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億銷量的遊戲,是怎麼和美蘇爭霸、跨國諜戰、篡改歷史扯上關係的?_風聞
BB姬-BB姬官方账号-为游戏发声。04-10 11:20
怪物馬戲團 | 文
注:涉及劇透。
俄羅斯方塊是史上最暢銷的遊戲,據統計,它賣了5.2億份,這還不包括大量盜版。這是一款沒有劇情、人物,甚至沒背景設定的遊戲,直覺上看,它與刺激的劇本無緣。
但就在上週,電影《俄羅斯方塊》上線了,它迅速在豆瓣拿到8.1分,成為遊戲史題材電影中,口碑最高的作品之一。一些人評價説,電影讓人喘不過氣,像諜戰片般把人死死釘在座位上。
並非所有觀眾都意外,一些人感嘆這個傳奇故事總算被拍成了電影,它彷彿是為了戲劇化改編而生的。雖然如今,恐怕除了遊戲史愛好者外,已經沒多少人知道俄羅斯方塊背後的故事。
為什麼一部遊戲傳記,會被分在驚悚和美蘇相爭的標籤下?要知道答案,最簡單的就是去看《俄羅斯方塊》。這是一部通俗、詳盡、矛盾、傑出、俗套、深刻而淺薄的電影,它説的是俄羅斯方塊背後,那跌宕起伏的版權爭奪戰。
在電影開頭,你會看到像素畫面配合80年代的合成器樂,刻畫着維加斯科技大會上的遊戲展攤,幾乎像在宣告,它要講述80年代,關於電子遊戲的故事。
而主角亨利,就在這象徵未來的展會中,兜售他無人問津的圍棋遊戲。當他發現自己的銷售員都被一旁的新遊戲吸引後,便去排隊看它到底是何方神聖,就這樣,亨利第一次接觸到了俄羅斯方塊。
隨後,鏡頭轉到亨利的貸款現場,他繪聲繪色地描述俄羅斯方塊的魅力,説自己哪怕閉上雙眼,都能看到方塊在下落。所以他必須拿到更多資金投入其中,因為他已經買下了遊戲在日本的全平台發行權。
你可能覺得這是電影的藝術表現手法,實際上這是著名的心理學術語,就叫“俄羅斯方塊效應”,指的是當人對媒體娛樂上癮後,哪怕停止遊玩,也會看到其影像,而這情況在俄羅斯方塊上尤其常見。
隨後,亨利説了俄羅斯方塊誕生的故事。它是4年前,一名叫阿列克謝的蘇聯程序員開發的。他的開發設備甚至沒有顯卡,他不能擁有版權,傳播也只能靠友人互贈軟盤,遊戲卻征服了蘇聯幾乎所有用電腦的人。
而這遊戲,被一個匈牙利的遊戲販子斯坦恩發現了,他長年在東歐尋找便宜的遊戲版權。斯坦恩意識到這遊戲能征服世界,於是,他前往俄羅斯,弄到了遊戲發行權,並打算將它賣給其他發行商。
80年代末,蘇聯各國差別擴大,一些地區資本化,所以東歐有少量遊戲產業,還誕生過著名的玩具,比如魔方就出自匈牙利。
斯坦恩把發行權賣給了英國媒體巨頭鏡報集團,鏡報又把日本的發行權賣給了亨利,而亨利去找了全日本最有可能一眼看出俄羅斯方塊魅力的那羣人——任天堂。
亨利彷彿俠盜般,用虛假的預約糊弄進了任天堂總部,攔下總裁山內溥,開始向他介紹俄羅斯方塊。山內溥果然一眼看出了遊戲的潛力,開了個極高的價格要買發行權。
然而亨利要的是合作,不是轉賣,哪怕任天堂從來都是自己發行遊戲。但亨利戲劇性地用“馬里奧有路易、塞爾達有林克,所以人人都需要夥伴”説服了山內溥,就這樣,他成了任天堂的合作發行人。
在世界另一邊,程序員阿列克謝,正被克格勃的特工騷擾,他的遊戲引起了政府注意。
回到美國,商戰畢竟是骯髒的,鏡報軟件察覺到了俄羅斯方塊的潛力,他們決定在與亨利籤合同的最後一步反悔,將遊戲街機的日本發行權賣給世嘉。
亨利不得不再次回去找到任天堂,試圖故技重施,用馬里奧被食人花攻擊,需要吃蘑菇回血的故事,讓任天堂再扶他一把。這次,山內溥毫不意外,他彷彿早已料到這份阻礙,讓亨利去美國任天堂的總部。在那個純白的實驗室裏,他看到了當時只有10人知曉的任天堂新產品:
Game Boy。
這台機器將賣出1.2億份,讓任天堂以勝者身份終結90年代的掌機戰爭。
