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早輪到張頌文,沒想到這麼快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04-07 10:14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久違地,黃渤上熱搜了。
不是拍戲,不是上節目,而是“上任”。
作為第17屆“中法文化之春”宣傳大使,在藝術節開幕式上作為中方代表,與訪華的法國總統馬克龍談笑風生。

這事跟Sir今天要聊的話題無關。
但此景此景,讓Sir想起多年前黃渤採訪中的一段話。
尤其適合當下:
以前總能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小心機啊,各種什麼的。去了以後也結不出賬來,誰搭理你啊?
但現在(成名了),身邊全是好人,每一張都是洋溢的笑臉。
黃老師黃老師,你累不累,休息一會兒。黃老師,你要吃什麼,喝什麼,我給你拿點什麼?黃老師,你太辛苦了。
是的。
當下,你們知道,指的是近期各種名人塌房,頂流醜聞。
而崩塌之後。
也是時候去看見,這些飛昇與下墜的故事背後。
藏着那一張張**“洋溢的笑臉”**。

01
還是從影視圈講起。
Sir最近看見兩則“道歉聲明”,百思不得其解。
先是張頌文道歉。
道歉對象是張紀中,著名製片人、導演,但兩人近期並沒有合作,Sir去搜原因時才哭笑不得。
原來網友扒出了張頌文一段往事,他曾因在片場撿垃圾而被劇組丟在荒漠,而張紀中正是那部劇的出品人,於是粉絲衝爆張紀中微博,導致張頌文不得不回應解釋甚至道歉……

對,張頌文為N年前在沙漠撿垃圾的行為而道歉了。
第二件事更離譜。
#《狂飆》反派演員集體為角色道歉#
唐小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在這裏向大家説一聲對不起;
我替唐小虎向所有人説一聲對不起;
我替高啓盛向觀眾朋友們道一聲對不起……
後來連卧底警察李響也加入了道歉大會:
李響在關鍵的時候,沒有堅守自己作為一個警察的原則……所以,在這一方面也向觀眾説一聲對不起。

荒誕嗎?
確實,這只是劇組的一次宣傳活動,這些演員也並未受到網暴。
問題是為什麼會想到這樣的策劃?

這背後,更令人細思極恐的——
兩次道歉都是從“笑臉”發起的。
網友扒張頌文往事,是誇獎。
誇張頌文敬業,誇他有環保意識,誇他即使曾經人微言輕,依然在職業上恪守本分。
反派演員道歉,是感動。
背後是宣傳和媒體對一種樸素正義的宣揚。

為什麼成了好心辦壞事?
某種我們曾經習以為常的邊界,正在變得模糊。
02
第一條邊界,是好理解的。
即——
身份與角色。
Sir始終堅持,演員不需要也不應該為自己演過的負面角色道歉。
“不需要”,是因為角色的好壞與演員本身無關,它更多的是編劇、導演的創造,而演員只是負責把這個角色注入血肉而已。
這點很容易理解。
“不應該”,則是從創作層面來説,演員替角色做任何事情,其實都違反了創作的原則。
文學史上,有兩個經典故事。
托爾斯泰在寫完《安娜·卡列尼娜》後失聲痛哭——
因為最後,安娜卧軌自殺了。
托爾斯泰的家人感到不解:你是作者,不想讓她死可以不把她寫死呀!
托爾斯泰卻傷心地説:我沒辦法,她不得不死啊。
無獨有偶,另一位大小説家大仲馬在創作《三個火槍手》時,也因為必須讓其中一個火槍手死去而痛哭流涕。
他非常喜歡那個人物,甚至一度試圖改變這個人物的命運,但卻因為角色已經成型,有了自己獨立的命運而無能為力。

