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這樣造地，你是想讓我上天嗎？_風聞

萬萬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趕上又一波的“毀林開荒”。

2023年3月28日，中國之聲報道了甘肅省慶陽市多縣區高標準農田建設存在“數字造地”、違規施肥、亂修田間道等諸多造假亂象。

造地問題，規劃圖中的“高標準農田”名不符實。©中央廣電總枱中國之聲

作為關心糧食的人，我感慨耕地亂象終於得到了重視。也想就我瞭解的，多説兩句。

2019年11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國務院辦公廳關於切實加強高標準農田建設提升國家糧食安全保障能力的意見》，其中明確提出，到2022年，全國要建成10億畝高標準農田。

2021年9月20日，《全國高標準農田建設規劃（2021—2030年）》公佈，《規劃》提出到2030年，中國要建成12億畝高標準農田，以此穩定保障1.2萬億斤以上糧食產能。

簡單來説，國家鼓勵地方建設用來種糧食、並且能種出很多糧食的農田，國家也為此投了好多錢。2019年，中央安排高標準農田建設資金859億元，其中中央財政安排農田建設補助資金694億元，發展改革委安排中央預算內投資農業生產發展專項165億元。

像慶陽這樣的造假，説白了就是補貼騙到了，但高質量耕地也流產了。很令人憤怒是不是？但“數字造地”其實早已有之，高標準農田的造地只是整個造地產業的冰山一角。

但讓人警醒的不僅如此，“造地”的工程除了關係到****我們每一個人的飯碗，還會威脅到華北豹等保護動物的生存，以及我們的生態安全。

難以置信是不是？請容我細細説來。

為什麼要造地？

我國是人口大國，14億人都要吃飯，糧食安全，國家一直都很重視。但我國的耕地資源又相對緊張，表現為“三少”，人均耕地少、優質耕地少、後備耕地少。有這麼三少，就更加經不起佔用了。

 川省華鎣市計劃實施10萬畝荒山荒坡和瘠薄地、低產田改造，圖為坡改梯工程即將竣工的梯田 ©中國網

但是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的“開發區熱”在各地造成大量耕地佔用，由此也導致工業用地價格扭曲，企業因土地成本低，佔地過多，而且出現了園區土地投機等弊端。

有鑑於此，1992年，中共中央出台了關於嚴禁開發區和城鎮建設佔用耕地撂荒的通知》，嚴格查處愈演愈烈的亂佔耕地行為。

1997年，《關於進一步加強土地管理切實保護耕地的通知》發佈，提出實施基本農田保護和耕地總量動態平衡制度。1998年，土地管理法修訂。2006年，“十一五”規劃首次提出18億畝耕地紅線的約束性指標。

雲南玉溪窪垤鄉在山坡上開荒 ©雲南網

至此，我們國家明確要確保有至少18億畝耕地用來種糧食。但糧食這東西，可不是隨便把種子往土裏一灑就能種出來的，它需要合適的水、土、光、熱條件，還有種地的人。

那麼我國符合條件的優質耕地主要分佈在哪裏呢？較為集中分佈的地區是東北平原、華北平原、長江中下游平原、兩湖平原以及珠江三角洲，除去冬季太過寒冷的東三省，其他地區也恰恰是我國人口最為稠密、城市化進程最快的地區。

而城市的擴張，是需要土地的。國土三調顯示，2019年建設用地6.13億畝，較2009年二調增加1.28億畝，增幅26.5%。用地面積從何而來？

其中一部分不得不佔用耕地的，就需要在立項前完成耕地的“佔補平衡”。耕地佔補平衡就是開發建設佔用多少耕地，就得補充製造多少數量和質量相當的耕地。通過一入一出，保證耕地數量平衡。

通過一出一入，保住耕地安全 ©三農央視網

以華北豹大省山西為例，根據《山西省土地總體利用總體規劃有關指標調整情況表》，2006-2020年間，該省新增建設佔用農用地規模共計22.73萬公頃，合計約2273平方公里，340萬畝。

