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國產獨立遊戲等待版號的530天_風聞

一次還沒結束的長征。

2021年10月，《巴別號漫遊指南》的製作人宇添找出個信封，把剛剛簽好字蓋好章的材料塞進去，寄往了合作的出版社。

《巴別號》是國內獨立遊戲工作室aStarryStarry的處女作。這款有着復古繪本風格的劇情冒險遊戲背後的製作團隊很小，規模最大時也只有5人。經過三年的埋頭製作，他們終於把遊戲開發到接近完成。和發行方討論後，宇添決定先為遊戲申請到版號，然後再在國內外同步發售。

只不過，這時候的宇添還不知道，在他寄出材料的這一刻，距離《巴別號》拿到版號，還要再等530天。

1.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巴別號》從種子到破土的日子，遠比它待放的這500多天要長。

2018年初，宇添所在的團隊解散，他失業了。動畫專業畢業的他，此時已經在遊戲行業中做了5年角色動畫師。最開始入這一行，除了因為彼時動畫行業不景氣外，還因為他自己愛玩遊戲，“想做點自己喜歡的東西”。

但是從當年流行的頁遊，到後來成為主流的手遊，宇添跟了不少項目，始終都沒在這份工作裏遇到自己想做的遊戲，找到入行時吸引他的認同感。卻在獨立遊戲上，看到了這一點。

幾年後他在視頻開發日誌裏，談到做獨立遊戲的初衷時，飄過去一條彈幕説，“主要是火了的話賺錢多”，對此他只能苦笑。當年他雖然對獨立遊戲瞭解有限，不過不賺錢還是知道的，起碼遠沒有手遊賺錢。

但他還是決定去做。於是積累到一些經驗後，他和一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一拍即合，決定一起出來做點什麼。

於是，StarryStarry工作室成立了。

不過宇添他們這時候其實並沒想好，到底要做個什麼遊戲。前幾年他們確實跟着團隊參與過很多項目，但從零開始搭建一個遊戲，對於他們來説都是第一次，需要從輪子開始造，摸着石頭過河。

考慮到自己的技術力水平，經過一兩個月時間的討論和商議後，他們在自己能駕馭的玩法裏最終敲定了“蝴蝶效應”這個玩法。即通過改變不同時間線中的行為，影響故事走向的劇情類冒險遊戲。

這個想法的靈感，來自於電影《蝴蝶效應》和動畫《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這兩部影視作品。

和其他時間穿越題材的作品不同，這兩部有個共同點，那就是即便擁有打破時間規則的能力，主角依然當不了龍傲天，只能在正常人的活動範圍內，艱難地調轉事件發展方向。主角的經驗在累積，可問題也在不停疊加，依然需要學會取捨，《巴別號》的基調也是如此。

但這時在遊戲裏寫好這些的宇添，其實並沒吃透這個道理。從一個好點子，到一個好遊戲，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經過一年的閉門開發，他們終於在2019年拿出了第一個可玩Demo。他們找來一個同樣有大廠經驗，當時也在開發獨立遊戲的前輩試玩。

試玩過後，前輩很委婉地對宇添説，“這個寫劇本的人是不是不太專業”。而這個Demo裏，劇情正是由宇添全權負責的。

這件事給宇添的打擊不小，讓他緩了好一陣子。

當時的他們，對一個遊戲完整的開發過程並沒有概念。最初設想時，認為完成第一個Demo後，再順着把後續舞台的內容填充好，一年多就能完成遊戲。

事後再看這個想法，宇添覺得“就跟個笑話一樣”，完全暴露了他們經驗的不足。不過回看那時前輩的建議，倒都比較中肯，那一版的兩個關卡都在後來被完全推翻了，遊戲的開發進度只能往後延。

那個讓前輩提出建議的早期Demo

還好在這段不順的過程中，兩人在經濟上都沒太大壓力。合夥人家喻剛畢業不久，處在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階段，能有點錢去看漫展就能滿足；宇添當時已經成家有了孩子，但他愛人非常理解他的創業衝動，即使她對獨立遊戲完全沒概念。

只要向她解釋過，自己想要做的，並不是以前工作中的那種頁遊手遊後，同為動畫專業畢業的妻子很快就能明白，這也是種能寄存表達欲的創作形式，馬上就對他的決定無比支持。

與家人的相處，還為《巴別號》帶來了靈感。一次在與妻女逛海洋館時，女兒抱着一個海豹公仔嬉鬧，跑跳着穿過了一對外國夫婦。對方和宇添打招呼，他的英語口語不太好，只聽懂大概意思是在説，覺得他女兒很可愛，讓他們想起了自己遠方的女兒，想買個公仔送給她。但他出於客氣婉拒了對方。

