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陳清揚滿嘴騷話的王二,如寫詩一般寫小説的王小波_風聞
张佳玮-作家-04-11 21:26
我有個朋友讀過了王小波的小説後,初讀他的論述,大感詫異。
他向我描述道,讀王小波的小説,頗覺“王二就是個貧嘴但深情的流氓”;再看他的論述,卻覺有理有據,雖然反諷歸謬時也偶爾油嘴滑舌,但確實氣質不一樣。
我提醒他,也許我們都默默接受了“王二”這個人設,覺得王小波就是王二那樣;然而王二與陳清揚、小轉鈴、小孫們再鮮活,那畢竟是小説。
當然,王小波應該是,故意如此的。
歷來小説敍述,不同特質頗難相容。優美的難免多用書面語,一抒情便容易沉重;輕盈的勢必多用口語,不小心就顯油滑;要寫出現代範兒,容易落得翻譯腔,要精簡幹練,又不容易煽情。
但似乎對王小波的小説而言,輕盈、抒情、有趣和深沉甚至悲愴,是可以並存的。
《青銅時代》那本集子的三部小説——《萬壽寺》、《紅拂夜奔》、《尋找無雙》——外加中篇《黃金時代》,都以帶點戲謔的輕盈語氣開場,以深情(《萬》和《紅》甚至帶點悲傷)的調子收尾。
這幾部小説從頭到尾,都沒有刻意嘆苦發愁,只輕巧地講述了個體的遭遇:尋找記憶者遍歷各種可能性慢慢回到庸常現實(《萬壽寺》致敬了《寒冬夜行人》這個眾所周知),風塵三俠在荒誕世界裏尋找指望但與王二一樣終於沒有指望;王仙客使盡一切智慧試圖跟一羣掰扯不清的人掰扯真相最後還是靠蠻力威嚇解決了部分問題;以及王二與陳清揚的故事。
輕盈在講故事的口吻,有趣在主角們的命運彷彿荒誕喜劇。在讀者慢慢地與主角共情之後,會體會到悲傷。
我估計不止一位讀者,會經歷類似的情感:
“王二好好笑→逐漸笑不出來→王二竟是我自己!”
王小波極推崇王道乾先生翻譯的杜拉斯《情人》。
他在另一篇隨筆裏如此寫過:
我認為這篇小説的每一個段落都經過精心的安排:第一次讀時,你會感到極大的震撼;但再帶看挑剔的眼光重讀幾遍,就會發現沒有一段的安排經不起推敲。從全書第一句“我已經老了”,給人帶來無限的滄桑感開始,到結尾的一句“他説他愛她將一直愛到他死”,帶來絕望的悲涼終,感情的變化都在準確的控制之下。敍事沒有按時空的順序展開,但有另一種邏輯作為線索,這種邏輯我把它叫做藝術——這種寫法本身就是種無與倫比的創造。我對這件事很有把握,是因為我也這樣寫過:把小説的文件調入電腦,反覆調動每一個段落,假如原來的小説足夠好的話,逐漸就能找到這種線索;花上比寫原稿多三到五倍的時間就能得到一篇新小説,比舊的好得沒法比。
王小波認為《情人》的妙處,是敍事不按時空順序展開,另有內在邏輯,維持着整篇的敍述。説得極妙。
《情人》極卓越處:杜拉斯沒有按一般回憶小説的方式寫,沒有回到過去,一板一眼地敍述,而是從已經老去的自己出發,虛構出一副回憶的語氣,小説前半段,不停迴環往復地念:
“對你説什麼好呢,我那時才十五歲半。”
“我才十五歲半。就是那一次渡河。”
“看看我在渡船上是怎麼樣吧。”
米雷爾·卡勒·格魯貝爾的《人們為什麼不怕杜拉斯了》提過一點:
杜拉斯在《情人》裏使用的手法,使讀者產生了現實主義幻象,讓讀者誤以為那是自傳,以為杜拉斯真在跟你説着話,回憶往事呢。
然而《情人》裏的“我”,依然是個虛構小説角色。
杜拉斯後來談《物質生活》時説起過,她很重視聲音。她曾希望達到的效果時,自己字句的聲音能不停在讀者腦海裏繚繞。
王小波的《黃金時代》也是如此。
小説開頭,他不停地以這幾句開始一個段落:
“我二十一歲時,正在雲南插隊。”
“倒退到二十年前,想像我和陳清揚討論破鞋問題時的情景。”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正在河邊放牛。”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打算在晚上引誘陳清揚。”
《黃金時代》裏的王二,依然是個虛構角色。
但經過他這樣,立足於此時、反覆多角度回憶當時的手法,讀者也逐漸接受了:
王二可能是個真人——雖然明明是假的——所以王二回憶時,搞點抒情與回憶也是合理的。
如此,他就不需要謹遵時間順序線性敍事,而能安排更自由的敍事方式了。
那段著名的:
“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捱了錘的牛一樣。可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麼也錘不了我。”
——其實出現在小説敍述的過程中。乍看會顯得橫空而來。
但因為我們接受了“這本小説是王二的回憶”,又急於知道“王二和陳清揚還沒搞在一起,他當然得生猛吧”,所以覺得這一段感嘆也自然而然。
於是也就接受了《黃金時代》這看似自由,其實緊湊的敍述。
回頭看看,《黃金時代》與《情人》雖然調子氣質全然不同,但敍述方式與敍述邏輯卻有共通之處:
始終沒有真正投身於過去,按時間順序講故事,始終站在“此刻”,以“我”的角度,用看似回憶的調子和情感,支配着故事敍述。
類似的,《紅拂夜奔》裏解數學題、在大學裏被排擠、跟小孫合居的王二,也是個小説虛構人物。他的遭遇與他敍述的風塵三俠,是彼此映照的。
包括《萬壽寺》結尾,主角“我”絕望地感嘆“這是因為,明天早上,我就要走上前往湘西風凰寨的不歸路。薛嵩要到那裏和紅線匯合,我要回到萬壽寺和白衣女人匯合。長安城裏的一切已經結束。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然而那個主角及其失憶的過程,也是虛構的——順便,不知道您發現沒,《萬壽寺》結尾這幾句,又不無巧合地,押韻了。
即,王小波寫的小説,乍看滿嘴騷話、晃盪飄忽,甚至還在不止一篇小説裏,讓王二自稱流氓土匪二百五;但回頭看看,如此的王二,如此的敍述方式,才讓讀者覺得親近,讓讀者們慢慢地與王二達成共情。
王二可能是個被小孫或陳清揚罵、被小舅媽和小轉鈴欺負的大個子,但寫小説的王小波,對小説的技法和套路門兒清。
不妨説,他在用自己的韻律、自己的敍述方法、自己的聲音,耐心地營造自己的世界。
我覺得,他的小説,其實也當得起這樣的形容:
沒有一段的安排經不起推敲,感情的變化都在準確的控制之下。
以及,韻律。
王小波在《我的師承》裏,讚美查良錚先生翻譯普希金詩《青銅騎士》,所謂雍容華貴英雄體,最好的文字:
我愛你彼得興建的城。
我愛你嚴肅整齊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麼莊嚴,
大理石鋪在它的兩岸。
他讚許的另一個例子,認為有“永難忘記的韻律,這就是詩啊!”
朝霧初升,落葉飄零
讓我們把美酒滿斟!
王小波推崇的查良錚先生,即穆旦——他有個遠房兄弟叫查良鏞,筆名金庸——除了是大翻譯家,也是好詩人。他的詩風,只舉一例:
每次相見你閃來的倒影
千萬端機緣和你的火凝成,
已經為每一分每一秒的事體
在我的心裏碾碎無形,
你的跳動的波紋,你的空靈
的笑,我徒然渴望擁有,
它們來了又逝去在神的智慧裏,
留下的不過是我曲折的感情,
看你去了,在無望的追想中,
這就是為什麼我常常沉默:
直到你再來,以新的火
摒擋我所嫉妒的時間的黑影。
我們看王小波《黃金時代》的結尾:
陳清揚説,承認了這個,就等於承認了一切罪孽。在人保組裏,人家把各種交待材料拿給她看,就是想讓她明白,誰也不這麼寫交待。但是她偏要這麼寫。她説,她之所以要把這事最後寫出來,是因為它比她幹過的一切事都壞。以前她承認過分開雙腿,現在又加上,她做這些事是因為她喜歡。做過這事和喜歡這事大不一樣。
容我分一下行:
陳清揚説,承認了這個
就等於承認了一切罪孽。
在人保組裏,
人家把各種交待材料拿給她看,
就是想讓她明白,
誰也不這麼寫交待。
但是她偏要這麼寫。
她説,她之所以要把這事最後寫出來,
是因為它比她幹過的一切事都壞。
以前她承認過分開雙腿,現在又加上,
她做這些事是因為她喜歡。
做過這事和喜歡這事大不一樣。
句序長短停頓如上。
每句話的句尾韻腳:
孽、寫。
看、歡。
白、待、來、壞。
上、樣。
節奏,韻腳。
明明在説一件男歡女愛被迫交代的事,卻不失雍容華貴。
按照這個方法,再來,《紅拂夜奔》的一段:
那天下午大夥跟蹤李二孃到了土地廟裏,就把那座廟圍了個水泄不通。這時候公差對李靖絲毫也不敢掉以輕心,所以每人都帶了一件可以發射的兵器:會用弓的帶了弓,會用弩的帶了弩,什麼都不會用的也用包袱皮包了一大堆鵝卵石,扛在背上壓彎了腰。他們就這樣包圍了土地廟,好像一大羣貓張牙舞爪地圍住一隻小耗子。有一件事可以證明李靖相當警覺,李二孃一進了那座土地廟,他馬上就在門口探頭探腦。
