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從拉胡爾·甘地誹謗案看印度的制度性矛盾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04-11 21:03
最近全世界都被特朗普的“封口費”官司吸引了注意力,因此很多人可能沒有注意到,印度正發生着一件具有驚人相似性的“政治迫害”事件——尼赫魯的曾外孫、英吉拉·甘地的孫子、現任印度國大黨主席索尼婭·甘地的兒子、前印度國大黨主席、現任國會議員——拉胡爾·甘地(Rahul Gandhi)被指控誹謗並定罪。這個罪“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雖然刑期只有2年,但剝奪了他整整8年“政治權利”——也就是説他不但被立刻取消了國會議員的資格,而且在“刑滿釋放”之後的6年內都不能參加政治選舉。
看到這則新聞的時候,我感到有些哭笑不得。假如一年前有人跟我説拉胡爾·甘地會成為莫迪政府的政治迫害對象,我恐怕是不會相信的——為啥呢?因為他不配啊!就像江湖人常説的一句話:“殺你,還嫌髒了我的手呢!”——莫迪這樣老謀深算的老狐狸,怎麼可能為了去搞拉胡爾,惹得自己一身腥?
但世事就是這樣難以預料……印人黨自從2014年執政以來,權勢和人氣都可謂如日中天,令之前的執政黨國大黨毫無招架之力。可我發現似乎自打莫迪政府跟中國撕破臉之後,不知道是不是求勝心切導致方寸大亂,還是因為被反華聯盟捧上天忘了自己的斤兩,隔三差五亂來一氣,昏招頻出。給拉胡爾·甘地搞個“誹謗罪”,無疑是昏招中的大昏招。我敢在這裏立一個Flag——這一事件所產生的深遠影響,極有可能成為莫迪政府和印人黨盛極而衰的轉折點。
為什麼我敢這樣説呢?首先,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因言獲罪”的案例,是對印度一貫所為之驕傲的民主原則、言論自由原則的重大傷害。
我最近兩年來多次在文章中指出:印度為了謀求經濟的高速發展,勢必要在各方面學習“中國模式”;而其在“中國化”的過程中,很多時候必然要“權宜行事”,做出一些與所謂西方普世價值觀相悖的事情。(詳見《【解讀】將抄作業進行到底——談談印度的“中國化”與“去中國化”》)同時我也分析過,印度的發展存在悖論——權力分散的聯邦制、民主制是印度這樣一個多民族多宗教的多元文化社會得以成為一個統一國家的基石;然而莫迪政府這些年來,為了進行社會改革甚至是制度改革,為了給經濟高速發展掃清障礙,卻一直在不擇手段地加強中央集權、利用印度教民族主義構建國族認同。這些集權行為和對民族主義的宣揚,事實上在不斷侵蝕和瓦解印度的民主原則,動搖其立國之本,從長遠來看將導致印度的二次分裂。(詳見《【解讀】淺析印度國族認同構建悖論(節選)》)
其次,這件事對司法的濫用、對言論自由底線的突破觸犯了眾怒,令反對黨紛紛抱團——既然莫迪政府今天敢對拉胡爾·甘地下黑手,那麼明天可能就會輪到自己。
第三,這件事暴露了莫迪政府對拉胡爾·甘地的忌憚和恐懼,明明白白地讓對手知道了自己弱點所在,同時也塑造了拉胡爾“民主鬥士”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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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赫魯-甘地”家族發跡史
國內很多讀者可能對拉胡爾·甘地其人不太熟悉,我剛好趁這個機會細説從頭,幫大家把他的家族身世以及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理一下。
算起來,拉胡爾·甘地是全世界活躍時間最長、最著名的政治家族——“尼赫魯-甘地”家族(Nehru-Gandhi family)的第六代傳人。很多人一聽“尼赫魯-甘地”這個名頭,可能會以為是印度總理尼赫魯和聖雄甘地的聯合家族,但事實上這個家族跟聖雄甘地沒關係,只跟尼赫魯有關。
尼赫魯的祖上是克什米爾的婆羅門,18世紀初搬到了德里,在納哈爾(Nehr)運河邊受封了一小塊土地。他們這個家族原本姓“考爾”(Kaul),後來以納哈爾運河為名,才慢慢改用了“尼赫魯”這個姓氏。
第一代從政的“尼赫魯”叫甘戈達爾·尼赫魯(Gangadhar Nehru,1827-1861),他是印度總理尼赫魯的爺爺,在印度還沒有變成“英屬印度”之前,他曾是莫卧兒王朝任命的最後一任德里治安長官(Kotwal)。這位尼赫魯經歷了1857年的印度叛亂、1858年莫卧兒帝國的正式滅亡,在那幾年的動盪中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家產,隨後在34歲時英年早逝。
甘戈達爾·尼赫魯留下了三個兒子,最小的遺腹子莫蒂拉爾·尼赫魯(Motilal Nehru,1861-1931)在哥哥去世後成為了家族族長。大部分關於“尼赫魯-甘地”家族的敍述都會以莫蒂拉爾為起源,是他白手起家奠定了家族的財富和聲望,但嚴格來説他應該算是第二代“尼赫魯”。莫蒂拉爾早年是一名律師,1919年的阿姆利則大屠殺(Jallianwala Bagh massacre)讓身處風暴中心的他堅定了反抗英國殖民統治的決心,從此積極參與追求印度獨立的政治運動,曾兩次擔任國大黨的主席。
莫蒂拉爾·尼赫魯有三個孩子,他唯一的兒子便是我們所熟知的印度第一任總理賈瓦哈拉爾·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1889-1964)。這位尼赫魯從小成長於一個富裕、安全的特權家庭,這使他後來成為了一個高傲、剛愎自用、信奉費邊社會主義(Fabian Socialism)的理想主義者,同時也是個富於個人魅力的政治家。尼赫魯在年輕之時便跟着他爹以及聖雄甘地幹革命,他狂熱激進的民族主義思想,既領導了印度的獨立,也導致了印巴的分裂。