宇添的女兒和工作室的一角

等外國夫婦走遠，英語更好的妻子告訴他，對方的言外之意是他們的女兒離開了人世，他們在宇添女兒身上看到了自己女兒的影子，因此才想買個玩偶寄託思念之情。宇添這才反應過來後，然後一股愧疚之情湧了上來。

後來在工作時，他又想起這件事，突發奇想會不會是那一瞬間他們女兒靈魂附體到自己女兒身上，想讓外國夫婦再看一次自己開心的樣子。於是，“巴別號”這艘溝通陰陽兩界的客船就此誕生了。

遊戲的故事正是發生在生死兩個世界間

之後的這段時間裏，宇添他們開始重新梳理遊戲的結構。一邊重新研究劇本，一邊琢磨如何以更精彩的方式呈現故事，一邊做一邊學，還順帶在美術、渲染和程序等各方面細化了遊戲。

終於在大半年後，又掏出了一個包含兩個關卡的Demo。並再次找來了那位前輩試玩。

這時候的《巴別號》Demo，還沒有加入存檔功能，由於流程上沒按他們預設的推進，前輩在中間卡關了，不得不重開。當時宇添心想，完蛋了，但前輩只説沒事，還想再來一遍剛才那關。並在打完兩關後，給出了一個很積極的評價。

“和上次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下讓宇添的壓力卸了大半。

“天上版本”的畫面

這之後，《巴別號》的開發算是真正走上了正軌。順着既有框架，他們很快把劇情和美術搭到造好的輪子上，用6個關卡做完了遊戲的第一大章，算是一幕相對完整的故事，遊戲有了點他們當初想做出的魅力。

拿着這個版本，他們在2020年開始奔波於各個線下展會，更頻繁地接觸投資方、開發者和發行商的業內圈子。

2021年年初，他們與發行商Pixmain簽約，並且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先為遊戲申請到版號再發售。

2. 送審

在國內，需要版號才能登陸各個平台發售是眾所周知的。在此之前，宇添他們知道有這回事，但是從沒往這方面想過。

和發行討論後，他們瞭解到《巴別號》童書繪本感十足的畫面和故事，很適合面向更廣的玩家市場。未來發售時，Steam、NS、Wegame和TapTap等平台一起進行宣傳，還能達到1加1大於2的效果。

特別是現在，同一個遊戲在申請不同平台時，只要內容沒有大的出入就可以共享一個版號。於是他們決定同時為遊戲申請PC、NS和移動端這三個平台的版號，可以為之後遊戲的移植省去後續麻煩。

拍板言定後，他們正式走進了版號申請的流程。需要邁出的第一步，是接洽出版社。

用宇添事後的話來總結，“找一家靠譜的出版社，能為開發社解決太多時間成本了”，完全可以説是最重要的一環。版號申請的材料，都是通過出版社遞交給版署，因此出版社的經驗和策略就顯得尤為重要。

正在查看美術素材的團隊成員

有的出版社主打提供一個渠道，不太在乎通過率，過不過隨緣；有的則會主抓通過率，會為開發者在更多細節處把關。到底是“通訊室”還是“通信室”，用哪種引號，用哪種句號，可能平時有這種用法，但也都需要符合國內的現代漢語標準才行。這些他們以為審核不會觸及的部分，都來自於出版社方的經驗。

在遊戲內容之外，《巴別號》合作的出版社還會在網上搜索遊戲。官方掛出的早期宣傳物料，需要更新到與現有版本一致。**一些不法網站掛羊頭賣狗肉的免費版、綠色版、破解版鏈接，還要去信通知他們下架，必要的時候也會寄出律師函。**實在沒回應的那些死角，還要寫份聲明表示與自己無關，確保萬無一失。

按照出版社的建議，宇添裏裏外外仔細調整過遊戲內容後，在2021年10月將材料遞了上去。此時的宇添還不知道這次等待會有多久。一開始他還算樂觀，或者説，對此沒什麼概念。

**在預期裏，他覺得《巴別號》這個遊戲本身就挺人畜無害，不用太久一定能收到修改意見，改一改再提交上去，2022年內怎麼也能拿到版號，讓遊戲順利面世。**但始終沒動靜，只能等。

這兩年裏，不管是手頭Demo的質量問題，還是疫情導致的各類展會延期取消，投資沒法找、團隊沒法招，都不同程度地拖慢了他們的進度。2021年初與發行團隊合作後，拿到了部分預付款項，宇添把團隊擴充到了5人規模，好不容易提速的開發步調，又不得不放緩了下來。

