、105碼三地市民通關。而疫情前,邊境線僅一層鐵絲網阻隔,緬甸商人坐成一排設攤賣貨,隔着鐵絲網也能與中國遊客交易。
對當地玉石業來説,緬甸商人的參與有更重要的意義。在姐告玉城,設有專門的毛料交易區。司光祥介紹,疫情前,緬甸人每天早上都會揹着原石前來設攤,雕刻師傅能在這裏找到第一手貨源。玉城的二、三層樓還有專門的住房,便於緬甸人就近安頓。
**據海關統計數據,緬甸年產2萬噸的玉石毛料中,約有6000噸流入中國,其中通過瑞麗口岸進入的就有4000噸。**能從緬甸人手中“拿貨”,一直是瑞麗玉石業至今無可比擬的優勢。再加上直播電商加持,這種優勢被進一步重塑和放大——瑞麗邊境小城的形象被搬至線上,國門不再只是一個到現場才能觀望的“窗口”。
在樣樣好基地,場內穿行的上千名翡翠貨主中,有70%左右來自緬甸。他們作為主角出現在每一個主播的直播間中。伴隨主播的倒數聲,他們齊齊舉起手中的翡翠以供挑選,兩邊共同完成了一場對翡翠的推銷。

基地商家正在直播
在左雲鵬看來,這會讓消費者有一種“一手貨源心理”,增加對翡翠來自緬甸的信任度。
而在進出口貨物中,玉石又是格外依賴“邊境”資源的一種。**這種“一手貨源”形象,也等同於“一手價格”,這讓外遷商家對瑞麗更加無法割捨。**尤其是位於產業鏈下游的直播商,很難長期脱離於瑞麗。
風口
不過,優勢有時也是一把“雙刃劍”,有可能令城市陷入“資源陷阱”。
商務部網站曾發文指出,儘管歷史上雲南率先發現翡翠的商業和文化價值,但自改革開放以來,由於加工技術、工藝設計和社會意識的落後,其玉石業發展受限,而廣東則抓住發展機遇。特別是2000年前後緬甸翡翠陸路進口受限,廣東則通過海運建立起新優勢,促成玉石產業崛起,並逐漸拉開對雲南的差距。
此前,瑞麗市市長尚臘邊也指出,瑞麗有不少制約口岸經濟發展的短板,其中,通道經濟向落地經濟轉型不足,不少進口商品只是“路過”,沒有在瑞麗落地轉化為真金白銀。對此,瑞麗將建立包括加工、倉儲等在內的多層次複合型開放經濟體系。
直播帶來的流量可能是突破瓶頸的新可能,瑞麗可藉此實現對更多資源的吸引。如左雲鵬所説,瑞麗玉石加工環節還有一定欠缺,但隨着玉石交易的對象變成全國14億人口,甚至覆蓋國外消費者,加工產業鏈也會被吸引而來。按他的話説,就是“山潮水潮不如人來潮”。
放在全國來看,以直播電商輻射出一整條產業鏈的發展模式,已讓不少小城翻身“上位”。
最成功的案例就是揭陽——不甘只做廣州的“工廠”,在全國服裝產業體系調整期,揭陽商人利用電商“無中生有”搭建出交易環節,並引來一個完整的物流產業體系。如今,揭陽不僅成為廣東淘寶鎮數量最多的城市,在國家郵政局最新排名中,揭陽快遞業務量居於全國第四,僅次於金華、廣州和深圳。
對瑞麗而言,類似的窗口期也已浮現。左雲鵬提到,今年,瑞麗玉石產業的重點招商目標被定為珠寶玉石加工產業鏈,“要將全產業鏈摳下來”。其中一個抓手是,計劃每個月開兩期的玉石毛料公盤。

