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秉君:父親的大金星_風聞
徐秉君-新华社“瞭望智库”特约研究员-04-05 08:33
今天是清明節,是一個思念的節日。父親於1999年7月7日永遠離開了我們……接到家裏的打來的電話時,我正在指揮飛行的塔台上,當時我國第三代戰機的試飛正在緊張關頭,我不能離開。只能強忍着淚水,直到試飛結束後才請假奔喪,未能見父親最後一面成為永久的遺憾……
這是2004年寫的一篇回憶父親的舊作,重發於此,以示紀念。
父親的大金星
自打記事起,我就羨慕父親的那支大“金星”鋼筆。它那粗黑烏亮的筆桿,金燦燦的筆舌,對我來説具有無窮的魅力。
不知從何時開始,在我幼小的心裏竟滋生了一種異常強烈的佔有慾。可是那支大“金星”卻是父親的至寶,一刻也不離身,我連摸一摸的機會都沒有。我時常在父親伏案的時候,靜靜地趴在桌子的一角,出神地看着父親寫作,更多的是為了看他手中的那支大“金星”筆。那支筆在父親的指間裏是那樣的得心應手,那樣的自如流暢。父親偶爾放下筆稍作休息,我便趁機抓起父親的大“金星”胡亂地寫畫些什麼,這時他卻出奇的大度,任我隨心所欲,還時常慈愛地摸摸我的頭説:“將來你可要好好學習啊!”為了能多玩一會兒筆,我總是默默地點點頭。一次,我用大“金星”模仿着一幅圖片畫了一匹馬,父親看了後非常高興,他一邊看着我的畫一邊説:“好樣的,等你長大後學有所成,我就把這支大‘金星’送給你。”我疑惑地問:“真的?” 出乎意料的是父親非常肯定地説:“當然是真的!”父親的這一回答,便在我的心底種下了一種長久的企盼。
終於盼到了上學,心想這回可以得到父親的大“金星”了。可是一個學期都要過去了,也不見父親提及此事,好像壓根就沒有這回事似的。一天,我終於按捺不住去問父親説話算不算數?父親説,只要是他説的就一定算數。於是,我就向他提起大“金星”的事,父親説,小學生首先要學會用鉛筆,鉛筆是練字的基礎,練好了用鉛筆才能用鋼筆。我又陷入了新一輪的企盼之中。
轉眼間我進入了中學。這回沒等我開口,父親便事先為我準備好了上中學的學習用品。其中,有一個精緻的筆盒。我不由得欣喜若狂,那可是我企盼已久的大“金星”啊!內心的那種濃烈的興奮與激動真是難以言表。當我強抑制着激動的心情,慢慢打開筆盒時,呈現在眼前的卻是一支嶄新的鋼筆,而不是我夢寐以求的大“金星”。一種從未有過的沮喪,把我從興奮的峯巔重重地拋向了失望的谷底。父親似乎並不在乎我的反應,反而又向我提出了新的要求,那就是讓我必須努力考上一流大學。我向母親抱怨父親説話不算數,母親則堅持説父親説話向來算數。我反駁道,父親早就答應給我大“金星”,到現在都沒兑現,這能説算數?母親説,那是他覺得時候還沒到。父親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我能上一個名牌大學。母親斷言,要是我能上了大學,她保證我會得到大“金星”的,如果父親反悔她還不答應呢。母親的話雖然給了我很大的安慰,可是心裏那種隱含的失望還是久久不能平息。我暗自咬牙想,將來我一定要有一支比大“金星”還要好的筆,到那時給我大“金星”我還不希罕呢。真有點吃不着葡萄反道葡萄酸的感覺。
後來母親告訴我,那支大“金星”鋼筆,是父親在抗美援朝戰爭中榮立二等功的獎品。父親是抗戰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兵,抗美援朝時期,他是野戰醫院的軍醫。在硝煙瀰漫的朝鮮戰場,他先後參加了著名的三次大的戰役。在戰火中,他以自己的勇敢、機敏和過硬醫術,挽救了無以數計的生命。僅在一次戰鬥中,他就搶救了幾十個傷員。正是由於父親在戰爭中的特殊貢獻,野戰醫院向上級為他報請了二等功,這個等級的功在戰時的後勤部隊是少有的。於是,父親不僅有了一枚耀眼的二等功獎章,而且還有了一支從此與他相伴的大“金星”鋼筆。打我知道大“金星”的來歷之後,再也不敢向父親提那不知深淺的要求了。
父親轉業到地方後仍從事醫務工作,那支大“金星”自然還是與他形影不離。斗轉星移,時光延伸,父親的大“金星”記載着他平凡的歲月。流暢的筆端凝結着父親睿智的思想、探索的思考、生活的印跡。筆尖流出的是臨牀報告、診斷分析、病例研究,還有醫學論文、專家評委鑑定,以及我們兄妹作業的評語等,然而,更多的卻是那每天都要大量書寫的一個個處方,正是這一個個看似普通的處方,解除了許多人的病痛,同時也挽救了許多人的生命。這時的大“金星”早已不再是父親榮譽的象徵了,確切地説它已成為父親生命的一部分了。
“文革”的十年動亂,無情地撕碎了我的大學夢,兒時夢中的那支大“金星”也就更不能奢求了。隨着我步入社會,跨入軍營,走向自己的生活,父親的大“金星”日漸在我的記憶裏淡化了。可是每每收到家信,呈現在眼前的便是父親那熟悉筆體、親切的教誨、細緻的關懷,他的默默深情都流淌在家書的字裏行間。然而,我清楚地知道,那些充滿深情的話語,都是藉助於大“金星”付諸於紙面的,那濃濃的情思,承載着厚重的父愛。看到家書,彷彿就看到了父親,自然也就想起了大“金星”。雖然我沒能擁有它,可是它卻在不時地激勵我進取。許久以後我才明白,父親是在用一種獨特的方式關懷着我的成長,他的這種厚愛是我終生難忘的。