到了2022年3月，這支位於上海的團隊還遇上了疫情封控。不得不突然開始的居家辦公，讓他們的工作效率再次砍半，只能臨時用上線上辦公軟件，儘量找補遠程合作的效率。

那段日子，讓宇添頭疼的，還有大家的生活問題。不像大公司能統一幫員工們團購食物，他自己也得每天分出精力定鬧鐘搶菜，對小夥伴們愛莫能助。頂多一起分享點搶菜經驗，互相安慰關心一下。除了這點交流上的無力慰藉，也做不了太多。

期間工作室無人照料的一棵盆栽樹枯死了

好在這種居家生活總算結束了。在上海全面復工前，另兩個好消息先到了。

3. “上會了”

去年5月11日，任天堂Indie World獨立遊戲發佈會召開，《巴別號》被選中，同時在日版和美版節目中獲得了3分鐘的展示時間。

一直以來，任天堂在宇添心中都是一個“殿堂級的存在”，代表着他心中對遊戲品質的追求。“像我們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不成熟作品，能在他們的發佈會上出現就是一種肯定，非常驚喜，可能比拿到版號的驚喜來得更大。”

幾乎在同一時間，經過半年等待的第一次版號送審，也終於發來了修改意見。與常規印象裏來回修改的反覆拉扯不同，審核方給出的意見只有一個。

遊戲裏一隻長得像冰淇淋的生物，遇到人會大吼一聲漏出獠牙，專家建議把獠牙改掉。他們聽取了這個唯一的建議，給冰淇淋換上了一排整齊的人類牙齒，像牙膏廣告一樣。

很快，就第二次把材料寄了出去——這時距離《巴別號》拿到版號，還剩約300天。

修改前後的對比

如果説第一次等待的大半年時間，還在宇添預期內。第二次送審後，他的樂觀就被徹底打碎了。

原本他覺得，對方給出的修改意見只有一條，再審可能只要花5分鐘看完，應該很快就會有消息。結果交上去的幾個月裏，和上一段等待一樣，沒有任何消息。

宇添心裏開始打鼓，忐忑於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段時間，他們能做的只有繼續深化遊戲，修復遊戲裏的BUG，完善各方面的紕漏，算是提前做好發售前的技術問題。

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消息，宇添那段時間總會盯着QQ。每次出版社的頭像閃動時，都在想會不會是好消息，會不會版號下來了。就這麼盯到了2022月10月，出版社終於帶來了新進展，不過卻不是拿到版號的消息，而是他們終於“上會”了。

他們的新工作室

直到看到這個詞之前，宇添都不懂什麼叫“上會”。出版社向他解釋，上會代表遊戲的審核流程已經通過，最後專家們再開個會決定，意味着《巴別號》已經加入了版號的排隊名單裏。這無疑是個重大進展。

但當時的宇添，並不像出版社一樣清楚整套流程，以為遊戲早就開始了排隊，沒有上不上會的概念。儘管是好消息，他依然有點小失落。

沒辦法，調整好心態，能做的只有接着等。彼時距離完全未知的版號發放日，還剩170天。

4. “我們是好友了嗎”？

在5月的任天堂Indie World發佈會上，《巴別號》曾公佈過一個模糊的上市時期，2022年秋。但很顯然，比起這個預期的日子他們已經遲到了不少。

這期間的零星宣傳裏，都顯示2022年是他們預期的發佈日期。比如他們在摩點網的眾籌，預計回報發放時間更為保守，定在了2022年12月。不過由於版號遲遲沒發，只能一拖再拖。

到了年底死線將近，**為了不違背眾籌約定，只能先把遊戲兑換碼發出去。**但就算眾籌玩家激活了遊戲，這時候也沒法打開玩，只能看着庫裏的遊戲過過眼癮，讓部分玩家頗有微詞。

此次眾籌的實體獎勵

這一點宇添看在眼裏，也很無奈。玩家羣內，催問遊戲發售時間的聲音絡繹不絕，還喜歡變着花樣來。有玩家給他發出了好友申請，並且留言告知宇添，什麼時候遊戲發售日定了就通過她的好友申請通知她。