詳見山西省人民政府官網：http://www.shanxi.gov.cn/zfxxgk/zfxxgkzl/fdzdgknr/lzyj/szfwj/202205/t20220513_5976216.shtml

《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第三十條規定：“國家保護耕地，嚴格控制耕地轉為非耕地。國家實行佔用耕地補償制度。非農業建設經批准佔用耕地的，按照佔多少，墾多少的原則，由佔用耕地的單位負責開墾與所佔用耕地的數量和質量相當的耕地；沒有條件開墾或者開墾的耕地不符合要求的，應當按照省、自治區、直轄市的規定繳納耕地開墾費，專款用於開墾新的耕地。”

截圖自《山西省自然資源廳 山西省農業農村廳 山西省林業和草原局關於嚴格耕地用途管制的實施意見》

簡單地解釋，就是允許用“拆東牆補西牆”的方式維持18億畝的耕地總量。

於是18億畝耕地總量的平衡從縣內平衡，到市內平衡，再到省內平衡，最後甚至跨省找平衡，並可以對耕地指標進行拍賣交易。

雲南玉溪大龍潭鄉在山坡上造地 ©生態魅力峨山

在近年來新一輪基建的刺激之下，土地的價格再次被炒得發燙，而在這種佔補平衡的原則之下，比如東部某市想花100億建個機場，但是會佔用到耕地，那麼該市只需要從投資裏面挪出一部分錢，去西部某個欠發達的省份“買”一些耕地補足就行。這當然也導致造地價格的水漲船高。

目前的耕地指標拍賣價格，已經從往年的每畝5-6萬，2021年漲到8萬，2022年漲到了20餘萬元/畝……別忘了，前面説過，造出耕地還有國家補貼拿呢。

看起來這是個所有人都賺錢的生意。那麼代價是什麼呢？

2016年湖北省補充耕地指標交易平台建成，拍賣價格突破6萬元，已是普天同慶。如今各省的補充耕地指標拍賣流程早已駕輕就熟。via網絡

山上造地、毀林造地

前面説了，我國優質耕地少，後備耕地也少，換句話説，咱們的祖先把平坦的肥沃的能種出糧食的地方都耕種完了，那麼還能去哪裏新造這麼多耕地呢？

答案是往山上造。

那這些新造的耕地質量又如何呢？前面也説了，糧食生產，需要適宜的水土光熱條件，而山上土層薄，大雨沖刷容易造成水土流失，同時土壤肥力弱，又缺乏水源，加上風大温差大，天然條件本不適宜耕種。

加之海拔高又離村落較遠，施肥和灌溉都得花費更多的人力，農民伯伯們也並不願意爬到那麼高的山上去種地。因此很多新造耕地賣掉之後就撂荒在那裏，或者只能種植一些不怎麼需要打理的飼料用作物。

貓盟在和順田地裏放的紅外相機，拍到了狗獾 ©貓盟

因此，這些新造的耕地只是在數字上保住了18億畝的耕地紅線，考慮到被佔用的往往是優質耕地，所以這對於我國的糧食安全不僅沒有幫助，反而有害，也明顯違背了國土資源部出台的《關於補足耕地數量與提升耕地質量相結合落實佔補平衡的指導意見》中，佔優補優的原則。

以及更加令人痛心的——毀林造地。造地都會選在有植被的地方開墾，一是石頭山開不動（成本高），而有植被的還能解決覆土的問題，減小開墾成本。

而在土地分類上，能用於造地的地塊，要根據國土空間規劃“一張圖”刨除生態紅線區、退耕還林地、林地，在**“其他草地”和“未利用地”**中選擇。

近景是退耕還林地，幾塊錢一棵的松樹苗顫顫巍巍；遠景是被推平山頭的造地區域。以前的耕地沒了，現在鬱鬱葱葱成林的山頭也沒了。©綠水

然而得益於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的天然林保護工程，經過二三十年的自然生長，很多曾經被定義為“草地”“未利用地”的“荒山”已經恢復成自然林地，但三調時卻沒有根據現狀改變土地屬性，於是很多天然林就以草之名被砍伐了。

