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春筍地理_風聞
食味艺文志-食味艺文志官方账号-人间至味,莫过碳水。公众号foodoor04-10 10:03

撰文 | 魏水華
本文首發於《深圳航空》雜誌,有刪節
春,草長鶯飛、萬象更新的節令。
在四季分明的東亞大陸,“春”字很早就被賦予了超出其字面意之外的內涵。它代表了歷史變遷、代表了人心向背、代表了男歡女愛,也代表了滋味鮮靈。
筍,中國菜裏最能表達“鮮”的食材。
無論是清蒸、燉煮、煎炒、涼拌,它總能以清新雅緻的味道、柔嫩細膩的嚼感,詮釋“鮮”這個漢字的終極定義。
每年,到了春與筍相遇的季節,都是中國餐桌鮮上加鮮的新婚宴爾,是中國滋味一期一會的天下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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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義上説,所有竹類植物的萌芽,都能被稱為“筍”。
作為一種適應性極強的禾本科植物,竹類在地球上有超過220萬平方公里的生長面積。如果把所有竹子聚攏在同一片土地上,它的佔地相當於五分之一個歐洲,近四分之一箇中國,或者大半個印度。
這些海量的竹子,分佈在亞洲、非洲和中南美洲。它們的嫩芽,其實並不是多麼罕見的物產。


但有趣的是,竹子還有一個特徵:它是人類目前觀察到的,生長最快的植物。在雨水充足、氣温合宜的環境下,竹子一晚上就能生長超過兩米。
在飛速長大的同時,細胞中也在快速積累木質素和纖維素,這些東西讓拔節的筍成了硬梆梆的竹杆。
把筍採摘之後,變硬過程不會停止,反而會加快。當筍的斷面暴露在空氣中後,其中決定木質素積累的苯丙氨酸解氨酶(PAL)和過氧化物酶(PO)的活性都提高了,加快變成竹竿的過程。

所以,留給春筍採收、運輸的時間窗口非常短,在沒有物流基礎和冷鏈技術的時代,在不是竹子產區的地方,想吃到鮮靈的春筍,根本不可能。
此外,筍的破土生長過程中,如果受到太多陽光的照射,便會產生一種名為“紫杉氰醣苷”的化學物質,它味道苦澀、麻嘴,且帶有一定的毒性。即便久煮消毒,那種令人不悦的澀味也難以褪去。

在印度,人們常常會以清水長時間浸泡筍,再以重口味的瑪莎拉粉遮蔽其苦澀味;泰國與之類似,但加入了青檸檬、香茅、小米椒之後調製成的泰式咖喱,更深地參與了筍味的改造;菲律賓、印尼和馬來西亞則將筍與椰漿一起烹飪,以椰糖、椰脂的甜美和醇厚中和筍的苦澀,這是所謂的“娘惹風味”;越南人則以野生黃皮果和豆豉醃製筍,酸鹹加持之下,筍裏本來的滋味早已消弭無形。
總而言之,雖然竹子的分佈廣泛,但在很多國家和地區,筍是一種極難伺候的、用途很有限的食材。
雖然外表嬌嫩潔白,但一口下去,滿是生人勿近的煩惱。

即便在中國,很多地區的筍也需要複雜的處理。《周禮》裏出現的:“加豆之實,筍菹魚醢”。菹是醃菜的意思,筍菹,就是為了掩蓋異味、便於儲藏運輸的醃筍。
今天,廣西柳州螺螄粉、南寧老友粉的靈魂佐料酸筍,用的就是一種帶有濃重澀味的大頭苗竹筍。之所以發酵成酸筍,除了便於儲存運輸之外,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鮮筍不好吃。

在四川峨眉、貴州龍勝等地,還盛產苦筍乾。為了去除苦味,人們將筍煮熟、曬乾、長時間泡發,獲取能夠入口的食物。即便如此,淡淡的苦味依然不可能完全消除,要以紅燜、辣炒等方式消減苦味。
中國的春筍,也許是食用筍家族裏少數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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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人尹吉甫的詩句:“其蔌維何,維筍及蒲”;江蘇人枚乘的詩句:“雛牛之腴,菜以筍蒲”。也許是世界上最早的,人類食用筍的文字記載。
一個容易被人忽略的細節是,這兩位詩人的家鄉,都在今天的長江流域。