瑞麗玉石毛料公盤現場
所謂公盤,即以公開競標的形式銷售翡翠毛料。比起具有“賭石”性質的原石交易,毛料是一種已被切開的原石,能看到翡翠成色,交易時更多依靠的是商人知識和經驗的“明面競價”。因為相對公開、透明,公盤往往能集中大量翡翠供貨商和採買商前來交易,也是翡翠業內撮合交易最重要的平台。
此前,瑞麗因種種原因錯失公盤發展機遇,而廣東孕育出不少業內知名的公盤。疫情讓瑞麗有了翻身機會——去年8月,瑞麗率先開標疫情以來的第一期毛料公盤。
**“標廠開了,加工廠就會跟着開,作為產業鏈上下游,二者之間存在相互帶動效應。”**據鄺山回憶,當時,不少採購商來到瑞麗,讓外界看到瑞麗發展公盤業的可能。2月16日,瑞麗今年第一期毛料公盤開標,再次吸引了2000多名廣東和雲南省內的採購方前來。
選擇
伴隨“公盤”一起到來的,是另一道選擇題。
作為公盤運營方之一,雲南省珠寶玉石文化促進會會長王海提到,瑞麗繁榮的玉石交易市場和公盤領域的“空白”吸引他前來,但市場培育的艱難仍然令他感到困擾:缺乏供應商的瑞麗,本就需要調動各方資源,以湊足公盤所需的毛料,但政府服務不到位,又缺乏相應資金支持,更令他感到力不從心。
**縱觀當地玉石行業的發展,一種“小政府、大市場”的特質貫穿始終。**一方面,行業利潤高如“黑洞”,將瑞麗內外各項資源統統吸入其中,並以市場自發的力量不斷優化、調整玉石產業發展形態。另一方面,如曾在瑞麗掛職副市長的戴榮裏所説,玉石產業“福民不富財”,瑞麗缺乏雄厚的公共財政基礎。
這樣的“小城”特色,令瑞麗發展出與廣東截然不同的玉石產業特色,甚至包括自成一派的加工環節。
雕刻師林建新已從事玉石加工數十年,曾輾轉於肇慶與瑞麗工作。在他看來,廣東“產業鏈要快,快才能有利潤”,而瑞麗雖然“沒那麼成熟”,卻給了雕刻師自由的空間和探索的機會,發展出“俏色巧雕”的獨特魅力。不少與他志同道合的人在瑞麗漸漸聚集,在業內收穫“瑞麗工”的稱號。

玉石雕刻師正在工作
但在疫情衝擊下,“小城”的脆弱性暴露無遺。作為瑞麗當地大型翡翠加工市場之一,林建新工作的華豐市場,僅少數商家迴流,大部分商鋪捲簾門仍然緊閉。而走出玉石聚集的專業市場,街道上未恢復經營的餐飲、零售店鋪更是隨處可見,它們大都伴隨玉石產業而生,“回血”還要再晚一步。
這也倒逼瑞麗重新做出選擇。
陳端提到,在我國,如瑞麗一般,高度依賴特色資源和少數支柱產業的中小城市不在少數。疫情對城市原有的傳統支柱產業形成衝擊,打亂了原有的產業生態自然演化模式,但同時,這也可能構成傳統產業轉型升級的重要節點。
就瑞麗而言,據她分析,作為單純的集散地,很容易受外部環境的影響,出現商業資源和主播資源的流失。發展加工業似乎是一個完美的轉型方案:一來能夠吸納更多當地的就業,二來通過產業鏈的延展,反過來也能鞏固瑞麗作為珠寶玉石集散地的地位。
另一個因商而興的小城義烏,名聲在外的國際物流業同樣受疫情影響。浙江省委黨校經濟教研部主任、教授王祖強曾在接受採訪時指出,過去“兩頭在內、中間在外”,委託全國各地生產企業加工製造的義烏,也在深入推動“貿工聯動”戰略,謀求從小商品向大製造轉變。
然而,市場存在不同聲音。有當地商户認為,義烏立城之本仍在於商,佈局製造根本上還應圍繞商貿展開。而其所謂的製造,則是遍佈義烏及其周邊地區小作坊式生產模式——對於義烏的小商品生意,製造更多是缺乏技術門檻的手工活,流水線生產的成本遠不如人工划算。
除了能否保持“小城”特色之外,瑞麗還有更多考量。
“造富神話”頻出的玉石交易,對本就脆弱的城市產業帶來巨大“破壞力”。左雲鵬還記得,瑞麗曾發力農村電商,併為培養相關主播投入了大量資源。然而,這些主播的微信朋友圈中,漸漸開始出現玉石賣貨信息,甚至最後連頭像也更換成翡翠照片。發展加工業,是瑞麗藉此加強城市第二產業的一種平衡之舉。

瑞麗街頭,不少店鋪仍大門緊閉
**“像瑞麗這樣的城市,城市發展特色產業可能比多元化更好,但不是説不能多元化。”**陳端舉例説,一種思路是以特色產業作為亮點帶動相關產業的多元化,比如基於珠寶玉石產業對外地遊客的吸引,發展特色餐飲、特色文旅,形成特色現代服務業體系。
無論如何,一個小城是不是光靠一個產業去發展,靠的不是大筆一揮,撥一筆錢。“一把鑰匙開一把鎖”,瑞麗還需要找到那把最為適配的“鑰匙”。
文字 | 楊棄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