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頭之前:不能因為懷疑而毀滅那偉大的愛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04-09 15:31
在局部光亮的畫面中,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跪倒在一個身披紅氈的白鬍子老人跟前。老人看似波瀾不興的表情中充滿了無限的憐憫,他俯下老朽的身軀,雙手輕輕地摩挲着流浪漢的後背與肩膀,左手微微抬起欲將跟前人摟進懷裏。在畫面色調較暗淡處,圍繞着另外4個人,或許是眼前的這一刻來得出乎意料的快,以至於4個人都還停留在靜觀其變的姿態。

這就是陳列在俄羅斯埃米爾塔什博物館二樓的荷蘭畫家倫勃朗(1606—1669年)的遺作,美其名曰《浪子回頭》。有關這幅名畫的評論很多,我也曾在很多印刷品中看到過此畫。所有的介紹似乎從未懷疑過這幅畫作被叫作《浪子回頭》是否合乎創作者的心意。
如果是“浪子回頭”,那麼作者要表達的是一種精神的迴歸,還是一種探求的失敗?要知道,這幅畫作誕生之後的最初一百年裏,鮮有人知到它的存在,它也可能還沒有被命名。
倫勃朗完成此畫是在1668年,這一年,他與已故前妻所育的唯一的兒子離開了他,經歷人生大起大落後的孤獨老人傾注餘生所有的力量開始創作,沒過多久,便告別紛雜的人間。
一百年後,即1768年,俄駐法大使葛利青從巴黎的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收藏家手中,購得此畫。這幅畫隨同俄大使在歐洲購得的一批藝術珍品,一道被送進了冬宮,擺放在了葉卡捷琳娜女皇的面前。於是,《浪子回頭》之名由此才被傳開。
埃米爾塔什博物館,即聖彼得堡涅瓦河岸冬宮的主體建築部分,亦稱隱廬博物館。現有館藏藝術品總數達280多萬件,其中歐洲油畫將近8000幅,三分之一以上的油畫藏品為葉卡捷琳娜執政的34年間(1762—1796年)所得。
葉卡捷琳娜女皇給近臣格林的信中曾寫道:“我小小的陋室,從寢宮來回要走三千步。我在這裏漫步,四周全是賞心悦目的藝術珍品,我現在之所以身體狀態良好並恢復了健康,全靠一冬天的這些散步。”

(埃米爾塔什博物館內景一瞥)
因此,把倫勃朗的遺作命名為《浪子回頭》是符合讓葉卡捷琳娜“賞心悦目”及“狀態良好”的要求的,也在深層次上符合沙皇家族對“忠誠”的需要。
“浪子回頭”是歐洲畫家經常採用的宗教經典題材,倫勃朗在其40餘年藝術生涯中也屢試不爽。曾有不少評論者指出,上述畫中的流浪漢似乎是倫勃朗自己年輕時的寫照,把一切所有都收拾起來,往遠方去了,任意放蕩,揮霍資財。的確,這還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倫勃朗29歲那年(1635年)所作的《浪子與煙花女》。
此畫表現的是他跟妻子莎士基亞在一家小酒館裏表演“浪子回頭”的一段戲劇情節。他將自己畫作浪子,將妻子莎士基婭畫成煙花女,那時的他實在集浪子的諸多特點於一身:揮霍無度、放浪形骸、自以為是。
這大概是磨坊主之子倫勃朗一生中最歡快的時期,不僅因為新婚之妻莎士基亞出身市長之家,她更是一位很有韻致且仰慕丈夫才華的女人。只可惜,在處於人生及創作巔峯的倫勃朗的眼裏,妻子更像是他的模特或粉絲,而不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厄運似乎降臨得很快。1642年,莎士基亞帶着“丈夫不愛我”的遺憾撒手人間,給迷戀於自我與工作的倫勃朗留下了一個叫提塔斯的男孩。倫勃朗無比傷心,這時他才開始感受到妻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她不單單是一個炫耀的資本或是他的藝術附庸。
妻子離世之前,倫勃朗也想過重新做人,這樣的心跡在創作中時有閃現。比如,紐約大都會美術館現收藏有倫勃朗的一幅銅版蝕刻作品,它的名字也叫《浪子回頭》,這幅作品創作於1636年。這幅作品從構圖到刻畫都顯得水準一般甚至有點潦草,那時的倫勃朗恐怕還缺乏“回頭”的誠意。

1642年,倫勃朗再次創作了一幅素色畫《浪子回頭》。可惜,冷酷的現實告訴他,回頭已經來不及。
畫中,唯一的旁觀者是一位瞪大了雙眼的少年,他滿臉惶惑與怨恨的神情似乎喊出了“不可饒恕”的控訴,倫勃朗當時痛苦萬分的矛盾心理也許正是如此,近乎狂亂的畫筆帶着他的追問一遍遍重複着同一個問題:回頭如何才能求得寬恕?