作為北亞熱帶與北温帶交界的區域,每年早春,中國長江流域都會在緩慢的氣温回升中,伴隨綿長的、充沛的降雨。這為竹筍的生長提供了良好的自然環境,更重要的是,長江流域每年春季農曆三、四月稀缺的晴天,也在很大程度上,阻止了竹筍中代表苦澀味道的“紫杉氰醣苷”的生成。
著名的孟宗哭竹的故事,就在發生在這片地區。

孟宗是三國時期武漢江夏人,他的母親生病,需要筍煮湯治病,但時值二月,還沒有竹筍萌出。孟宗為此抱着竹子痛哭,最終感動了竹子,春筍應聲而出,治好了孟宗母親的疾病。
故事看起來充滿傳奇色彩,但結合其地理歷史背景,相信絕非杜撰。受到南方季風的影響,江南地區的冬末初春,常常會出現反常的温暖天氣,春筍的提前萌出,並非感天動地,而是客觀氣候所致。
同時,江南地區陰雨連綿的春季,也讓早期的野生竹種開始有了食用的可能性。在孟宗哭竹的故事裏,春筍是一種治病的藥材,顯然,當時它的滋味並不太好,但也不至於不能入口。在百姓普遍蛋白質攝入不足的農耕國家,一碗包含大量水溶性氨基酸的筍湯,也許真的能挽回虛弱的生命。


很快,這種特性開始被人類利用。
兩晉六朝開始,關於筍的記載,在文獻裏開始井噴:

西晉末年的學者戴凱之曾專門總結了民間食用竹筍的情況,著成《筍譜》一書,這是世界上第一本關於食用筍的專著。
而在《説文解字》裏,則對筍進行了進一步的引申義的解讀:“筍,竹胎也。”它“根生大地,渴飲甘泉”“得土而橫逸”,象徵着旺盛的生命力,所以後世習慣用“雨後春筍”來形容一件事物的勃勃生機;進而聯想到,吃了竹筍也可以和它一樣獲得無限生機。
這一時期,受黃老玄學的影響,貴族士大夫們多崇尚清談,在衣、食、住、行各方面都着力營造一種超然脱俗的氛圍。而筍,因為其象徵意義,成為士大夫們喜歡的蔬菜之一。

南朝詩人吳均在《山中雜詩》中寫道:“綠竹可充食,女蘿可代裙。”超然物外、淡泊名利的思想表露無遺。
道家經典《寶劍上經》説:“服日月之華者,欲得恆食竹筍。竹筍者,日華之胎也,一名太明。”
這種對春筍的價值觀層面的推崇,直接促成了人們對竹子的選育。苦澀味更輕、纖維更細膩、水分更充沛、鮮甜滋味更明顯的筍種開始在人為的干預、培植下出現。
“孟宗竹“,這種中國長江流域種植面積最廣、培育歷史最久、食用價值最高的竹種,就是在那個年代應運而生。

今天,不管是上海人喜歡的濃油赤醬、香甜脆口的油燜筍;江蘇人喜歡的鹹鮮水靈的醃篤鮮;浙江人喜歡的清新俊逸的雪菜筍片;湖北人喜歡的油潤鮮香的春筍臘肉;四川人喜歡的五味俱全的筍子燒肉,其中主材,都是孟宗竹筍。
因為身披絨毛,孟宗竹又被稱為“毛竹”;因為常與江南地區的春雷伴生,又被稱為“雷公竹”“雷筍”;因為成材利於打磨製器,有類似楠木的韌性和金色光澤,又被稱為“楠竹”;因為成材剛硬高大,又被劃為“剛竹屬”。
但本質上,它們都指向三國時期孟宗的故事。
今天,春筍在中國菜譜上的重要地位,是中國黃老哲學以心及物的巧合;是兩晉六朝時代南方大開發的長尾紅利;更是中國人對飲食數千年不懈探索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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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春筍的推崇,在唐宋時期的士大夫階層裏,繼續被昇華提高。
蘇軾的“若要不俗又不瘦,天天筍煮肉”只是一個縮影,在入門讀本《唐詩三百首》裏,提到“筍”的篇章有十三首之多,僅遜於石榴,是當仁不讓的唐詩食材之王。
與此同時,人們對筍的滋味描述,也發生了明晰的變化。

