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偷着樂”與“沒意思也得活着別找死!”_風聞
张佳玮-作家-04-10 20:10
去年寫過,《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是一部市井人民遭遇與克服苦難的歷史。
全靠着樂觀與堅強,不斷地過上,小説裏強調的“幸福的生活”。
比如張大民自己年幼喪父,全家:大民保温瓶廠的,二民肉聯廠,三民郵差,四民護士,五民學生。加上老孃,六個人住兩間房,不容易。
大民暗戀的李雲芳很苦,被負心漢踹了,被大民勸回來了,結婚。大民想法子説服全家,還得把家裏一頓騰挪,老孃睡箱子上,電視機掛起來,終於騰挪出多一個人的空間,於是張大民娶了李雲芳。小説裏道:
“兩個人紮紮實實地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三民找的第十一個女朋友,終於決定娶過門。大民和三民瀕臨崩潰,終於在緊窄的家裏,讓兩張雙人牀挨着擺。兩間房住了兩對夫妻外加四口人,咬咬牙也堅持了。唯一的不幸福點是,三民夫妻倆新婚,晚上鬧騰。張大民得請三民吃腰花,變着法子跟他暗示,讓他晚上“別鬧騰”。
三民也委屈:“我們夠深沉的了!”
終於逼得張大民去跟鄰居碰瓷,捱了一板磚,得了理,才在自家繞着一棵樹,新建了個房子。
於是“又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當然,生活永遠麻煩不斷:
生孩子了,雲芳沒奶水;張大民自己調去噴漆車間冒着中毒的風險,就為了每個月多掙34塊錢,想給老婆買點好吃的補了,要被二民唸叨。
二民自己嫁人了,夫妻打架,要靠大民來勸,帶妹夫去醫院看病。
三民的老婆輕佻,被三民抓了奸,但過兩天又忍了。
五民考上了大學出去了,出去時嚎啕大哭,説自己憋壞了,要去廣闊的地方住一輩子,再也不回來了;可等讀完大學回來,又一本正經要搞仕途了,還不上心地讓老孃走丟了一次。
老孃已經近乎痴呆了;四民又病逝了;在四民病逝的當口,拆遷的過來説,你們家少了一户人,房子三間變兩間了……
然後張大民下崗了,到處賣保温瓶去。兩個月賣了十四個暖壺,還戒了煙。
雲芳的舊愛恰在這時從美國衣錦還鄉——好在被張大民懟走了。
故事的結尾:張大民走運,一次性賣出去六百個保温瓶,於是帶全家爬香山。
以前看,只覺得他堅強。
前兩天重看時,咂摸出點新想法。
張大民在小説結尾,其實一度遭遇了人生低谷。所以他對李雲芳的舊愛説的那段話,帶着氣:
“上飛機小心點兒,上禮拜哥倫比亞剛掉下來一架,人都燒焦了,跟木炭兒似的。到了美國多聯繫,得了愛滋病什麼的,你回來找我。我認識個老頭兒,用藥膏貼肚臍,什麼病都治……回紐約上街留點兒神,小心有人用子彈打你耳朵眼兒,上帝保佑你,阿門了。保重!媽了個巴子的!"
一直説到出租車出去老遠了,他才停口。
這段是衝情敵嗎?也不止。
小説明確説了:
張四民去世以來,下崗以來、吃醋以來,一切一切的憋悶都隨着這通胡説八道吐出去了。天藍了,雲白了,走在大街上兩隻腳一顛一顛的又飄起來了。
想想那麼沉重的生活,不靠着這張貧嘴扒拉,過不去。
這段證明,張大民,以及其他看似樂觀的人,也許心裏真沒表現在嘴上的那麼無邊無際。
他也需要寬解,他也需要抒發,也需要噴一下子,心裏才高興得起來。
真是所謂嘴有多毒,心裏就有多苦。
小説結尾,他賣出去了六百個暖壺,全家去爬香山,有了那段對答:
“媽,人活着有什麼意思呢?”
“有時候沒意思,剛覺得沒意思又覺得特別有意思了。真的,不信問你爸。”
“爸,人活着沒意思怎麼辦?”
“沒意思,也得活着。別找死!”
這段在電影裏,馮鞏温柔堅定地加上了那句,“只要你好好活着,就能得到好多好多好多的幸福。我的兒子,你就沒事偷着樂吧。”

這段在電視劇裏,結尾完滿許多:老孃七十大壽,全家聚起來感慨萬千。這時張大民再和小樹討論要好好活下去的話題,就顯得踏實多了。
但我回頭讀小説,想到一點點:
張大民還懵懂未知的兒子,沒説要尋死啊;為什麼張大民先跟他説**“別找死”?**
整篇小説裏,明確試圖尋過死的,是張大民的媳婦李雲芳。張大民倒也勸過他憋壞了的五弟,“你自己不找死,誰也憋不死你。”
他這裏很突兀地“別找死”,是跟誰説的呢?
張大民自己有沒有在絕望之餘偶爾想過尋死?不知道。
張大民在全篇裏都在不停跟自己強調“幸福的生活”;克服一點困難,就幸福了;小説結尾賣出去幾百個暖壺了,就跟自己想象的逝去親人念:
“日子好過極了!孩子幸福極了!有我在,有我頂天立地的張大民在,生活怎麼能不幸福呢!”
這段也可看做是在自我慰藉。
去年念過:張大民是無數吃着苦但靠樂觀堅持生活,稍微克服一點苦難就能感到幸福的平民縮影。他那句“沒事偷着樂”,其中並無慶幸或得意色彩,卻飽含着普通人竭力負重前行的堅強;這是艱苦奮鬥的平民用自己的生活提煉出來的,最樸實的自我慰藉。也只有從張大民們口中説出來,才真讓人感慨萬千。
現在想起來,他這句“沒意思也得活着,別找死”,是對兒子説的,也可以是對妻子説的,也可以是對正處於人生低谷的自己説的。
怎麼説呢?慰藉的話是一面鏡子,反襯出當時的境遇。
當大家在勸誡,“別灰心”、“再努努力”,那境遇也許在是會讓人灰心喪氣,躺平不幹了。
但當慰藉的話是,“好好活着、別想不開”時,那境遇一望而知。
這麼一想,許多懶洋洋地念句“就瞎混混,活着唄”的人,某種程度上,也已經算樂觀了。
畢竟——老舍先生説——苦人的懶,是努力落空了的結果。
對有些人而言,從低谷中爬起算是一種堅強。
而對有些人而言,肯繼續活下去,已經算堅強了。
畢竟人類的悲歡無法共通,每個人都不容易。畢竟一個人永遠也無法完全確認,他人已經吃了多少苦。
多少表面不動聲色的人,是得不停用各種方式自我暗示“好好活下去”,才能堅持過下每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