為什麼?
這是創作的原則,是藝術的本質。
開始創作時,作者當然有決定角色的權力,性格、外貌、生存環境、人生經歷……但隨着故事發展,人物逐漸形成一個獨立的個體,簡單來説就是有了完整的“人設”,他便要做出符合人設的行為,人物的選擇和命運將由他本人決定。
作者也從一開始的建立者,變成了記錄者。
劉慈欣在《三體》主線之外也講了這樣一個小故事。
羅輯有一個幻想的女友莊顏,從外貌到性格,他都精心刻畫,而等最後這個人物成型了,她便擁有了自己的生命,羅輯無法掌控她的行為。
在原文中,羅輯和他現實中的女友白蓉探討過這個問題:
“蓉,我以前總以為,小説中的人物是受作者控制的,作者讓她是什麼樣兒她就是什麼樣兒,作者讓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就像上帝對我們一樣。”
“錯了!”白蓉也站了起來,在屋子裏來回走着,“現在你知道錯了,這就是一個普通寫手和一個文學家的區別。文學形象的塑造過程有一個最高狀態,在那種狀態下,小説中的人物在文學家的思想中擁有了生命,文學家無法控制這些人物,甚至無法預測他們下一步的行為,只是好奇地跟着他們,像偷窺狂一般觀察他們生活中最細微的部分,記錄下來,就成為了經典。”

△ 《三體》動畫片中對莊顏也有呈現
文學創作是這樣,影視劇創作同樣如此。
每一個角色都有他們各自的使命。
文學大家面對自己筆下的角色都如此無力,演員又怎麼有資格、有能力替角色做出選擇呢?
或者反過來想,當一個深入人心的反派突然悔改向觀眾道歉了,那麼,這個角色還成立嗎?
“小丑”痛哭流涕向觀眾道歉。
演完《沉默的羔羊》後,安東尼霍普金斯忽然説:我替漢尼拔向觀眾説聲對不起,我不該吃人肉……
有人説,別太較真。
“道歉”只是一場作秀,圖個樂呵就行。
但Sir卻覺得,這次“道歉”背後所折射出的態度是危險的,需要警惕的。
每一個演員和創作者都應該對作品中的角色心懷敬畏,演員不是上帝,演員只是角色的扮演者。
自作主張替角色做決定,是既不尊重自己的所出演的角色,也不尊重自己的職業的行為。
03
日漸模糊的第二條邊界:
作品與現實。
隨便一搜便可以發現,光是這兩年,就有大量的演員替角色道歉,漸成風氣。

為什麼這樣的道歉一而再地發生?
輿論使然。
要知道,演員因為反派演得太好而被人罵已經是老生常談了。
導演沈嚴曾經向演負面角色的演員道過歉。
原因就是,他的戲裏,有很多演負面角色的人,在現實遭遇了無端的謾罵。
在我的戲裏頭
演過負面角色演員道個歉
我覺得你們受委屈了
現在任何一個戲
尤其是現代戲裏頭
只要這個人是負面的
對他這個人
這個演員的謾罵和侮辱
已經到了讓我覺得髮指的
一個程度

這種事其實一直都在發生。
演容嬤嬤的李明啓老師。
有一次她坐出租車,被司機認出了後遭到了拒載。去買菜還被人扔雞蛋、番茄。

曾經的國劇反派“專業户”姚剛。
在《罪域》(又名《罪城》)中,有一個往手下嘴裏塞眼鏡的鏡頭,他自己看了都害怕。
因為演得過於逼真,現實生活中他也被當成了“反派”。
過安檢時,工作人員恨不得給他多掃幾遍,還指責他:你太可恨了!
在飯店吃飯,服務員給所有人都倒了茶水,就姚剛沒有,因為他“演得可壞了”。


再多的例子不贅述。
值得留意的是。
網絡越是發達的時代,反派演員被攻擊的頻率就越高。
演皇后的、演嬪妃的、演“小三”的、還有演“小三”卻長得不夠“小三”的……

這只是觀眾的鍋嗎?
未必。
觀眾情緒太飽滿,從作品溢出現實,這是一方面。
而另一方面,如今更像是現實與作品的共謀。
沈嚴導演在接受採訪時也曾聊到觀眾無法區分角色和演員,將對角色的怒火轉移到演員身上的看法:
-到底説明你的這個作品影響力大
還是説其實社會的審美很不成熟
或者説社會缺乏
另外一種發泄的渠道
-是的 後者我覺得會更多一些

不僅是現實。
而是無論在作品中,還是現實中——
觀眾,都難以找到惡的出口。
因為絕大多數時候。
對方,總是笑臉相迎。
04
“正能量”與“負能量”。
兩者邊界本應是模糊的,正如人性沒有非善即惡,現實不是非黑即白。
而如今它卻被劃分得越來越清晰。
這當然不是某一個人的錯,甚至也不是某一部分人的錯。
這幾乎就是我們當下環境的一個縮影——
我們對“正能量”的要求已經充斥到了每一個角落了,哪怕是在文藝作品中,我們也會要求“道德無菌化”處理。
還記得前些年人們大罵瓊瑤的小説三觀不正嗎?
在瓊瑤用愛情挑戰當年的種種不合理秩序時,我們卻用今天的標準來指責她。