面對與俄羅斯方塊完美兼容的GB,亨利説出了那句名言:“要把Game Boy賣給數以萬計的孩子們,就捆綁銷售馬里奧;但你們如果想把它賣給數以百萬計的所有人,就捆綁俄羅斯方塊。”於是一切都明瞭,亨利真正需要的,是弄到遊戲的掌機發行權。
然而事情自然不可能簡單,鏡報和斯坦恩也察覺到了遊戲掌機發行權的價值,於是雙方開始了混亂的大背刺,鏡報不斷拖欠付款,而斯坦恩偷偷把掌機發行權賣給了雅達利。
在這極混亂的爭奪中,鏡報軟件、亨利和斯坦恩三方都決定前往俄羅斯,直接和版權的第一擁有者談判。
亨利第一次來蘇聯,他找了一個活潑的翻譯妹子。這裏處處蕭瑟,物資匱乏,亨利在美國的行事風格四處碰壁,還剛下飛機就被克格勃盯上。好不容易找到阿列克謝工作的ELORG(全聯盟電子設備聯合會),亨利卻遇到了驚人的轉折——ELORG從未把俄羅斯方塊PC外的版權授予任何人。
原來,蘇聯人因為設備落後,且消息過於閉塞,所以在簽訂合同時,他們不知道遊戲主機和PC的區別,以為自己只授權了PC版,可在西方人看來,這份授權卻是全平台的。
版權大戰的序幕,就此拉開。現在,談判者成了ELORG對峙前來購買的三方,他們背後還有任天堂、雅達利和世嘉的主機戰爭。
其中,鏡報和戈爾巴喬夫有私交,能動用蘇聯高層之力,讓克格勃幫其辦事。而克格勃內部已經極為腐敗,他們知道蘇聯將塌,人人都想在毀滅前搶一份羹。
斯坦恩則手握第一份授權合同,此外,他了解蘇聯,而他的兩名對手,則一個自大地認為蘇聯人都是傻子,另一個則天真地相信蘇聯人通情達理。
而主角亨利,彷彿毫無優勢,雖然他有任天堂撐腰,但就像他的對手所嘲諷的,他在這場遊戲裏毫無勝算,因為任天堂不可能賄賂任何人,不可能動用任何腐敗的關係網。
這就是為何,《俄羅斯方塊》成了諜戰片。
在電影的後2/3,我們看到了一場多方參與,不斷反轉的爭奪戰。亨利被克格勃威脅、毆打,那個翻譯女孩,竟然是克格勃的特工,用強吻他的照片脅迫他,並讓蘇聯大使威脅他遠在日本的家人。
ELORG則奔走在克格勃,以及前來談判的三方中,ELORG的首領想為國家談到最好的交易,腐敗的克格勃卻想維護與鏡報的交易,甚至為此毆打ELORG的首領。
至於阿列克謝,則全程像工具般被迫參與談判,毫無發言權。他不止沒因遊戲拿到一分錢,還被克格勃沒收房子、威脅小孩、丟了工作。
但晦暗之中,亨利和俄羅斯方塊的發明人成了朋友,他們發現了對方作為遊戲開發者的單純一面。兩人將俄羅斯方塊合力改成了可以一次消除多行的版本,阿列克謝還帶亨利參觀了莫斯科,和他一起參加蘇聯自由主義者的地下聚會。
在一個個象徵性的人物塑造下,我們似乎可以看到,為何任天堂至今仍立於巔峯,而雅達利和鏡報集團早已消失;為何資本主義被控訴用貪慾泯滅人性,又為何它能支撐起眾多國家的進步;以及為何蘇聯曾經強大,又為何它如沙土般崩塌。
《俄羅斯方塊》是一部節奏極快的兩小時電影,要在一篇文章裏細説這場爭鬥,是不可能的。所以對電影最尊重的方法,依舊是親自去看它。
總之,在離奇的劇情後,亨利和任天堂在ELORG首腦的幫助下,拿到了真正的日本全平台發行權。接着,他們在莫斯科被克格勃逼入絕境時,遊戲背後的英雄阿列克謝開着一輛破車,在《Holding Out for a Hero》的俄語版裏前來救援了——電影在一場不斷切換至馬賽克畫面的戲謔追車戲中走向尾聲。
最後,亨利回到日本,修復了破碎的家。而當蘇聯解體後,他幫阿列克謝逃到了美國,開始了新生活。一切都像是標準的好萊塢電影,在歡樂中結束。
至此,你已經知道了《俄羅斯方塊》的大致劇情,一個個獨立、衝突而不同顏色的方塊下落,互相碰撞、拼接、相抵消失,最終退出舞台,露出被遮蔽的背景板——現在,歡迎來到現實,至少是,被記錄下來的現實。