在公元六世紀的《齊民要術》裏這樣寫:“二月,食淡竹筍。四、五月,食苦竹筍。蒸、煮、包、酢,任人所好"。意思是早春的筍味道淡,只吃它的口感,到了四五月後,筍的苦味出現,要用更復雜的烹飪去消解。
但到了公元十一世紀,詩人梅堯臣筆下的春筍則是“便令剝錦煮荊玉,甘脆不道簞瓢空”。
顯然,人們已經能感受到春筍裏的“甘脆”,也就是鮮甜的滋味了。
這證明了,最晚到宋朝,今天我們能吃到的,鮮甜水靈的春筍已經出現。

巧的是,也正是在那一時期,日本大量留學生“遣唐使”進入中國,在學習了中國人的飲茶、插花、烹飪等生活方式後,回國創造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日式風情。
吃筍,當然也不例外。

今天,日本料理裏經常會看到清水煮筍塊點蘸醬油或蛋黃醬的“涼筍沙拉”,或是用筍塊、大米、油豆皮、高湯燜煮出來的“春筍燜飯”,它們與唐宋文人王維、黃庭堅等筆下的春筍吃法幾乎一模一樣。
**最有趣的是,今天日語裏的“筍”,依然沿用漢語繁體字“筍”的寫法。**這個字,從竹從旬,準確地描述了筍來自竹子,收穫保存時間不過短短一旬十天的自然與生物特徵。
但中國人對筍的追求並不到此為止,更高更遠的畫卷,依然徐徐展開。

公元1507年初春,王陽明被貶貴州,在貴陽龍場驛,他與竹對坐,最終悟道,開創了光耀中國古代哲學體系的心學。
竹與筍,在其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配角。
也正是在那個時代,雲貴地區最終成為中國領土。大量來自橫斷山區、雲貴高原甚的物種開始進入中國,並被馴化食用。

比如,熱帶和亞熱帶地區特有的慈竹屬、牡竹屬竹筍。
今天,在兩廣流行的麻筍、雲南流行的甜龍竹筍,都是其中代表。尤其是雲南甜龍竹筍,口感甜美,被譽為“水果筍”,初次嘗試的人常常會以為廚師烹筍的過程中放了糖。

按照雲南本地的做法,甜龍竹筍有煲排骨湯、生吃鮮筍片、甜筍煎餅、甜筍燜飯、脆皮甜筍條、宮爆甜筍丁、酸筍魔芋、酸筍煮甜筍、檸檬筍絲、辣潑甜筍、紅燒甜筍、素炒甜筍片、甜筍粥等十幾種吃法,涵蓋了彩雲之南的酸、甜、香、辣、鮮。
而它萌出、走上餐桌的節令,則與雲南的雨季相伴,從五六月暮春時節開始。甜龍竹筍補上了中國春筍最有趣、有料、有風情的一課,也見證了中華飲食千年從未中斷的包容與探索。

-END-
1975年春的一天,周恩來到北京仿膳飯莊吃飯,點了一盤炒油菜心、一碗蛋黃湯、兩個肉末燒餅。
吃完,總理對飯菜的味道讚不絕口,他説:肉末燒餅很好吃,如果在餡兒里加入筍丁,那吃起來不油膩,會更加爽口。

中國黃河以北很少有竹子分佈,從前人們沒有吃春筍的習慣。但仿膳飯莊依然遵照總理的意見,改良了肉末燒餅的做法。出人意料地,此舉廣獲北方食客們的好評,成為數十年來仿膳飯莊的壓軸名點。
味有同好,口有同嗜,春筍如此,中國味道的包容與前進,亦是如此。
| 上海·油燜筍 |

| 蘇州·醃篤鮮 |

| 杭州·薺菜春筍炒年糕 |

| 寧波·雪菜筍絲大湯黃魚 |

| 泰州·三丁包子 |

| 揚州·筍丁獅子頭 |

| 長沙·鮮筍炒臘肉 |

| 南昌·辣炒竹筍菜 |

| 蕪湖·小炒竹筍 |

| 徽州·鹹肉筍丁飯 |

| 昆明·甜筍小鍋米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