還記得一個個演員稍有起色,就會被翻遍黑歷史的故事嗎?
人們扒拉着演員的各種社交痕跡。
嚴厲批判着他或她少年時期的喜好,或者不太符合當下主流的三觀與言論。
彷彿不是冰清玉潔,就不該出道。

還記得前段時間有人要刪除課本里的《水滸傳》節選段落嗎?
因為小説“毀滅人類三觀的程度刷新了人類下限”,所以認為“不需要從毒小説中找課文素材”。

有些事情他們做到了。
但因此,我們的社會就變得“正能量”滿滿了嗎?
顯然不會。
人間罪惡從未停止過腳步。
而另一邊——
國產劇裏真正的反派早已消失了。
曾經,我們的反派是百花齊放的。
除了上文被罵慘了的容嬤嬤、插足者、破壞者們,我們還有叫得出名字的張東昇、李豐田、祁同偉……
更遠的,千禧年的安嘉和、郭小鵬、聶明宇、陳俊威……
這些迷人的反派/反面角色,與正面角色交相輝映,撐起一部部經典。
更別説像《黑冰》《黑洞》《征服》這些作品,以反派為主角,書寫江湖傳奇。
但是到了現在,我們連一個足夠有性格的相對負面的人物都很難看到。
有的只是刻板的——
封建教條大家長。

△ 《蒼蘭訣》
歪嘴一笑黑魔王。

△ 《沉香如屑》
還有看似製造矛盾,實為賣梗的笑點擔當。


△ 《星漢燦爛》
壞的壞得表面,惡的惡得單一。
而這種對影視劇裏的惡都無法直視、無法容忍的環境,反而會催生現實裏更多的罪惡。
為什麼?
看看現實裏發生的惡性事件是什麼樣,看看真正的壞人是什麼面目,我們就會知道,影視劇裏的反派,越鮮活,才越有價值。
因為好的反派除了讓觀眾恨,更重要的是,讓觀眾學會思考。
壞人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概念,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們可能隨時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
只有看到了人的複雜,我們才能學會辨別和包容,不會被身邊的惡矇蔽了雙眼,也不會為影視劇裏的反派出不了戲。
而如今。
我們劃定了好與壞的界線。
正與反的方陣。
笑與哭的緣由。
下一步呢?
或許,就是笑的角度、笑的時間、笑的聲量,也被標上刻度。
説到這,Sir又想起周星馳。
周星馳向來擅長用“笑”去掩飾人生中那些曖昧的猶疑,無奈的況味。
《九品芝麻官》。
聽起來,這是一個“正能量”滿滿的故事:
一個芝麻綠豆官,經過不懈的堅持,為底層婦人平反,並最終在皇上的支持下鬥貪官,斬惡人。

可周星馳並未沉浸在純潔無瑕的造神敍事裏。
芝麻官身上有着好色貪財的毛病,他用在公堂上平反的本事,不是什麼高大上的權威,而是他在妓院裏學會的吵架伎倆。
那根先帝御賜的“尚方寶劍”呢?
呵呵。
鹹魚而已,吞了也罷。

但也正因為這些小人物的缺陷,讓包龍星目睹惡行後的轉變,變得可信。
這還不是周星馳對宏大敍事最狠的揶揄。
還記得結局嗎,包龍星辭了官,開了家“藥店”(賣神油的),更以皇上御賜的皇內褲作為鎮店招牌。
故事至此似乎圓滿——
小人物逆襲,正義伸張,天下太平。
時候到了。
周星馳選擇在這一刻,將所有幻覺推翻,把“正能量”的氛圍一掃而空。
再次用一個“笑話”,讓我們回到悲劇循環往復的人間。
就在包龍星拿起龍內褲大力一聞的時候。
“報!”
怎麼了?
“皇上駕崩!”
怎麼死的?
“花柳。”
眾人看了看包龍星,再看了看包龍星手中的內褲。
咦惹。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點擊閲讀往期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