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説《人生之路》懂路遙，懂八十年代？_風聞

文 | 李星文

文學名著分兩類。一類是通過歷史題材寫傳奇，見人心，另一類是立足當下説故事，寫人性。

以明清四大名著而論，《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的故事都有明確的朝代，是後人寫前人，《紅樓夢》雖然沒有交代時間背景，作者卻實打實地寫了自己經歷的煙柳繁華地和温柔富貴鄉。

在當代作家羣裏，路遙是典型的立足當下寫心聲的一位。從《人生》到《平凡的世界》，他的作品都是掏心掏肺的時代之歌。高加林和劉巧珍的故事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最震撼人心的愛情悲劇，孫少平和孫少安的奮鬥故事不知道鼓舞了多少處境相似的農村青年和小鎮男女。

部分取材於《人生》的電視劇《人生之路》，正在總枱央視綜合頻道和愛奇藝播出。經典翻新，必然要注入當下的時代精神。中篇變長劇，也必然要沿着原著的軌跡進行擴寫。《人生之路》在這兩方面做得不錯，但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他們對八十年代的摹寫和回望。

當代時光放映室，贊95《人生之路》的主創團隊和製片團隊的多位成員，與高加林年齡相仿。他們被同樣的時代的風吹拂，被相似的社會的雨澆淋。雖然距那個年代已然久遠，但封存的記憶一旦打開，還歸歷史現場並不困難。而且，因為懂得，所以熾熱。

一

小説中的高加林經歷了兩次劫難：開篇就被村幹部高明樓的兒子三星頂替了民辦教師的職位，不得不迴歸土地。之後他抓住機會到城裏工作，但不久之後又被人舉報失去了工作。

《人生之路》中的高加林（陳曉 飾）磨難更多：首先是高考得中卻被高明樓（林永健 飾）做手腳，讓自己兒子高雙星（王天辰 飾）冒名頂替，高加林反倒落榜回鄉；高加林當了民辦教師，表現出色，即將轉正，卻因為一個意外的交通事故而背上處分，落魄回家；最後是進城當了通訊員，被人舉報走後門，事業、愛情雙雙蒙受重創。

今天的年輕人可能不理解高加林之痛，今天高考落榜，明天買張票便奔赴北上廣，打工“活人”有什麼難的。教師做不成，記者當不成，大不了換份工作。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為什麼要做哭哭啼啼、萎靡不振狀？

他們不知道，在高加林所處的時代，在城鄉二元結構下，户口本構成了農民和市民之間的天塹，由農村向城市遷徙的機會微乎其微。西北農民承受着繁重的體力勞動和惡劣的自然環境，所謂“田園牧歌”的小資情調遠遠不能抵消他內心的失落。

高考、民辦教師轉正、以工代幹當上通訊員，三次改變命運的機會一一錯失，怎不叫人肝腸寸斷。高加林每承受一次重擊，都會掉進情緒的谷底。他得到過劉巧珍（李沁 飾）的拯救，也聽從過德順爺（李光復 飾）的勸導，但真正讓他重新振作的是景若虹（趙崢 飾）老師，是他不滅的文學夢。

“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路遙把柳青的話寫到了小説的扉頁上，再由劇中的景老師轉述給高加林。換句話説，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需要貴人相助。

景老師就是高加林生命中的貴人。就像伯樂之於千里馬，水鏡先生之於諸葛亮，洪七公之於傻郭靖。機會總是給有準備的人，而準備往往開始於貴人的點撥和賜教。

老師對學生的愛護從學校就開始了。後來他每次跌落，老師都鼓勵他繼續從事文學創作。他的報告文學、詩歌、新聞稿，老師都激賞不已。他做了“陳世美”，成了萬人嫌，老師還特意來看他：“‘放棄’這個詞十五筆，‘堅持’這個詞十六筆，既然只是多了一筆，為什麼不選擇堅持呢？”

高加林最終還是通過寫小説躍了龍門，進軍大上海，成為著名作家。在嚴肅文學邊緣化的今天，這樣的故事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但在文學是王冠上的明珠的八十年代，文學青年遍地走，其中的佼佼者都有機會改變命運。莫言和劉恆如此，路遙本人也是如此。

小説《人生》中的高加林，結尾時在劉巧珍和德順爺的幫助下，又要回到民辦教師的崗位上。他是就此俯首鄉村任教，還是再次抓住機會飛上枝頭，小説沒有寫。電視劇《人生之路》參照八十年代以文學為顯學的氛圍和路遙本人的發展路徑，續寫了高加林離開土地之後的故事，是一種合理的構建。