倫勃朗最後之作與此前的那兩幅有着天壤之別,或許那正是他在迴光返照時刻豁然領悟了。
不可否認,倫勃朗畫得最用心的是那個跪倒的浪子,我們卻看不見他的臉了,也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只能從佝僂的背影、襤褸的裝束、赤腳和破鞋這些細節中想見他經歷過的種種磨難。我們也完全可以理解,一個曾不合於父輩信仰的人,遭到社會的排斥和唾棄。這就是他需要回頭的原因嗎?如果得不到家人的寬恕以及重新接納,那麼回頭又有何意義呢?
充斥整幅畫面的是寬恕的氣息!看似時日不多的老人雙手清晰地傳達了賜予寬恕的信息。老人沒有理由不寬恕,雖然老眼昏花的他已看不清跟前人的模樣,但那人的樣子應該早就深深地鐫刻在了自己的心中。曾經桀驁不馴、離家浪蕩的遊子不正是自己不敢釋放的過去和生命的延續嗎?他(老人)不寬恕他(浪子),那麼他的過去和未來還能求得誰的寬恕呢?
有不少藝術評價家指出,畫面周圍的人及陰暗氣氛表明,人們還未對回頭的浪子表示接納的意思,特別是邊上站立着的大鬍子男子,他可能是浪子的兄弟,他的面無表情無聲地表達着不屑與抗拒。這樣的陳詞濫調多如牛毛,一再反芻西方聖經故事中的原型。我對此完全不能認同,畫中至少有三個細節深深打動了我,讓我更加確信寬恕會成為這一家人的共識。

(原畫局部)
在前兩幅以《浪子回頭》為名的作品中,父子相擁時刻,一根見證了浪子游歷的枴杖分外顯眼地橫在一旁;而在最後之作中,這根枴杖好像“消失”了,但是仔細找找,就會發現枴杖原來被握在了站立一旁的大鬍子男子手中。如果不接納眼下這個回家後可能要與自己瓜分財產的兄弟,他又怎麼會替浪子收起一根枴杖呢?這是其一。
其二,在老者身後的陰影中有一位婦人,不管她是誰,雖在幽暗處,但可以看到她臉上顯露出一絲有如蒙娜麗莎那般的笑容,這笑容讓我察覺到的不是居高臨下的寬恕,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真誠喜悦。我的感覺,在這幅畫中,這個從幽暗中發出的微笑是最明亮最動人的一筆。這真誠的一笑,化解了畫面中原本沉鬱的灰暗氣息。
還有,在廣為傳播的印刷品中很少有能人看清楚的左上角還有一位婦人,她的脖子上掛着一顆紅寶石的墜鏈。倫勃朗在創作此畫時身體虛弱,而且幾近失明,他如此用心地描畫這串項鍊,是有其深刻的寓意。富有東方韻味的紅寶石是殉道與新生的象徵。如果不接納,如何有新生?
寬恕,正是倫勃朗最後創作的心意。寬恕與回頭,需要彼此的成全。沒有寬恕,就沒有真正的回頭!正是畫面中“被温柔的慈愛和寬恕照亮的瞬間”成全了倫勃朗靈魂的真正自由,這一瞬即永恆。
遙想東方古代聖賢孔子追求的自由理想,是“為仁由己”。曾子説,孔子曰“仁”的核心意義是“恕”。寬恕之心,即仁愛之心。
據有畫作的葉卡捷琳娜女皇可能無法領悟到“仁”的奧義,但我絲毫不懷疑倫勃朗在人生最後關頭的超人覺悟。因為這一粒覺悟的種子在他內心深處埋藏已久。當我看到倫勃朗1635年創作的那一幅登峯造極的名畫《艾薩克的犧牲》時,我看到了這一粒正奮發破土的“種子”。

(現藏於佛羅倫薩烏菲齊美術館)
用藝術的語言來描述,那就是倫勃朗用極富戲劇性的手法鋪陳了這幅大型油畫。上了年紀的阿伯拉罕遵從上帝命令綁住了兒子艾薩克,近乎要了兒子的性命。他回過頭,舉起刀正要向兒子的喉嚨砍去。在這個緊要關頭,天使上前加以制止。在這個經歷過眾多畫家創作的《舊約》場景中,倫勃朗用天才藝術家獨特的思維表達出一種無與倫比的緊張感。
他賦予了畫面戲劇性的瞬間——刀子懸於空中。光亮突顯出躺在地上的受害者,他被矇住雙眼,讓人無法看清他的臉,全身赤裸,顯得毫無還手之力。主要部分用光線加以突出,而背景和前景都有一半處於黑暗之中。
那懸在空中的刀子,是懸在倫勃朗內心的畢生的困惑,也是他那個時代文藝復興浪潮中一眾弄潮者的共同困惑。33年後,在彌留之際,他找到了最好的解答。(完)

(倫勃朗自畫像,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