方塊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用電影學習歷史,是很危險的,因為電影是戲劇的延伸,戲劇改編是流淌在其血脈裏的命運。好的傳記電影,重點從不在是否對歷史完全還原上,它需要做到藝術性、觀賞性和真實性的平衡。
而每當美國人拍攝蘇聯,他們就會加入1/3的瞎編,1/3的省略,以及1/3的真相,於是電影就會變成1/3的娛樂,1/3的意識形態宣傳,以及1/3的真傷大逼兜。《切爾諾貝利》是這樣,《俄羅斯方塊》亦如此。
實際上,阿列克謝是西方遊戲的粉絲,他喜歡《吃豆人》,尤其熱愛《淘金者》。所以俄羅斯方塊不僅是他被蘇聯玩具“五格骨牌”啓發後,隔絕誕生的產物,它站在所有偉大的前輩肩上。
阿列克謝是遊戲的創始人,但他還有兩位開發夥伴,其中一人幫他把遊戲弄到了PC上,以及一個幫忙推廣的心理學家朋友;這位心理學家還把俄羅斯方塊變成蘇聯研究上癮機制的素材,後來又開始銷燬拷貝,因為研究員開始上癮不工作了。
阿列克謝
PC版移植者
現實裏,遊戲的版權問題不是亨利發現的,而是ELORG自己發現的,也是他們把斯坦恩叫回了蘇聯。蘇聯人將PC和主機的概念弄錯,並非因為他們無知,而是當時美國自己也搞不清,不斷因為同樣原因出亂子、打官司。
而亨利也不是俠盜般潛入任天堂,與山內溥相認的,這段事蹟其實改編自他潛入雅達利的故事。亨利早就和山內溥認識了,他們曾一起下圍棋,片中開頭那款撲街的圍棋遊戲,就是任天堂投資的東西。
自然,亨利也不是因為説了個馬里奧的比喻,就讓任天堂出手的。實際上,亨利最初代理的日版俄羅斯方塊很失敗,只賣出了四萬份。現實中,是一個比馬里奧更有説服力的人擔保了俄羅斯方塊的魅力,他對山內溥開玩笑説:你的秘書都玩得不工作了,還懷疑它的魅力嗎?
這人就是宮本茂。
毫無意外,電影最大的改動,是在蘇聯的部分。現實裏,沒有任何腐敗的克格勃出現,亨利不喜歡蘇聯,但他沒被威脅或拷打。任天堂雖然不能用賄賂幫他開路,但他們有遊戲界最強法務部,於是派了一位常年在蘇聯工作的頂尖律師與他同行。
而ELORG的首腦貝里科夫,雖然確實對西方的遊戲版權發放、主機研製和遊戲市場一無所知,但這個蘇聯男人讓亨利給自己上了一節速成課後,就轉身去和鏡報集團與斯坦恩對峙了。
貝里科夫
他的手段極為諷刺,貪便宜的鏡報集團,想欺騙蘇聯人俄羅斯方塊價值低下,只用百科全書的版權就能換取,他便給了個更划算的陷阱合約,讓鏡報誤以為撿了大便宜,開心離開蘇聯。而斯坦恩用PC的模糊定義糊弄蘇聯人,他便同樣在PC的定義上下陷阱,反過來把斯坦恩給騙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這個過程裏,他確實因為鏡報集團動用蘇聯高層的關係,遭到了搜查,但克格勃在發現他是無辜的後,就沒再幹擾他了,無人理會鏡報的賄賂。
而另一邊的任天堂和亨利做了什麼呢?他們毫無欺騙和保留,大肆鼓吹俄羅斯方塊的傑出,説這會成為世上最偉大的遊戲之一,並給出了極高的保證金,外加未來銷售額的豐厚分紅,讓蘇聯人和他們共享利潤。
只是契約精神與誠懇透明的合同,僅此而已。
於是,ELORG首腦把俄羅斯方塊除PC外的發行權給了任天堂和亨利,沒有反悔,沒有刁難,也沒設下任何陷阱。
其實,任天堂還在談判中試圖為阿列克謝爭取到分紅,但因為個人在蘇聯無權獲得版税,阿列克謝還是在工作時間段,用ELORG的設備開發遊戲的,所以遊戲屬於國家財產。
至於阿列克謝,他沒被趕出家門,丟掉工作,實際上,他一直在科學院工作到蘇聯解體,直至今日,他也依舊留着在莫斯科的房子。
而那個幫助亨利的翻譯妹子,只是一個單純而熱心的蘇聯民眾,她留下了一段簡短的影像,活潑地對鏡頭揮手微笑,全然不知自己會在數十年後,被塑造成一個色誘美國英雄,再背叛他,然後被祖國背叛的偏執狂。