從高加林新編的三落三起，從優美和貧瘠纏繞而生的農村景象，從壓抑和開放兼收幷蓄的時代風習，我們都能感受到，這部劇懂路遙，懂八十年代，懂我們這個民族的來路。

二

小説中高加林和劉巧珍的悲劇是徹底的。高加林是標準的負心漢，頂多情有可原，絕對“罪”無可逭。劉巧珍是一味承受，單向付出，可憐之中有些可悲。

電視劇並沒有止於二人分手。巧珍很快走出天塌地陷的感覺，開始了新的生活。而到了上海，他們的人生又有了交集，達成了釋然和諒解。

小説中高加林和黃亞萍的情感建立在同是城裏人的基礎上，一旦高加林下放回村，這段感情也就無疾而終。電視劇讓高加林和黃亞萍（張嘉倪 飾）有超越世俗的真愛，並且再續前緣。

總的來説，愛情悲劇的烈度降低了，感情故事的影調明亮了，所有的人最終走向了和解。這是中篇變長篇的擴寫之所需，更是年代劇敍事的普遍遵循。

但這並不是説這部劇全然一團和氣，對感情測不準的永恆定律和婚姻不自由的時代之痛沒有觀照。劉巧英（馮海煜 飾）主動選擇了門當户對的婚姻，日子過得波瀾不驚，內心也揹負着知情不舉的沉重枷鎖。劉巧玲（李羽桐 飾）被動承受了包辦婚姻的惡果，日子過得驚心動魄，在奮力抗爭後得以重啓人生。

劇裏最讓人哀傷的是着墨不多的香香的故事。香香也是高家村的姑娘，早早就和鄰村的喜喜彼此對上了眼。喜喜的爹媽不認這段倒插門的姻緣，兩人私奔去了大城市。然而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喜喜撇下香香跑了。再之後，香香回村，被迫嫁給了一個傻子。傻子沒多久就去世了，香香帶着一個孩子被趕回孃家…

香香是作為巧珍的映襯出現的。香香的命運幾乎等同於小説中的巧珍。劇中的巧珍憑藉着自身的頑強和學習能力打開了局面，而香香卻無法改變悲苦的命運。巧英、巧玲、香香的存在，説明《人生之路》對當時的農村女性進行了全貌描寫，既對勇於拼搏的巧珍投以嘉許的目光，也對矇昧、悲苦的另外一些女性投以同情的眼神。

《人生之路》並不曾刻意遺忘什麼。它慷慨地給了主人公們陽光的出路，也順手打撈了那些隱入塵煙的苦澀和眼淚。

三

顯然，現實主義是這部劇的底色，高加林和高雙星的人生故事在邏輯和細節的加持下娓娓道來。但這部劇也絕不缺乏戲劇的變奏和表演的突起，有人覺得這是驚嚇，我覺得這是驚喜。

開篇的兩個“山地自行車運動員”和女拖拉機手的競逐，立刻顯影了少年的陽光和活力，姑娘的颯爽和多情。這麼一場動感十足的戲，遠好過循規蹈矩的出場和鋪墊，哪能膠柱鼓瑟地用“窮人捨不得自行車”來計較嘛。

馬股長（嵇波 飾）在高考動員會上，上來就抽了自己兩個耳刮子，可謂石破天驚。細看，他的邏輯是：縣裏好幾年沒有考上一個大學生，管教育的他沒臉見人！這又是一個過目不忘的橋段，絕對不可以用“神經病”來加以鄙棄。

現實主義是主幹道，但並不意味着任何一部劇從頭到尾都現實主義。現實主義包容如海，經得起浪漫主義的串門，誇張、變形、喜劇效果的造訪。這些段落無一例外地洋溢着創作者的激情，珍惜寶貝還來不及，怎麼能當作罪狀來數落呢？

戲劇終究只是戲劇，戲劇的主要功用是審美。看戲不需要時刻拿把尺子與生活校準，戲劇要的是本質真實，而不是自然主義的繁瑣真實。

看得出來，陳曉、李沁為接近父輩的形象氣質，從妝容到表演都下了很大的功夫。老一輩的演員更是穩健，尤其是林永健的靈動發揮和李寶安（飾高玉德）的自然演繹，給全劇增色不少。

編劇洪靖惠、未夕，導演閻建鋼，以及一眾台前幕後工作者，聚集在製作方當代時光旗下，共同完成了《人生之路》的打造。目前，劇中的高加林和他的小夥伴們已走出晉陝大峽谷，來到上海展開新的篇章。而劇中開始就埋下的最大的戲劇炸彈--冒名頂替--將如何炸響，我已經有些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