接下來的每天，這個玩家都在羣裏問宇添：我們是好友了嗎？

一來二去，這個催更的玩家也在羣裏混熟了，有一天突然感嘆了一句，“我都水成飛豚（羣裏的高等級）了，我們還不是好友”。

宇添有些心虛，不知道該怎麼回，只能發個邊哭邊笑的捂臉表情。

到了這時候，《巴別號》後期的debug等工作都基本完成了，處於隨時都能端上桌的狀態。《巴別號》上暫時已經沒事可做，等版號總不能空等，宇添乾脆帶着團隊開始了新遊戲的策劃，把工作重心挪到了新作上。

新作將是同一世界觀下的模擬經營類遊戲

今年開年後，版號的發放規律了起來，規模也提升了不少。2月底時，我再次問他覺得還要多久能拿到版號，他的估計明顯保守了不少，説6個月吧。

只不過當這段對話發生時，距離《巴別號》的版號下發，其實只剩24天。

5. 第530天

3月23日，一批包含86款國產遊戲的版號出現在了國家新聞出版署的官網上。其中序號第24的遊戲，正是《巴別號》。

當晚公佈名單時，宇添並沒第一時間看到。

他以為出版社如果提前收到風聲，會早個兩三天知會他一聲。於是他和往常一樣，吃完飯就踢球去了。等他運動結束，來到場邊穿好外套，才看到手機上仍在嘀嘀往外冒的幾百條消息。

來自同事、同行和玩家的消息，都在告訴他遊戲終於拿到了版號——他可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站在球場邊，宇添耐心地一條條回覆着大家的祝賀，在羣裏回答着已經開始刷屏的熱情玩家的問題。等他全都搞定，提上東西準備回家，已經過去了1個小時。

此前等版號的時期，宇添形容他的心情像在等彩票中獎。每次公佈版號就是一次開獎，既滿懷憧憬，又害怕期待落空，想看卻不敢看。現在版號終於到手，他的心情依舊很複雜：“喜悦激動肯定有，畢竟等了這麼久嘛。”

同時他又有些苦惱。過去在玩家羣裏，玩家催着遊戲發售，他都直接回答版號還沒拿到，迴避發售日期的問題。現在這個老藉口沒了，他只能搬出些官方話術，“就説已經在和發行方籌備計劃、敬請期待之類的話，像淘寶客服一樣”。

其中還混入了另一個獨立遊戲《雙盲把戲》的開發者同行

回頭再看一個月前自己口中“再等6個月”的預估，宇添承認有些保守。當時他心裏想的是3到6個月，索性説了個最長的，沒拿到不會太失望，提前了還能成為驚喜。

但驚喜像煙花，炸得耀眼，去得也快。

版號公佈的幾天後，興奮勁兒過去的宇添和他的團隊，又很快回歸了日常狀態。

他為團隊準備的慶祝活動，不過大家一塊兒吃頓飯。有一個小夥伴一直在出差，他們還在等他回來一起吃。宇添説，版號來得雖然難得，但它本身並不意味着什麼，他們的“革命尚未成功。趕緊把遊戲推出，對他們來説更重要，和玩家聊天才更有底氣。”

拿到版號，並不意味着第2天遊戲就能立馬上線。不管在哪個平台，遊戲接入其中也有一套平台的流程要走，根據情況不同，加入反盜版、反外掛或者防沉迷系統。況且他們追求的，還有幾個平台同時上線，對於發行團隊來説，同樣得給他們留出一段宣傳推廣的窗口，

接下來這段時間，會有不少新工作擺到宇添他們面前。

討論工作的團隊成員們

但與拿到版號前不同，這次每一步的節奏都會在他們的計劃中，不至於再讓他焦慮。以前苦等的時候，他們確實計劃過實在拿不到版號就算了，工作室的底子也沒資本無限等下去。好在還是等來了這一天。

如今《巴別號》已在籌備發售，新作也在有條不紊的開發中。對於申請版號，宇添説，他們在對接出版社、送審的流程上，已經基本熟悉了。但新作到時候是否會再次申請，他還不確定，得視新作成品的風格而定，畢竟這其中還有很多他仍不瞭解的黑箱部分在。

《巴別號》在前幾次試玩測試裏，玩家給出的反響還不錯，但最後扔進市場的口碑怎樣、銷量幾何，宇添仍然拿不準。

如果遊戲品質翻車，沒人會記住他們的遊戲是否拿過版號，他們的故事也會被抹上自我感動的色彩。宇添還在摸索着往前，他和《巴別號》的長征還沒走完。

而已經過去的，是一個國產獨立遊戲，等待版號的530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