所以蘇聯被洗白了嗎?蘇聯解體後,阿列克謝移民美國,他的夥伴去了英國,那個將遊戲搬上PC的人,則進入谷歌,而宣傳遊戲的心理醫生,最後定居英國(併成為殺妻弒子的瘋子)。最終,無一人留在俄羅斯,可能有的問題,已經被歷史寫下了答案。
至於監視與跟蹤,茨威格曾在40年代寫道,自己受邀參觀蘇聯,感覺人們熱情友好幸福,直到最後一天,有人往他口袋裏塞了張紙條,讓他不要相信任何人,他們都在説謊,他則一直在被監視;這還是在冷戰前發生的事。
好在故事的幸福結局並非杜撰,亨利確實在蘇聯解體後,邀請阿列克謝來美國和日本旅遊,並幫他定居,與他一同成立了俄羅斯方塊公司,並在任天堂的版權到期後,和阿列克謝一起回收版權。俄羅斯方塊的創始者終於得到了報酬。
阿列克謝曾回答為何他願意相信亨利,因為在莫斯科,亨利沒向他提供任何報酬,也沒做出任何要求,他們只是興奮地聊着遊戲和代碼。
直至今日,兩人依舊是好友和合夥人
所以你看,哪怕今日,與俄羅斯方塊相關的爭奪,也依舊在繼續。只不過,現在人們爭搶的不再是它的版權,而是它背後故事的名譽,誰是英雄、誰是惡棍、誰是最聰明的人、誰是被耍的傻子——一切依舊在混亂中真假難辨,充滿目的性。
這一切,其實和俄羅斯方塊為何偉大,毫無關係。
很多年前,我爺爺曾有一個專玩俄羅斯方塊的遊戲機,當時進入中國市場的俄羅斯方塊,幾乎都是雅達利版的盜版。但那時,我們玩得不亦樂乎,它是很長一段時間裏,除了接龍外,我爺爺解悶的唯一一款電子遊戲。那些方塊平淡樸素,其背後的世界卻彷彿波瀾壯闊。
數十年裏,世界每個角落的人都為這款遊戲痴迷,因為譯名問題(它是希臘語的四+作者最愛的網球),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它來自蘇聯,但這不妨礙人們明白俄羅斯方塊,恐怕是人類創造過最簡單,也是最偉大的娛樂之一。
在採訪中,阿列克謝曾回答為何俄羅斯方塊會成功,他説因為它是完全抽象的,假如一個遊戲有故事和角色,可能30%的人會喜歡,但25%的人會討厭,然而假如是一個抽象概念,人人都可以愛上它。
它是抽象的,凝聚人類創造智慧的結晶,卻拋棄一切雜亂的人間紛爭。
在歷史上,有無數藝術品背後都充滿骯髒血腥的爭奪,有時因為利益,有時因為榮耀,甚至單純因為怨恨。但在所有的爭奪背後,是藝術品的永恆,如審判之眼般俯視着所有的褻瀆和陰謀,所有的掠奪和加冕——這就是人類藝術矛盾而輝煌的故事。
電影的高潮,是最後的模板化追車戲;但它無意中營造的高潮,可能是阿列克謝帶亨利去參加地下聚會時,兩人拋開利潤和身份,打破心之壁的那個夜晚。那時,蘇聯的年輕人放着Europe的名曲《The Final Countdown》。
這首歌征服了歐美,曾在蘇聯的地下流行,並被用到港片《賭神》中,在德國統一前,它是東德電台最後播放的樂曲,播音員在樂曲中説:“我們是柏林國際廣播電台,這是正在消失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聲音。”而它唱的,是人類如凱旋般出發,拋下地球的一切,點燃火箭,前往羣星和宇宙。
那一刻,它彷彿是在破舊的樓房中高唱:“去他媽的財權爭奪,去他媽的意識形態,就在今晚,把這個傑作帶出所有的爭端,帶向歷史,帶給全人類吧。”
而以上,就是俄羅斯方塊的故事。
參考資料:
《The Story of Tetris》 | Gaming Historia
《Tetris - From Russia with 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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