莫蒂拉爾·尼赫魯全家福,賈瓦哈拉爾·尼赫魯要比兩個妹妹年長很多

父子倆當時就在一起幹革命

尼赫魯與聖雄甘地
我個人感覺,從第三代“尼赫魯”開始,這一家族作為政治家族權傾天下,然而作為一個普通家庭卻似乎受到了詛咒。
尼赫魯的家庭生活是不幸的,是個真正意義上的“斷子絕孫”之人。他在1924年有過一個兒子,但只活了一週便夭折,他的妻子也於1936年病逝,從此過上了鰥居的生活,晚年曾經和末代印度總督蒙巴頓勳爵的夫人有過一段戀情(這是蒙巴頓的小女兒在自傳中承認的)。尼赫魯世上唯一的至親是他獨生女,這位獨生女名叫英吉拉·尼赫魯,後來成為了名震天下的英吉拉·甘地(Indira Gandhi,1917-1984),德里的機場就是以她名字命名的。

尼赫魯與獨生女英吉拉

蒙巴頓、尼赫魯、蒙巴頓夫人
尼赫魯與蒙巴頓夫人
英吉拉由於受到家庭影響,十幾歲就跟着爺爺、爸爸一起鬧革命,投身於印度獨立運動,有一次她在示威活動中認識了同為“革命青年”的費羅茲·甘地(Feroze Gandhi)。這個費羅茲·甘地原來姓氏叫“甘迪”(Ghandy),因為崇拜聖雄甘地而改了自己的姓氏拼寫,英吉拉跟他結婚後跟了夫姓。從那時起,莫蒂拉爾·尼赫魯的後代中就再也沒有姓“尼赫魯”的人了,“尼赫魯”家族變成了“尼赫魯-甘地”家族。
在我心目中,英吉拉·甘地才是真正的20世紀政壇鐵娘子,她的強硬和集權與現在的莫迪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主要源於她在第三次印巴戰爭中積累下來的巨大威望。但她的治國能力相當拉胯,她跟她爹以及大部分“尼赫魯-甘地”家族成員一樣——搞外交可以,搞內政不行。這父女倆總共把持印度總理的位子長達32年,這段時期印度在國際社會上左右逢源,可印度老百姓的民生基本上沒怎麼得到改善,印度的經濟水平與其國際地位是完全不匹配的。
英吉拉在1975年的時候曾經遭遇過一場跟現在拉胡爾類似的危機——地方高院裁定英吉拉在1971年的選舉中濫用國家機器,存在舞弊行為;不但宣佈那次選舉無效,而且還剝奪了她6年的政治權利。由於當時英吉拉身居總理高位,這可説是一場反對派針對她的政變。“濫用國家機器”這個罪名聽起來好像很嚴重,但其實指控她的那些事實都相當扯淡——例如讓警察幫她搭建演講台、差使政府官員幫她做事、選舉期間使用了國家的電力……都算是“濫用國家機器”。
英吉拉一不做二不休,宣佈由於存在“內部動亂”,國家進入“緊急狀態”——暫停公民自由、進行新聞審查、大肆抓捕政敵……如今回顧印度的歷史,印度政府從行政到司法等所有部門的系統性腐敗,正是從“緊急狀態”時期開始的——當時四面楚歌讓她十分缺乏安全感,因而大幅修改了印度憲法,在國大黨內部獨斷專裁,削弱了聯邦的權利和司法獨立性,任人唯親……這些都對印度政治造成了深遠的負面影響。總的來説,英吉拉的一生譭譽參半——她是印度母親、印度女皇,也是獨裁者、劊子手……
可能真的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從家庭與個人生活角度來看,英吉拉·甘地比他爹還悲催,稱得上“命犯天煞孤星”,讓人不得不相信因果報應——她的丈夫費羅茲死得比她爹還早,43歲那年就守了寡。作為一個沒有丈夫的女人,非常依賴自己的兩個兒子,然而她和她的兩個兒子最後都不得善終。

鰥夫尼赫魯、寡婦英吉拉,以及兩個外孫

照片裏的這三個人最後都死於非命
最先死的小兒子桑傑·甘地(Sanjay Gandhi,1946-1980),桑傑是個政客,在“緊急狀態”時期作為英吉拉少數可以信任的人而被重用,一直被視為她的接班人,沒想到卻在1980年因為不聽勸告作死穿拖鞋開飛機玩特技死於空難。
緊接着1984年英吉拉·甘地因為鎮壓屠殺錫克教徒,被她自己的錫克族保鏢刺殺身亡,這一事件引發的反錫克教暴亂導致了上萬人的“陪葬”。英吉拉的大兒子拉吉夫·甘地(Rajiv Gandhi,1944-1991)被頂在了槓頭上,先是接替弟弟進入政界給老媽當助手,後來又接替老媽成為了史上最年輕的印度總理……但這印度總理的身份,卻給他引來了殺身之禍——由於印度政府對斯里蘭卡內戰的干預,他成為了泰米爾猛虎組織自殺人彈的襲擊目標。拉吉夫和他弟弟桑傑兩個人都死無全屍——一個被炸成了碎片,一個被摔成了碎片。堂堂的印度第一家族落得這番下場,可能是為了告誡世人不要貪戀權位吧。
拉胡爾·甘地正是拉吉夫·甘地的兒子——第六代“尼赫魯-甘地”。

“尼赫魯-甘地”家族五代人的家族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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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極而衰
但拉胡爾還要等等再説,第五代“尼赫魯-甘地”中的頭面人物,可不止拉吉夫和桑傑兄弟,還有這對兄弟的遺孀——索尼婭·甘地(Sonia Gandhi)和瑪娜卡·甘地(Maneka Sanjay Gandhi)。

