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被低估了的科幻電影?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04-07 19:10
談一談個人的看法。
在公映時,《阿麗塔 戰鬥天使》得到了不錯的評價。但是,它的好評更多來自於對畫面技術環節的認可,而主題層面則並沒有得到什麼反饋。
顯然,更多人將這部作品看成了簡單的科幻動作電影,內容輕度,節奏明快,一定程度上的風格化,以提供爽點為主。這當然是電影的重點之一,也符合導演羅伯特羅德里格茲的創作傾向,如《磨坊》《彎刀》《罪惡之城》等作品都對此有所體現。
但是,從敍事角度上看,《阿麗塔戰鬥天使》並非全然乏味,甚至在科幻題材的框架中做出了一定的新意。對比更加“傳統”的科幻電影,它有一種“體現當代科幻新風向”的感覺。從這個意義上看,它或許也可稱之為“被低估的”。
當然,本片依然有着“傳統”的感覺,延續了既往“機器人電影”的一些套路和固有內容。羅伯特羅德里格茲展現了一個不尊重生命、將生命作為工具去利用的反派形象。“作為工具來利用”,這無疑是此類電影中對機器人的一貫理解方式,隨之引導出對機器人是否擁有人性的探討。在另一邊,將阿麗塔作為人類看待的正派,則與“作為工具利用的機器人”形成了鮮明的衝突,這個理念的衝突隨之被正邪雙方的表層對抗而具象化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機器人是人類”和“機器人是工具”的理念衝突,實際上也正是此類電影的傳統模式。
機器人的存在價值,對機器人的認知界定,機器人自我的認知以及外界對機器人的認知。在這一方向上的立意設定和探討展開,在很長的時期內都是科幻電影,特別是人工智能與機器人電影的經典課題。在美國的菲利普迪克,日本的《攻殼機動隊》和《銃夢》等作品問世的年代,這確實是比較新穎超前,且挖掘空間巨大的題目。
但是,隨着這些作品獲得成功,他們對相關題材走向和模式進行了確立,而後續作品則對這一立意探討進行了逐步的深入,瓶頸也就出現了。從21世紀的作品來看,在“機器人之存在價值、何以為機器人”這一走向上,大部分電影已經出現了相對乏味的自我重複和思考停滯。諸如《機械公敵》等作品,無論是劇情結構設計還是其所探討的東西,都並沒有提供太多新的手法、角度與結論。
或許,從某種程度上講,由於目前人類科技水平的發展程度所限,基於其出發的“對機器人相關理解”的程度也必然遭遇天花板。文藝創作者,甚至包括“機器人倫理”等問題的研究者們,其對課題的挖掘和研究程度也很難再行突破。因此,對於這類影片的傳統方向和主題,電影人們或許在表現方式、解讀角度、挖掘深度上,已經做到了當今時代之下的瓶頸。畢竟,科幻電影是以當前知識為基礎的有理設想,而非完全飛出天外的憑空瞎猜。
因此,如何在一定程度上變換角度,在當代做出一些有新意的科幻電影,機器人為主角的電影,便成為了值得期待的事情。《阿麗塔戰鬥天使》,便沒有僅僅停留在傳統的框架裏。
我們可以看到,雖然本片也包括了圍繞着機器人存在意義的理念衝突,但對於主角阿麗塔,導演羅德里格茲並沒有突出“我是人還是機器”這種符合“傳統套路”的自我認知困境,而是從一開始就將半人半機器的阿麗塔按照“人”的方向去進行展開。在她的自我表現角度上,從電影的第一場戲開始,阿麗塔便始終是以一個明確的“人類”形象出現的,而沒有太多的認知混亂。以高度契合賽博朋克設定的“機器飛昇”人物來説,自我認知的矛盾與開解幾乎是標配的主題,但本片卻並沒有這樣做。
