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祭奠恩師:上海格致中學黃松年_風聞
眉山剑客-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知彼知己,纵横天下。04-10 07:42
世界上有三種教育模式:中國儒家的傳道模式,希臘蘇格拉底的對話模式,還有德國研究型大學的研討班(Seminar)模式。
傳道模式的方法就是韓愈所言:“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這是中國註釋,模仿,工匠式教育的典型。學生只能試圖理解祖師的思想方法,但是不能質疑,挑戰,和創新。否則只能另投其他祖師,形成各門派的江湖之爭。中國儒家的各大學派,都是在註釋上下功夫,舊瓶裝新酒。中國改革開放之後,實踐上多樣創新,理論上卻沒有產生新的學派,只在馬克思,儒家,和西方經濟學的旗號下,競相發表應用和模仿的文章,沒有自己的話語體系。問題出在方法論,而非思想貧乏。
對話模式最典型的代表,希臘古典時代有柏拉圖《理想國》,近代科學有伽利略《關於兩種新科學的對話》(1638),和我的導師普里戈金《混沌產生有序:人和自然的新對話》(1984)。中國的經典著作,《莊子內篇》中莊子和惠施的對話,也屬於類似的風格。對話的特點是兩種不同觀點之間的交鋒,可以比較不同視角的差別和得失,比自己一派人之間的討論,更有利於發現新的思路。能做這種對話的只有大師級的領軍人物。
德國研究型大學開創的研討班模式,是現代科學革命的新發展模式,其重大成果包括量子論,相對論,生物遺傳學,和當代複雜科學的發展。其特點是多種思路的競爭和交鋒,大大擴展了科學創新的眼界。我在文革後的1981年進入美國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校區的普里戈金研究中心,經歷研討班模式的嚴峻考驗時,年已36歲。風險和挑戰之大,在年齡上早已過了物理學家典型的研究高峯期,還要改行進入理論生物學和經濟學的新領域。
幸運的是,這種研討班的學習模式,我早在1960年上海格致中學的五年制試驗班,中五6班體驗過了。那時我只有16歲。開創這一教學模式的就是今天我要祭奠的黃松年老師。他是上海格致中學的資深數學老師,也是上海市中學生數學競賽的組織者。黃松年和華羅庚先生的弟子,北京中國科技大學的龔升教授有長期的交流關係,所以能在中學數學競賽的預備讀物中,介紹和培養數學前沿的知識和方法。這在歐洲的著名中學並不罕見,在中國卻幾乎是鳳毛麟角。他開創的研討班教學模式,我的觀察,比合肥中國科技大學開創的少年班還要有示範價值。我下面就來給大家分享黃松年老師的傳奇故事。
1958年的科學大躍進是非常成功的,不成功的只是土法煉鋼和糧食密植。1960年上海做教改試驗,選了三所中學,格致中學是其中之一,有新招考的6個班學生參加試驗,和已有的高中4個班競爭。上海自編的改革教材雄心很大,把高中3年的數理課程壓縮到2年,外加大學1年級的核心內容。格致中學的領導有上海共青團學生地下黨的傳統,非常鼓勵學生幹部的積極性。我在1958年擔任實驗班6個班的學生年級工作組長。分班時我向校長和教導主任提了一個建議,把傳統的按地域分班改為按數學入學考試成績分班。目的是和格致中學的競爭對手上海中學競爭上海市數學競賽的第一名。校領導非常支持。數學成績最好的學生就集中在中五6班。主持數學競賽的黃松年老師就負責教數學課。
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課,黃松年老師在黑板上寫完一個問題的證明方法,就有學生舉手説他有更簡單的證明方法。黃松年老師讓這名學生上黑板展示後,大加讚賞。後面所有的講課,都只提出問題,讓同學們競爭給出最好的解法。這是我第一次在中國看到,老師的教學風格突破了韓愈的儒家傳統。有數學天賦的學生積聚競爭,和體育藝術尖子積聚競爭的道理是一樣的。只是中國的工匠傳統有偏見。似乎體育和藝術的尖子可以鼓勵,科學的尖子卻不利公平。這是中國科學教育始終落後於先進國家的小農意識。至今沒有改變。我1963年在北京科大當班長時也組織了類似的研討班,第二年就受到批判,撤銷班長職務。1996年在北大任教,試圖推動研討班模式,也是寸步難行。期待下屆科技部的改革,能夠改革中國科學教育的傳統模式。鼓勵學生自主創新。
中五6班兩年的數學教育,黃松年老師都在努力收集各國數學的難題,來對付這羣喂不飽的學生。我記得最難的數學題來自匈牙利,其次是蘇聯,法國,日本。大考和高考都是學生自己組織複習,也就是出牆報,學生們自己貼出複習大綱和解題技巧。貼出推薦的問題解法。記得高考前突然發現教材沒有高三的解析幾何,學生們自己花了2周時間自學就搞定了。
1962年畢業時,華羅庚先生來格致中學講演,黃松年老師動員了4個學生報考1958年才初創的北京中國科大,那年只招500人。格致中學去了9人。我們班數學最好的虞吉林進了科大力學系,成為爆破力學專家,科大研究生院的副院長。餘德浩和馬曉雲進了數學系。餘德浩是科學院計算數學所的副所長。馬曉雲是美國威斯康星大學教授。考入清華的凌復雲文革後也到美國留學,先後成為數字通訊領域的帶頭人。本人進了科大物理系。我1980年到美國留學時已經36歲。美國大學校刊嘲笑我們是文革“失落的一代”。但是,第一次考試我就名列第一。我驚奇的發現,美國大學研究生的考題難度,還不如黃松年老師組織的上海初中數學競賽的難度。後來我在美國2所大學的考試門門第一,基本功都是黃松年老師的研討班訓練的。中五6班出的科學人才,超過我在中科大讀本科,和在美國讀研究生的中國學生的比例。如果格致中學能總結自己的歷史經驗,在學習國外經驗的基礎上創新,將來在人才培養上能夠更上層樓。
中五6班除了從事科學的人才,還出了傑出的醫生,工程師,海軍校官,國企廠長和高管,自主創業的企業家,體制改革的幹部,和中學教師。有趣的是數學也能促進人文的修養。餘德浩發明了有數學美的詩詞格律,陳小鳳把數學思維引入語文教學。這都是美談。期待中五6班同學能在筆會發起人劉巽明的組織下,用自己的經歷編輯一個紀念黃松年老師的專輯,在下次格致中學校慶時獻給母校。
目前國內趕超高科技,往往用高薪重獎來招募人才。我的觀察,科學家成功的關鍵在天賦,興趣,和好奇心,不是名利。能否成才的機遇在能否遇到黃松年老師這樣的伯樂。給培養和發現科學人才的老師發重獎,才能提高中學教師的地位,改變家長對子女的期望。中國崛起,才能和西方競爭科學人才和科學創新。
清明節祭奠黃松年老師,感謝你的高尚情操和教學眼界。願中國未來出現更多黃松年老師這樣的伯樂,能像普朗克那樣發現未來的愛因斯坦。
附上餘德浩同學送來的黃松年老師的照片。以及1962年6月格致中學中五6班的畢業照。第3排右數第7人為黃松年老師,第9人為凌復雲。第2排右數第3人為馬曉雲。第5排左起第1人是餘德浩,第2人是虞吉林。第4排左起第6人是本文作者陳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