當時還整整齊齊的一家人,後來分崩離析
應該説,桑傑·甘地死於空難,也算是天佑印度。按照當時的劇情發展,人民羣眾普遍認定桑傑會接任英吉拉·甘地成為國大黨主席和印度總理,但桑傑這個人要是大權在握的話,幾乎可以肯定他會成為一個暴君獨裁者。在印度進入“緊急狀態”期間,他就像個狐假虎威的大太監,濫用他老媽賦予的權力;跟暴力執法的城管似的,把印度搞成了一個“警察國家”。桑傑曾因為看着一片貧民窟覺得不爽,就直接下令將其推平,而根本不管裏面七萬居民的死活;他還曾經推行過災難性的強制絕育計劃……其實從他非要追求刺激穿着拖鞋開特技飛機結果把自己作死這件事,也能看出他的魯莽、冒險、不負責任。
桑傑這樣的人,身邊的女人自然也不簡單,他的遺孀瑪娜卡·甘地特別會搞事情。瑪娜卡在桑傑死後很快就跟婆婆英吉拉鬧翻了臉,反出了家門;為了爭奪桑傑在國大黨的政治遺產,一度跟拉吉夫成為了針鋒相對的競選對手,結果毫無懸念地失敗了……本着“得不到的就要毀掉”這樣一種扭曲的心理,瑪娜卡後來成了“國大黨一生黑”,投奔各種反對派,專門跟國大黨對着幹,2004年還正式加入了國大黨的宿敵印人黨……現在她跟她的兒子——也就是英吉拉·甘地的另外一個孫子瓦倫·甘地(Feroze Varun Gandhi)都是印人黨的重要成員,瑪娜卡·甘地曾是上一屆莫迪政府的婦女兒童發展部部長(Ministry of Women and Child Development)。

瑪娜卡和她的兒子瓦倫·甘地
長期以來,印人黨及其背後的RSS(國民志願服務團,Rashtriya Swayamsevak Sangh)都是國大黨的眼中釘。這種對立關係可以追溯到1948年甘地遇刺,由於刺客具有RSS背景,當時尼赫魯對RSS等宗教意識形態組織成員進行了大肆的鎮壓和抓捕;後來英吉拉·甘地在“緊急狀態”時期為了削弱反對派的勢力,也曾下令取締RSS。(詳見《【解讀】是什麼讓莫迪成為了莫迪?——印度教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簡史》)國大黨一直都把宗教民族主義團體視為社會不安定因素,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這些團體、政黨成立的目的可不就是為了搞事情嘛!熱衷於搞事情的瑪娜卡跟印人黨也算是臭味相投。國大黨在意識形態上更為世俗化和現代化,反對任何形式的民族、宗教識別,主張以民主的方式讓各族羣和平共處;而RSS則是典型的印度教民族主義意識形態,最高理想是要把南亞的“異教徒”趕盡殺絕,並認為國大黨是在以“世俗”之名姑息養奸——明白了這一點,你就能看到莫迪政府近年來一些行為背後的邏輯。
瑪娜卡帶着桑傑的血脈叛變到了“敵對陣營”,不但是“尼赫魯-甘地”家族的分裂,也意味着國大黨一黨獨大局面的終結——可以説,英吉拉·甘地之死,標誌着一個時代的結束。
英吉拉死後,40歲的拉吉夫·甘地成為了家族族長和印度總理,雖然他並不願意從政,但也只好臨危受命接下家族的衣缽。他上台之後面臨的局勢相當棘手——一方面,1980年代是南亞各種民族、宗教矛盾最為突出的時期,這些問題無論如何處理,都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因而拉吉夫的表現備受爭議。另一方面,印度在“尼赫魯-甘地”家族執政了幾十年之後,許多結構性的問題早已積重難返,正處於一個亟需改革的時期。這種時代造成的侷限性,很難由作為利益既得羣體的國大黨從內部打破,即便是尼赫魯復活、英吉拉重生,恐怕都束手無策。
拉吉夫儘管在政事方面在些平庸,好在他是個十分仁慈的統治者,相比他的爺爺、媽媽、弟弟,拉吉夫的性情要温和得多,更傾向於用和解的方式解決爭端——**與其冤冤相報兩敗俱傷,不如寬宏大量息事寧人。**假如1980年代由英吉拉繼續當政的話,恐怕南亞還將要流更多的血。中國與印度之間在1962年結下的樑子,也是由拉吉夫解開的。他在1988年訪問中國時——這是1954年尼赫魯之後第一次有印度總理訪華——向鄧公表達了印中和好的願望,這才開啓了中印友好邦交的30年。
不僅拉吉夫如此,他的太太索尼婭也一樣。與熱衷搞事情的桑傑和瑪娜卡截然相反,拉吉夫和索尼婭都是不計前嫌心懷慈悲之人——拉吉夫選擇釋放了被英吉拉關押的錫克族分離勢力領導人,索尼婭則曾經請求法院赦免一名參與謀劃用炸彈襲擊她丈夫的婦女。

拉吉夫和索尼婭年輕時也算是一對璧人
拉吉夫死時,拉胡爾·甘地年僅21歲,還在上學讀書。由於害怕拉胡爾成為刺殺的目標,家人把他送到了美國的學校讀書,並隱姓埋名。在這種情況下,拉胡爾的遺孀索尼婭·甘地就被頂到了槓頭上——國大黨一再邀請她擔任國大黨領導人,索尼婭推辭了7年之後,終於在1997年同意從政。
假如只是看資歷的話,你會覺得簡直沒有誰比索尼婭·甘地更不適合當國大黨主席了——她在丈夫去世前,只是個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婦,毫無政治經驗;更重要的是,她甚至都不是一個真正的印度人,而是個從小在天主教家庭長大的意大利人。她跟拉吉夫在英國讀書期間認識並於1968年結婚,1983年才加入了印度國籍……如果要説索尼婭·甘地有什麼“過人之處”,除了她冠了一個“甘地”的姓氏之外,可能就是她努力融入了印度社會,並且跟英吉拉·甘地相處得特別好,是個讓英吉拉十分滿意的兒媳婦。