在開篇的時候,醫生面對被廢棄的阿麗塔的態度,已經表明了她作為“人”的全程塑造側重。對着被關機的阿麗塔,醫生自言自語了一句,“你做了個什麼夢呢”。而在隨後的展開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醫生對阿麗塔的態度保持着一個類似於父女交互的感覺。比如,對接近女兒的小夥子,醫生產生了下意識的敵意和警惕。而在自己給阿麗塔蔬菜,阿麗塔卻想要巧克力的時候,醫生也流露出了一種無奈的情緒。
從這些細節中可見,對醫生來説,阿麗塔始終是小女兒一樣的存在,從來就不是一件機器。而在另一方面,阿麗塔事實上也確實正是醫生死去女兒的替代品---她使用了女兒的身體機甲。反過來,從阿麗塔的角度出發,她違背了醫生的意願,私自決定註冊去做一個賞金獵人,並表示“我需要聽他的嗎”,同樣流露出了青春期少女對父親反抗的叛逆意味。在最後,阿麗塔也對醫生直呼了“爸爸”。
由此可見,醫生和阿麗塔的交互線索,實際上走的是父女親情的路子,從父權風格下的關愛與青春期反抗的父女衝突,逐步轉為二人的和解,整個描述傾向都像是人類的家庭親情故事,去提出並解決家庭問題,導演羅德里格茲顯然沒有特別突出作為“機器人”的阿麗塔。
同樣,在處理其他角色時,導演同樣借用了他們與為他們維修的醫生之間的互動,讓各人都保持了從始至終的人化特點。在阻止阿麗塔和眾人的打鬥時,醫生大喊“我不給你們免費維修了”,隨後眾人畏縮地停手。此外,小狗與阿麗塔之間擁有頻繁的感情互動,面對阿麗塔的敵人時也挺身而出。因為小狗之死,賞金獵人等人則奮起反抗,這樣的“人格化”甚至發展到了“內心柔軟”的程度,比一個戰鬥員身份的人類角色更多了温情。這樣一來,阿麗塔之外的改造人們也都被完全定位在了人類的屬性中,“人還是機器”的自我掙扎被極度淡化了。
阿麗塔自身,更是被導演當做了一個“人類少女”進行塑造。她被修理後的再啓動,可以看作是她作為人類“阿麗塔”的出生。隨之,我們可以看到,導演在竭力地塑造一個初次接觸並瞭解世界的懵懂少女,讓她從出生的嬰兒開始逐漸成長。首先,她經由醫生之口瞭解社會的規則,並且初次嚐到了巧克力,並且找到了自己的興趣愛好,逐步接觸到周圍的大小事物,對生活的感知豐富起來,就像兒童一般。隨後,與男主角的相遇和交往,也讓阿麗塔成為了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步入了青春階段。
更重要的是,阿麗塔對自我身份的找回,更接近於青春電影中的主角狀態:從少男少女對人生和自己的迷茫之中,逐漸完成自我存在意義的確立。在第一次見到扎冷時,她説“可能我並不重要,所以被廢棄下來”,表達了因自身存在價值而生的憂鬱。在這裏,導演特意給了一個廢棄垃圾拋落的鏡頭,強化了這一層表達。隨後,阿麗塔逐步地找回記憶,確立了對於自我價值和意義的信念,找到了人生目標。
由此觀之,以阿麗塔的自身角度出發,導演其實做出了一個青少年走向成熟的成長故事,並與上述的“父女親情家庭故事”相結合起來。
另一方面,從反派的角度出發,我們同樣可以看到相應的設計。在醫生的妻子第一次出場時,電影就已經奠定了一個不同於“傳統”框架的走向。在和醫生説話時,經由導演的特寫強調,妻子隨手打死了一個昆蟲。隨後與這一幕對應的是,反派利用衝撞球大賽而榨取商業盈利,作為其工具的正是各個機器改造人。在看到其他改造人用鐮爪搶到球時,醫生的妻子説“我正好用得到這個鐮爪”,這表現了她的思維方式:對她來説,改造人的“武器部件”才是重要的,這是其作為機器的價值,而非作為人的個體的價值。