前半段:
那天下午大夥跟蹤李二孃到了土地廟裏,
就把那座廟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時候公差對李靖絲毫也不敢掉以輕心,
所以每人都帶了一件可以發射的兵器:
會用弓的帶了弓,
會用弩的帶了弩,
——裏、器;通、弓。
後半段:
什麼都不會用的也用包袱皮包了一大堆鵝卵石,
扛在背上壓彎了腰。
他們就這樣包圍了土地廟,
好像一大羣貓張牙舞爪地圍住一隻小耗子。
有一件事可以證明李靖相當警覺,
李二孃一進了那座土地廟,
他馬上就在門口探頭探腦。
——腰、廟、廟、腦。
這裏最明顯的是個“腰”,其實王小波寫完了包一大堆鵝卵石,完全可以不寫“扛在背上壓彎了腰”,但他還是加了這句。
除了韻腳,還有節奏:
會用弓的帶了弓,
會用弩的帶了弩。
李二孃一進了那座土地廟,
他馬上就在門口探頭探腦。
最後,《萬壽寺》結尾那段著名的抒情結尾:
雖然記憶已經恢復,我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但我還想回到長安城裏──這已經成為一種積習。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對我來説,這個世界在長安城裏。我最終走進了自己的屋子──那座湖心的水榭,在四面微白的紙壁中間,黑沉沉的一片睜大紅色的眼睛──火盆在屋子裏散發着酸溜溜的炭味兒。而房外,則是一片沉重的濤聲,這種聲音帶着濕透了的雪花的重量──水在攪着雪,雪又在攪着水,最後攪成了一鍋粥。我在黑暗裏坐下,揭開火盆的蓋子,烏黑的炭塊之間伸長了紅藍兩色的火焰。在腿下的氈子上,滿是打了捆的紙張,有堅韌的羊皮紙,也有柔軟的高麗紙。紙張中間是我的鋪蓋卷。我沒有點燈,也沒有打開鋪蓋,就在雜亂之中躺下,眼睛絕望地看着黑暗。這是因為,明天早上,我就要走上前往湘西風凰寨的不歸路。薛嵩要到那裏和紅線匯合,我要回到萬壽寺和白衣女人匯合。長安城裏的一切已經結束。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一段段來:
雖然記憶已經恢復,
我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
但我還想回到長安城裏——
這已經成為一種積習。
——裏,習。
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
對我來説,這個世界在長安城裏。
我最終走進了自己的屋子——那座湖心的水榭,
在四面微白的紙壁中間,
黑沉沉的一片睜大紅色的眼睛
──火盆在屋子裏散發着酸溜溜的炭味兒。
而房外,則是一片沉重的濤聲,
這種聲音帶着濕透了的雪花的重量
──水在攪着雪,
雪又在攪着水,
最後攪成了一鍋粥。
——界,榭,雪。
我在黑暗裏坐下,
揭開火盆的蓋子,
烏黑的炭塊之間伸長了紅藍兩色的火焰。
在腿下的氈子上,
滿是打了捆的紙張,
有堅韌的羊皮紙,
也有柔軟的高麗紙。
紙張中間是我的鋪蓋卷。
——間、焰、卷。
上,張。
我沒有點燈,
也沒有打開鋪蓋,
就在雜亂之中躺下,
眼睛絕望地看着黑暗。
這是因為,明天早上,
我就要走上前往湘西風凰寨的不歸路。
薛嵩要到那裏和紅線匯合,
我要回到萬壽寺和白衣女人匯合。
長安城裏的一切已經結束。
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最後五行句尾:路、匯合、匯合、束、俗。
以及本段的開頭第一句尾:復。
雖然長短參差,但韻腳音步都押得很明白。
所以這段話氣韻貫通,讀來行雲流水。
凡寫文章用心琢磨過,自然懂得這番心思:
這些韻轍,從來不是巧合,顯然是王小波有意為之。讓你讀着以為是散句子,心中卻不覺與他預定節拍唱和。
這就是王小波《我的師承》裏所謂“小説的韻律”,所謂“小説正向詩的方向改變着自己”,所謂“卡爾維諾的小説讀起來極為悦耳,像一串清脆的珠子灑落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