英吉拉和索尼婭
對於國大黨來説,“甘地”這個姓氏卻是無比重要。由於千百年種姓制度使然,家族血統的觀念在印度社會文化中根深蒂固;再加上英吉拉·甘地時期的集權改組,國大黨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成為了一個世襲繼承製的“家族政黨”。拉吉夫死後,國大黨一度羣龍無首,缺了“尼赫魯-甘地”家族的成員坐鎮,那些高級領導人之間誰都不服誰,紛紛自立派系,導致了國大黨內部的嚴重分裂。
索尼婭·甘地答應加入國大黨也算是“臨危受命”——她的個人能力如何並不重要,國大黨需要她用英吉拉兒媳、拉吉夫遺孀的身份來彌合內部的分裂,因此她加入國大黨之後立馬被選為了領導人。雖然她沒有擔任任何公職,僅僅掛了一個國大黨主席的頭銜,但我覺得不能簡單地認為她是一個傀儡——索尼婭之於國大黨的作用,有點像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之於英聯邦,是一面團結的旗幟、一種精神的符號、一個時代的象徵。
應該説,索尼婭的國大黨“形象代言人”這份工作幹得還算不錯。她很清楚自己具有爭議的外國裔身份,從不越俎代庖、毫不貪戀權位,即便帶領國大黨贏得大選,她也把印度總理之位讓賢給了曼莫漢·辛格(Manmohan Singh)——用我們中國人的話來説就是“識大體”,因此索尼婭也能算是一個廣受歡迎、具有相當人格魅力的“尼赫魯-甘地”家族成員。
但索尼婭擔任國大黨領導人畢竟是權宜之計,拉吉夫遇刺時“尼赫魯-甘地”家族青黃不接,她是當時家族中碩果僅存的唯一選擇。隨着第六代羽翼漸豐,國大黨和索尼婭之間存在着一種默契,那就是要給拉胡爾·甘地鋪路,讓他接棒國大黨主席。
然而拉胡爾似乎卻難當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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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Pappu到Sadhu
前兩年我經常會跟印度朋友討論——誰能當莫迪的接班人?誰還能有莫迪那樣的威望?國大黨有沒有希望重新翻盤?討論的時候大家一説起國大黨的拉胡爾·甘地都白眼一翻直搖頭,這哥們兒在印度人民心目中就是一小白臉、媽寶男、扶不起的阿斗……由於從小被家庭保護得太好,這哥們兒平時的言行總有些不接地氣,經常被大家當笑話看。比方説他曾説過一段著名的印度版“何不食肉糜”——“貧窮只是一種心態。這並不意味着缺乏食物、金錢或物質。如果一個人擁有自信,那麼我們就可以戰勝貧困。”(Poverty is just a state of mind. It does not mean scarcity of food, money or material things. If one possesses self-confidence then we can overcome poverty.)——這句話放在某些場合可能沒毛病,但他這可是在對連飯都吃不飽的印度人説啊!

按照國大黨的説法,大家看不上拉胡爾,是因為印人黨多年來花了無數錢搞政治宣傳,專門詆譭、破壞他的形象。我相信這樣的政治宣傳肯定存在,但我認為宣傳更多是在添油加醋推波助瀾,而非無中生有。比方説印人黨有個專門嘲諷他的詞叫“Pappu”,在印地語中指那種“很傻很天真”的鄉下小男孩,我覺得就非常貼切。而且吧,我作為外國人其實並沒啥機會接觸過印人黨炮製的此類宣傳,即便我只是站在中立角度也很難認可他——拉胡爾的外貌、身份、成長背景給我的第一印象就很不靠譜,給我感覺是個依賴於家族的庇護、毫無政治資本和聲望的紈絝子弟。尤其是跟莫迪這種“天降猛男”一比,拉胡爾更是看起來好像“弱雞小受”;讓我投票的話,我也肯定選莫迪而不會選他。

拉胡爾與莫迪的實力完全不在一個級別
印度老百姓投票選議員、選總理,就跟粉絲追星差不多。有時候能否贏得選舉,跟你的政治經驗和履歷關係不大,完全看民眾是否信任你、喜歡你——甚至是同情你。拉吉夫、索尼婭贏得大選的時候都是政治素人,這裏面就有很強的同情分,畢竟人家剛死了老孃、老公。但拉胡爾·甘地這三樣都不佔——人們不信任他,他時不時會在公共場合冒出一兩句欠缺水平的言論,長期生活在母親的羽翼下讓他看起來像個草包;人們不同情他,年少喪父已是陳年往事,他在人們眼裏就是個含着金湯匙長大的富家公子哥,屬於不用努力就能生活的很好的特權階級;人們也不喜歡他,拉胡爾一直以來的形象,按照印度人的標準來看,其實是有點娘炮的——他作為印度和意大利的混血,長得白白淨淨斯斯文文。儘管印度人喜歡白,但並不包括娘炮的白;娘炮的白象徵着文弱,會讓人覺得他難以肩負起保護國家人民的重任。