長了三十年的新樹，甚至百年的老樹，只需挖掘機一鏟子，便不復存在。

而很多這樣的地方，儘管不是保護區，不是國有林場，但的的確確是很多動物重要的棲息地，比如華北豹。

華北豹流離失所

華北豹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作為大型食肉動物，數量稀少但卻有着極為重要的生態作用。我國沿秦嶺、子午嶺、太行山、呂梁山都有華北豹的分佈，但分佈呈明顯的斑塊化、破碎化。

很多華北豹並沒有生活在保護區裏，保護機構在保護區及國有林場以外的疏林地、灌木林地、草地中都拍到過華北豹，這證明它們的確會利用這些土地。

許多所謂的“廢地”，其實已經成為動物的重要棲息地 ©貓盟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野生動物保護法（2018修正）》，法律保護野生動物棲息地。任何組織和個人都有保護野生動物及其棲息地的義務。禁止違法獵捕野生動物、破壞野生動物棲息地。

根據國家林草局三個月前發佈的《陸生野生動物重要棲息地評估認定暫行技術規定》(徵求意見稿)，珍貴、瀕危陸生野生動物種羣完成生存繁衍活動所需的區域，包括但不限於其種羣的覓食地、水源地、隱蔽地、卧息地、夜宿地、繁殖地、越冬地等，以及其種羣增長、擴散的適宜區域，都應當被認定為陸生野生動物重要棲息地。

所以，它們不是可以隨意處置的“荒地”，而是需要好好保護的重要棲息地！

我們也捏了一把冷汗，因為這三隻福豹玩耍的家園也不在保護區內，誰知道有沒有被定義為林地，會不會也遭受造地毀家之禍。

極難預防的點就在於，現行土地整治（補充耕地）工程從規劃到落地，所有的流程中都不包含環境影響評估，即便它可能會造成非常負面的生態影響。

2021年7月，自然資源部啓動全國耕地後備資源調查評價，各省組織各縣市對國家下發圖斑逐地塊開展宜耕性評價，按照“限制性因子”評價法確定每個圖斑的宜耕性，符合要求的上圖入庫。補充耕地項目只需在後備耕地資源庫中選擇，而無需再逐地塊摸排。

也就是只需要排除掉這些就是宜耕宜開發的後備耕地資源，裏面沒有任何一項指標是野生動物重要棲息地。

山西作為華北豹大省，也很難在這樣的邏輯框架下為省重點保護物種撐傘。一個縣少則幾千，多則數十萬畝亟待開發補充平衡。

即使那可能意味着一個豹種羣擴散交流的重要廊道被中斷，三四隻母豹和她們的孩子喪失家園，但沒有任何一個流程能關注到物種的棲息地，給它們留出一線生機。

光靠現行生態紅線標準，罩不住大型食肉動物的健康種羣。 ©貓盟

綜上所述都不是孤例，都是活生生的、普遍的，以“糧食安全”之名，難落“糧食安全”之實，並且還嚴重危害到我國生態安全的現實。

作為一個關心糧食，也關心生態的人，憤而提筆，非常希望耕地紅線真的長出牙齒，咬住“數字造地”“造劣質耕地”濫竽充數的行業亂象；也希望糧食安全和生態安全都能並行不悖，佔補平衡前多把一道關，讓人和自然都能安心平衡。

只有實事求是，把心思用在正道上，才能讓人和動物都能夠有尊嚴地、不卑鄙地生存下去。

搞清楚物種的重要棲息地，沒有這麼難，期待同上一張圖的那天。 ©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