這樣的對應,讓表達超出了普通的“人類壓制機器人”的範疇,變成了基於各階級羣體的不平等。重要的是上層一切存在對下層一切存在的壓制,將平民階層當成了自己的工具,而非人類對機器人,只是其壓制程度就像傳統作品裏被工具化的機器人那般嚴峻。這樣的階級批判內容,實際上也是賽博朋克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當代的《銀翼殺手2049》等作品裏,同樣得到了“從機器人到泛平民階級”的表達擴展。
導演的很多安排,都給出了上述的指向性。他當然有着獨立成篇的“機器人被工具化”段落。在阿麗塔參賽的段落中,鏡頭從參賽的改造人們到黑人反派酒杯的變焦處理,強調了一個信息:改造人們是被他掌握的某種工具,是他運籌帷幄實現自己目的的途徑,而非與自己保持平等的人類。與此同時,電影也在不斷進行着對人類的壓制表現,並與機器人的部分形成同步對應。例如,在扎冷的高層與醫生妻子通話時,他首先佔據了機器改造人的身體,完成了對機器人作為工具的利用。隨後,他又佔據了人類黑人小哥的身體,同樣進行了對人類作為工具的利用。更加明顯的,無疑是對最終boss諾瓦的設定:一個喜歡研究人類大腦的怪人。
在結尾,扎冷的仰拍鏡頭和鋼鐵城的俯拍鏡頭交替出現,強化了兩者的相對關係。強力的扎冷俯瞰着弱小的鋼鐵城,將後者中的一切機器人或人類的生命視為利用工具。而阿麗塔最終的人生目標“打倒扎冷”,也是對這種理念的反抗。這便帶來了影片主題的正向升級---好人並不是僅僅尊重機器人,同樣尊重人類,壞人也並不僅僅是將漠視機器人,並單純地利用之,而是對人類也同樣如此。
換句話説,羅德里格茲導演的立意可以被拆分為一個兩層的結構。在第一層上,他從開始就將機器人作為人類,去描寫她作為人類少女的成長和父女關係。機器人擁有獨立的意識、情感,便可以被視擁有生命的存在。而在第二層,基於第一層的表述,反派漠視並當成工具利用的,是全部的機器人和下層人類。可以説,反派不尊重和妄圖利用的不僅僅是機器人,而是機器人和人類組成的“生命之整體”。
因此,正派和反派在本片中的對抗,不僅僅是“作為工具使用”和“作為生命尊重”這一對機器人認知概念上的衝突,而是以此為基礎,成為“尊重生命”與“不尊重生命”的衝突。這個主題的設計是非常聰明的,它既沿用了一部分此類電影的傳統套路,從而防止自己離觀眾認知中的“機器人電影”過遠,又以之為基礎,從作為生命個體的機器人出發,在一定程度上跳出了那個框架。
其實,從創作理念和方向上調整,不再圍繞機器人的存在意義和定位這一固有主題,而是以“作為人的機器人”來作為影片的出發點構思的作品,在近年間並不算罕見,甚至可以説是一種新的趨勢。
在《她》中,由斯嘉麗約翰遜配音的語音人工智能,從頭到尾都是作為擬人化而有感情的存在,並且將影片的重點導向了她與傑昆.菲尼克斯的愛情,“無論是人類還是機器,產生的愛情都是美好的”。在《機械姬》中,導演讓科學家主角努力探索“如何讓機器人的行為模式和思維方式能夠更加接近人類”這個課題。而在最後,不斷給機器人灌輸各種人類會做出的選擇和行為、以此試圖讓機器人在他們的掌控下接近人類行為邏輯的科學家和主角,卻被機器人殺死/完全騙過。藉此,導演言明瞭自己的主題:接近人類的思維,等同於不可預知和不可掌控的複雜,人類本身即代表着欺騙性、代表着不可掌控、代表着複雜。因此,這部電影最終的落腳點與其説是“機器人”,不如説是“人”。
由此看來,在以機器/半機器人為主角的科幻題材內,近年來的相當一部分佳作,或多或少都表現出了“將機器人作為人與生命”的新思路。而《阿麗塔戰鬥天使》,便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