年輕時候的拉胡爾坐在一堆印度人中間有着強烈的違和感
我得説,印度人民的審美還是很原始樸素的,東南亞某些人所喜聞樂見的那種不男不女的娘炮,在印度完全沒有市場。我覺得“娘炮”在東南亞會有市場,可能因為東南亞受儒家文化影響較深,“娘炮男”與儒生形象有一定的契合性。但印度人民並不買這個賬,所以大家會看到寶萊塢電影裏的男主不管膚色深淺,普遍都是那種孔武有力、高大威猛的硬派小生或老生。
有人可能會説,連英吉拉、索尼婭這種女流之輩都行,為啥拉胡爾不行呢?南亞文化中對男女的標準是很不同的,這跟南亞文化中對女神的崇拜、對母親的尊敬有關。
南亞文化具有一種矛盾性,一方面婦女社會地位非常低下,這跟農業社會輕視女性勞動力價值有關;另一方面他們又非常崇拜女神、母親——甚至是母牛,母親在社會文化中的地位非常高。印度社會中,子女如果忤逆母親,是非常大逆不道的行為。我認為這應該起源於生殖崇拜,“母親”具有創造、養育、保護等特性,是許多重要情感價值的依附物。因此,南亞政壇有不少人氣超高的女性政客,除了英吉拉、索尼婭之外,還有像西孟加拉邦的首席部長瑪瑪塔·班納吉(Mamata Banerjee)、泰米爾納德邦的前首席部長賈亞拉利塔(J. Jayalalithaa);算上外國的話,則有孟加拉國總理謝赫·哈西娜(Sheikh Hasina)、緬甸的昂山素季等,這些女性政客會給人民一種可以信賴和依靠的穩定感。由是之故,拉胡爾的胞妹普麗揚卡(Priyanka Gandhi Vadra)反而比拉胡爾更受歡迎。

比拉胡爾更受歡迎的普麗揚卡
基於影視偶像和政治偶像在某些方面的同質性,印度有不少“演而優則仕”的例子,以影視、文化偶像的身份進入政壇的情況屢見不鮮,比方説前面提到的賈亞拉利塔年輕時候就是個電影女明星。經常看印度電影的朋友應該都知道有着“印度成龍”之稱的影壇常青樹阿米塔巴·巴強(Amitabh Bachchan),他在1984年為了支持好友拉吉夫,曾經短暫從政參加選舉,憑藉超高的人氣“出道即巔峯”,以68%的超高得票率擊敗了一名資深政客——當時北方邦的首席部長。雖然後來的事實證明巴強並不適合從政,但由此可見選民其實非常盲目。巴強那次參選的成功,從此助長了“政客偶像化”以及“偶像政客化”的風氣——一切人氣都可以轉化為選票,為了選票就要懂得如何增長人氣。

“印度成龍”阿米塔巴·巴強
拉胡爾·甘地顯然不是一個好“偶像”,他“奶油小生”的外形首先就給人一種不牢靠的感覺,給人感覺像個長期躲在母親羽翼之下的草包兒子。他領導國大黨參加的兩次印度大選,全都一敗塗地。2017年索尼婭·甘地一度“還政”,把國大黨主席的位子交給了拉胡爾·甘地,但拉胡爾在2019年大選中的表現實在拉胯,他那次甚至丟失了國大黨最重要的傳統堡壘——阿梅西選區(Amethi Lok Sabha constituency)的席位,打敗他的對手正是一名由選美小姐、演員、模特轉型為政客的女議員。他的爸爸、媽媽、叔叔都曾經擔任過這個席位的議員,瑪娜卡跟拉吉夫曾經也爭奪過這個席位,丟失了這個席位對拉胡爾來説**“傷害性很大,侮辱性更強”**。最後他只好自動請辭找個台階下,索尼婭則不得不以73歲的高齡再次擔當起國大黨主席的職務。
所以,對於這樣一個草包,莫迪政府有什麼好害怕呢?放他在外面進行小丑表演,給印度人民增加一些茶餘飯後的笑料,豈不更能反襯出“天降猛男”莫迪的偉光正?
問題在於拉胡爾·甘地畢竟不甘心就這樣當個“草包”啊!他已經五十多歲,卻始終活在家族的蔭庇之下,幾乎沒什麼自己的成就,而且還成了全印度人民的笑柄。如果你回顧拉胡爾的人生,會發現他的內心其實揹負着許多沉重的傷痛——14歲那年奶奶被殺,21歲那年父親被殺,嬸嬸與家庭反目,為了政治理想放棄了個人生活,至今未婚未育(印度人民更信任獨身政客,“獨身”會和清廉、清心寡慾等品質聯繫在一起,但拉胡爾的獨身被反對派宣傳為“尚未獨立”)……
2022年的秋天,拉胡爾開始了他的**“團結印度行軍”**(Bharat Jodo Yatra),從印度最南端泰米爾納德邦的根尼亞古馬裏(Kanyakumari),一直徒步行走到最北部克什米爾的斯利那加(Srinagar),歷時146天,行程總長3570公里,其核心主題是抗議當下莫迪政府種種散播恐懼和仇恨、撕裂印度的行為。

穿越整個印度的徒步路線圖
這種徒步旅行,也算是印度教文化中的一項傳統,梵語裏叫“帕達耶特拉”(pādayātrā),是從前苦修、朝聖等宗教實踐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印度教徒相信,想要在宗教修行上有所成就,必須得要雲遊四方增長自己的見識;並且只有用雙腳來行走,才能體現自己的虔誠。
進入了公路、鐵路四通八達的現代文明社會之後,徒步旅行更是具有了一種全新的儀式感。聖雄甘地的“食鹽行軍”開創了這一“行為藝術”的先河,將其變成了一種引人注目的政治宣傳活動。甘地這人吧,一言不合要麼就是絕食,要麼就是徒步,因為這些自虐行為在印度教傳統文化中都是有傳承的,乃是苦行僧的必修課。