父親離休後並沒有停止工作,仍在義務為大家治病。這一時期他反倒比在位時還要忙,因為離休使他擺脱了繁重的行政事務,現在倒可以專心致志地行醫了。隨着通訊的發達,我和家裏的聯繫漸漸地由書信變成電話。電話聯繫最大的優勢就是迅速、快捷,而且可以直接聆聽其聲,因而倍感親切。可是,電話的弱點也非常明顯,最大的缺憾是,隨着通話的結束一切都嘎然而止了。這時,書信的優勢就顯現出來了,難能可貴的是書信是可以反覆回味的,最大的特點是它不受時空的限制,既可以品味現在,也可以回味過去。然而,隨着信息時代的發展,即使書信有着得天獨厚的優勢,也難免在移動通信、電腦、電子郵件和電話的多重重壓下日漸萎縮。至少對於我來説是這樣。
父親的書信越來越少了,偶爾來一封信也只是報個平安。他在電話裏講自己的時間不多了,趁身體的狀況尚可以,要儘可能多做些有益的事情。一天,父親在幫助公園清理雜草時,不堪重負的他突然倒下了,憑經驗他意識到是自己的心臟出現了問題,趁頭腦還清醒,他艱難地掏出隨身攜帶的針灸包馬上自救,多虧他是醫生,慶幸的是他自己救了自己。住院期間他堅持不讓家人告訴我,因為他知道我正在組織實施一項國家重點國防工程的試驗,作為一名老兵,他深知軍人在緊要關頭是不能擅離崗位的。當我得知父親患病的消息時,已經是他出院以後的事情了。
時隔不久,我利用一次到西北某試驗基地出差的機會,中途下車回家看了看。幾年不見的父母,好像突然間變老了,而我卻沒能在他們身邊經歷這一變化的過程,心中不免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悲涼。父親自感恢復的很好,氣色也不錯,可是神情卻不能與從前同日而語了。見到我時他非常高興,還幽默地説他差一點就見了馬克思,可是一想怎麼也得見我一面才能走啊,要不然心裏會不安的。從不流淚的我,面對此刻的父親,雙眼卻濕潤了。
這天夜裏我與父母和弟弟、妹妹談的很晚,談的最多的就是我們兄妹幾個兒時的趣事。不經意間又提起我曾經為父親的大“金星”筆,在心裏與他慪氣的事。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出了原委,其實他並不是捨不得給我那支筆,只不過是想激發和培養我內在進取的動力。他認為,如果一個人不付出努力就輕易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那麼他就會喪失進取的動力的。可是當他真的想把大“金星”送給我時,無奈地發現再也找不到那麼好的時機了,因為我已經不再有當初那樣強烈的渴求了,對此他心裏一直很內疚。接着父親把話鋒一轉又説,假如他當年滿足了我的要求,可能會博得我一時的歡心,但絕不會出現我今天這樣的成績。此刻,我才真正感受到父親的真愛所在,而且與習慣了的母愛有很大差別,母愛大都是體現在對兒女現實生活的關愛上,而父愛則更多地是關注着兒女的將來。從切身的感受來説,母愛是現實的,因而是甜美的;父愛則是久遠的,因而也是厚重的。
這次回家不能久留,因為我必須要在規定的時限內趕到西北某試驗基地。第二天,在我準備啓程與家人告別時,父親把與他相伴了大半生的大“金星”鋼筆,鄭重地放在了我手中。並對我講:“雖然你已經不再需要它了,也可能還有比它更貴重的筆,可是我還是希望你能收下它,就留着做紀念吧。”末了又笑着説:“總不能老讓我揹着一個説話不算數的‘罪名’吧?”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任憑情感奔湧傾瀉。面對這支曾經令我夢魂牽繞的大“金星”,我不敢承受,因為它現在比任何東西都貴重!可是,面對着父親的深情,我又不能不承接,因為它承載着父親對我全部的愛啊!
我總想找一個機會向父親表達對他發自內心深處的那種敬愛,也曾想用父親給我的大“金星”鋼筆專門為他寫點什麼,這樣使用大“金星”似乎隱含了一種特殊的意義。遺憾的是父親沒有給我留下表達的機會,或許他認為沒有必要?可是對於我來説情感是需要表達的啊!沒想到的是與父親的這次相別,竟成了與他的訣別。第二年的夏天,父親的心臟病突然復發,挽救了無數生命的父親,最終未能挽留住自己。他靜靜地走了,什麼都沒有留,沒有遺囑,沒有遺產,也沒有遺憾。惟一的遺物,就是他在一年前送給我的那支大“金星”鋼筆,雖然它也像父親一樣的普通平凡,而對於我來説,它卻是無價的。
(2004年5月,獲首屆“孟郊獎”全球華語散文大獎賽佳作獎,並收入作家出版社《遊子吟:首屆“孟郊獎”全球華語散文大獎獲獎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