甘地當年的食鹽行軍
1983年的時候有一名印度政治家叫錢德拉·謝卡爾(Chandra Shekhar),他賦予了徒步旅行新的意義——通過徒步旅行來接觸底層民眾,瞭解人民羣眾的真實處境和所面臨的問題。這可以看作印度版“羣眾路線”——“從羣眾中來,到羣眾中去”。謝卡爾在六個月的時間裏走了4260公里,獲得了相當高的聲望,讓英吉拉·甘地一度感到非常不安,而後來謝卡爾也確實當上了印度的總理。
拉吉夫·甘地在1985年搞過一個類似的“羣眾路線”活動,不過他並沒有徒步,而是通過坐着普通列車的二等座車廂在印度各地旅行來接觸人民羣眾,各界對這場“政治作秀”的最終效果褒貶不一——可以確定的是,當時索尼婭樸素、真誠的作風,給民眾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拉胡爾的徒步説白了也是“政治作秀”,但人家一個年過半百養尊處優的老人畢竟是真刀真槍把這幾千公里走了下來,讓人很難指摘什麼。後來的事實證明,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政治作秀”。
在我個人看來,這次活動最大的積極意義在於,徹底重塑了拉胡爾·甘地的個人形象,再也沒人敢説他是個Pappu了——數個月風吹日曬的洗禮,使他脱胎換骨,滿臉都是黑白相間的絡腮鬍;在斯利那加雪中講話的照片上,他看起來就好像是一位Sadhu Baba——印度教的苦行僧。從前那個富家公子的模樣徹底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一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模樣。現在的他如果跟莫迪站在一起,我可能就會願意投票給他了。印度人民更是非常吃這套,徒步雲遊自古不僅是一種符合印度教傳統的“聖行”,也是向聖雄甘地致敬的方式是對印度宗教文化和政治傳統的發揚光大,即便是許多印人黨的盟友也對他表示了支持。

經歷了幾千公里的徒步,拉胡爾終於看起來像個真正的印度人了

然而從統計數據來看,脱胎換骨之後的拉胡爾支持率雖然有所上升,但遠遠還沒到能夠威脅莫迪的地步,那麼莫迪政府究竟為什麼要怕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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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井下石
就我個人的猜測,莫迪政府迫不及待要幹掉拉胡爾,很可能是因為今年1月底,“莫迪帝國”的重要干將阿達尼(Gautam Adani)出事了。
早些時候我看過一張諷刺圖片,上面是一排全球知名富豪的照片,下面寫着他們對應擁有的資產,比如貝索斯下面是“Amazon”,伊隆·馬斯克下面是“Tesla、SpaceX、Twitter”,阿達尼下面赫然寫着——“Government of India”(印度政府)!大家看這話説得多狠,敢情整個印度政府都是阿達尼的啊!
把“印度政府”説成是阿達尼的資產雖然有些誇張,但實際情況也差不太多,至少莫迪跟阿達尼可説是穿着同一條褲子的“命運共同體”,這在印度基本上是“公開的秘密”。莫迪的權力膨脹和阿達尼的財富膨脹完全同步,而且莫迪的政治上的污點和阿達尼在財務上的污點也高度相似——這兩個人都有着洗不清的黑歷史。
話説2002年莫迪在地方當政期間曾縱容古吉拉特暴亂,引起了廣泛而惡劣的影響(詳見《【解讀】是什麼讓莫迪成為了莫迪?——印度教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簡史》),阿達尼在莫迪政治前途未卜之時堅定地表示了對莫迪的支持;莫迪在古吉拉特的經濟發展項目之所以能夠成功,也多虧了阿達尼為首的古吉拉特商人對他的投資支持。因此對莫迪來説,阿達尼是他不離不棄的“患難之交”,是個可以像家人一樣信賴的知己夥伴。2014年,莫迪當選印度總理後,正是阿達尼用他的私人飛機送他上任——雖然阿達尼對此表示“誰都可以用市場價租用他的飛機”;但其實全世界都知道,阿達尼跟莫迪的關係簡直“情同手足”。

坐着阿達尼私人飛機去上任的莫迪,最左下角落是阿達尼
長期以來,莫迪政府不但充當着阿達尼集團的保護傘,甚至還專門定製了許多對阿達尼集團高度有利的政策和發展規劃,讓阿達尼集團以極低的成本拿到各種合同和項目用地——當然,受惠的不只是阿達尼集團,還包括另一位古吉拉特商人、前印度首富安巴尼的信實工業集團(Reliance Industries)。這兩大集團可謂是莫迪在工商業界的左臂右膀——阿達尼集團是能源、物流和基建領域的巨頭,而信實集團則是能源和信息技術領域的巨頭。可以説,目前的整個印度,無論政壇還是商界,都在古吉拉特人的控制下。
有很多人認為,莫迪跟這些集團的關係屬於典型的“裙帶資本主義”(Crony Capitalism),官商勾結——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但我個人認為,莫迪在任人唯親的“裙帶資本主義”之上,有着更為崇高的政治理想——那就是帶領印度走上發展和富強的道路。
莫迪在古吉拉特當政期間,他自上而下推行的“古吉拉特模式”非常成功,當地經濟的高速發展正是他能夠當選印度總理的政治資本。他當上總理之後,一直想把“古吉拉特模式”擴大推廣到整個印度,帶着全印度人民“共同富裕”。然而治理一個邦和治理一個國家完全是兩碼事兒,首先,印度作為一個民主聯邦制國家,其權力結構是自下而上的,中央政府的力量十分有限,想要自上而下頒佈政令不免處處掣肘難有作為。
其次,發展一個邦的錢好找,發展一個國家的錢難找。莫迪政府通過扶持政策與幾大財閥集團之間的合作,事實上可以看作是一種印度模式下的“舉國體制”,利用民間資本彌補國家資本的孱弱。長期以來印度國資不僅效率低下且腐敗嚴重,想要集中力量率先發展諸如基建、信息技術、製造業等重要產業,不得不倚重民間資本的力量——與其讓國資在貪污腐敗中浪費流失,那還不如給民間資本家賺走,起碼他們會把利潤再拿出來擴大生產;而既然必須要跟民間資本合作,那為什麼不找自己相熟的、聽話的、知根知底的民間資本家呢?

莫迪非常依賴印度的商界領袖

但跟莫迪關係最親密的是安巴尼和阿達尼這兩位古吉拉特老鄉
這幾年阿達尼集團和信實集團在基建和信息技術領域的快速成長,看起來似乎是肥了資本家的腰包,其實是在實現莫迪的治國理想——大力發展印度的基建和信息技術。印度政府現在説白了就是在和資本家互惠互利,把民資當成國資用,同時規避了國資使用效率低下的問題。莫迪那些御用資本家的資產規模變大其實是理所當然,因為他發展經濟的目標已經從古吉拉特地方膨脹為了整個印度,當然,我知道很多人不相信莫迪會這麼“無私”,關於這個我沒辦法把莫迪的心掏出來證明給你看。我只能説以我對他的認識,我相信他是真的有自己崇高的政治理想,否則他何苦素食禁慾處處樹敵、冒着被刺殺的風險為千夫所指……像他這樣的總理每天有的只是殫精竭慮,毫無生而為人的樂趣,這樣的一份低迴報高風險的工作,恐怕只有依靠崇高的理想才幹得下來。
但我前面就説了,阿達尼跟莫迪一樣,都是不乾不淨的。莫迪是那種可以為了自己認為的“崇高理想”而不擇手段的人,反正他自己無兒無女,也不怕有什麼報應。他不僅利用財閥集團的資金和管理能力搞發展,同時也利用他們控制輿論和信息,加強自己的獨裁專制。這個世界上吧,做越多虧心事的人,就會越是不許別人説話。莫迪心裏有鬼,自然要儘可能封殺對自己不利的輿論。
阿達尼本身也沒有太高的道德情操,他早年曾數次因為商業欺詐捲入官司,後來靠着政治關係以及其他灰色手段脱身……但是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莫迪政府的保護傘只能在印度本土罩着他。隨着最近幾年阿達尼的財富快速膨脹,他也被越來越多雙眼睛盯上……今年1月美國的興登堡研究公司發佈報告,揭露了阿達尼集團的欺詐行為,一時間輿論譁然,阿達尼集團的市值暴跌。阿達尼控制的輿論媒體,立馬對這件事進行了道德綁架,把“攻擊阿達尼”等同於“攻擊印度”。但資本是無情的,短短几天內,阿達尼的財富縮水了六百多億美元,超過了他之前總財富的一半。這家興登堡研究公司雖然是不懷好意地想要做空阿達尼,然而有道是“蒼蠅不叮沒縫的蛋”,阿達尼這幾年的財富增長速度實在是快得違反常識——要説他沒問題,我是不相信的。

阿達尼事發後,在印度國內引起騷亂

阿達尼資產跳水的速度
不過我在當時就認為,阿達尼集團可能會因此暫時“失血”,但絕對不會出現大的崩潰,因為它早已和印度政府綁定在了一起,正是我們常説的那種“大到不能倒”的公司。更何況阿達尼集團的市值暴跌,只不過是在擠水分,而不是戳泡沫——阿達尼集團是搞實業的,有大量的實體資產和現金流,絕非當年的安然集團,才沒那麼容易被搞垮。
可是這麼一搞,不但弄得阿達尼元氣大傷,對莫迪“政治理想”也造成了巨大的撼動。有道是“牆倒眾人推”——作為反對黨的拉胡爾·甘地,正是過去、現在、未來都一直在推牆的人。
中國讀者可能對民主制度下的執政黨、反對黨不熟悉,反對黨的本職工作之一就是充當“反方辯手”,專門跟執政黨唱對台戲,挖執政黨的黑料——甚至是編造一些黑料。拉胡爾自打2014年國大黨下台成為了“反對黨”之後,一直都兢兢業業地做着“反方辯手”這份工作,基本上執政黨支持什麼,他就反對什麼——完全是為了反對而反對。
比方説莫迪現在正在搞的“印度式舉國體制”,有一項措施是把國企私有化——這其實就是咱們中國以前也搞過的國企私有化。我們中國人都知道在改革之前國企的各種弊病——效率低下、滋生腐敗……中國國企曾經有過的這些弊病,擱在印度國企至少還得爛十倍。不過呢,印度國企大部分都是能源、基建、礦產、信息等領域,恰好與阿達尼、安巴尼兩巨頭擅長的領域重合,於是這就給了拉胡爾進行反對的口實,非要昧着良心説那些效率低下養閒人的國企怎麼好怎麼重要。我覺得吧,莫迪的經濟政策就跟中國當年剛剛改革開放時候一樣,其效果必然會“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而這在拉胡爾的眼裏那就是“加劇了經濟的不平等”,免不了口誅筆伐一番……幾乎所有新的政策都存在受益者和受害者、長期利益和短期利益、多數人利益和少數人利益的衝突,因此拉胡爾·甘地總能找得到進行反對的角度。

反對派一直都不遺餘力地攻擊莫迪跟阿達尼、安巴尼的親密關係。底下文字的意思是:“他是人民選出來的,但他只為他的朋友們服務”
常有朋友問我,現在莫迪政府跟中國關係這麼差,既然國大黨跟莫迪政府這麼不對付,那麼我們是不是能夠拉攏國大黨呢?需要特別説明的是,在這件事上千萬不要覺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拉胡爾對中國並不比莫迪更友好。他確實“反對”莫迪的對華政策,但他的觀點是認為莫迪還不夠強硬(雖然這很可能只是他的嘴炮)。就跟美國一樣,印度的執政黨和在野黨在反華這件事上,基本上已經達成一致——展示對華的強硬態度乃是選民的“人心所向”。
莫迪跟阿達尼的底子本來就不乾淨,拉胡爾自然一直都揪着他們裙帶關係的小辮子不放,整天挖他們的黑料然後添油加醋宣傳。阿達尼這次出事,對拉胡爾來講簡直是天大的利好,怎麼能放過這種落井下石的機會?他立馬糾集起15個政黨,呼籲成立“聯合議會委員會”(JPC,Joint Parliamentary Committee),要對阿達尼的“巨型騙局”進行調查,恨不得藉此機會一舉搞垮莫迪與阿達尼的合作關係。
老實説,我要是莫迪,我也會很想搞死整天像蒼蠅一樣繞着你嗡嗡叫的拉胡爾。已經被阿達尼的事情搞得焦頭爛額,拉胡爾還要來火上澆油,尤其是他最近這陣子還光環傍身,一言一行都備受矚目,殺傷力加劇……
因此,眼看2024年大選臨近,早日一勞永逸將拉胡爾剷除才是“上策”!
5
司法鬧劇
於是,接下去終於要説到眼下正上演的這場司法鬧劇了。
之所以説是“鬧劇”,因為它真的很扯淡,不應該發生在任何國家——尤其不應該發生在印度這樣的民主法制國家,因為它嚴重背叛了西方言論自由的價值觀。
話説2019年的時候,拉胡爾·甘地在一場政治集會上説了這樣一句話——“為什麼所有的賊人——名字裏都有‘莫迪’呢?尼拉夫·莫迪、拉里特·莫迪、納倫德拉·莫迪,莫迪、莫迪、莫迪……如果我們仔細找找,還會有更多這樣的莫迪們被挖出來。”(Why do all of them—all these thieves—have Modi, Modi, Modi in their names? Nirav Modi, Lalit Modi, Narendra Modi. And if we search a bit more, many more such Modis will come out.)
這句話裏提到的尼拉夫·莫迪曾經是一位知名的鑽石大亨,後來由於銀行詐騙聲名狼藉;而拉里特·莫迪是印度板球超級聯賽的創始人兼主席,後來由於腐敗案件被通緝;至於納倫德拉·莫迪正是現在的印度總理,拉胡爾長期指責莫迪是個出賣國家的“竊國大盜”——當時的演講中,他正在質疑莫迪與阿達尼的勾結。
但很顯然,這句話得罪了眾多以“莫迪”為姓的人。而且吧,由於印度是一個種姓社會,很多姓“莫迪”的人本來就住在一起。拉胡爾這番話一説出來,古吉拉特有個莫迪社區(Modi Samaj)的辦公室負責人就“大義凜然”地決定要站出來提出刑事訴訟,罪名是誹謗。這位負責人名叫普內什·莫迪(Purnesh Modi),是印人黨在古吉拉特立法議會的候補議員。話説這個人吧,出生的時候甚至都不叫“莫迪”,而是姓“布特瓦拉”(Bhootwala)——根據他自己的辯解,他祖上是“Modi-Ghanchi”種姓,後來因為住在布特社區(Bhoot Seri)才會以“布特瓦拉”為名,改名乃是“正本清源”恢復自己的“莫迪”種姓身份。
另有一件蹊蹺的事情在於,普內什·莫迪提出訴訟之後,作為原告的他,曾經極為反常地要求暫停案件的聽證會和審理。然後他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審理這一案件的法官離職換人了之後,才重新繼續了審理……新來的法官直接按照慣犯的標準,給了拉胡爾·甘地判了兩年,即刻剝奪議員資格——儘管從印度的法律上來講,某個羣體是無法作為“被誹謗”對象的。
話説到這兒,即便不用我繼續分析,各位應該也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了吧?
印度政府把我關在集中營的那段時期,為了自救我曾認真研究過印度的司法體系,同時也跟每個月要上庭的“獄友”們進行過深入交流,對印度的司法體系總結出來三句話——高標準立法、普遍性違法、選擇性執法。
由於不同宗教、不同時期、不同文化背景的統治者所留下的諸多律法,印度的法律條文一方面是繁雜、另一方面是模糊,真正意義上做到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要他們想搞你,總能在浩如煙海的無數法律條文中找得到你違規違法的地方——在印度這個國家,你假如完全守法,可能連基本日常生活都無法得到保障;若是仔細追查,印度的14億人全都是“罪犯”或者“潛在的罪犯”,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所以大家就會從新聞裏看到,印度那些執法部門隔三差五像收公糧一樣跑去中企“突擊檢查”——所有能在印度生存下來的企業都一定存在法律問題,其差別只不過在於——首先,執法部門想不想查你;第二,他們有沒有查出來。
在這樣一個全民“普遍性違法”的國家,莫迪不管想要搞誰,基本上都可以做到“彈無虛發”——所謂“司法獨立”説的是最高法院(Supreme Court),地方上的法院基本上都是跟政府一個鼻孔出氣的;何況印度的最高法院到底是不是“獨立”,現在也不好説。
話説2002年古吉拉特暴亂之後,當地警官桑吉夫·巴特(Sanjiv Bhatt)曾挺身而出以宣誓書的形式揭發了莫迪,説莫迪當時下令“讓印度教徒發泄對穆斯林的憤怒”。當了一回“正義英雄”之後,他先是因為**“曠工”、“公車私用”**等問題被停職,後來又在2011年由於一起21年前的監禁致死案被判處無期徒刑——1990年剛剛入職不久的桑吉夫·巴特跟他的6位同事在一場騷亂鬧事中拘捕了150人,幾天後其中一名嫌犯死於腎衰竭,家人曾對此提起訴訟。在印度,警察對嫌犯的拳打腳踢刑訊逼供致人死亡乃是家常便飯,這些案子大都官官相護不了了之。翻出這樣一筆陳年舊賬的目的不言而喻,然而這就是在印度想要“伸張正義”的代價。
拉胡爾·甘地也將付出他的代價——在印度這個國家,任何膽敢挑戰莫迪權威的人,都必須付出代價。拉胡爾不是第一個,印人黨利用司法手段打壓反對派、持不同政見者早有諸多先例,這幾年常聽説有某些印度網紅在社交媒體上發表“不當言論”而被警察逮捕的事情。
但這次的事情,莫迪政府做得太蠢,用的藉口太過拙劣,政治迫害的意圖太過明顯——起碼也應該找個其他罪名啊!這些民主國家的政客,平時個個都信口開河,若要以“誹謗罪”追究的話,哪個都逃脱不了干係。
更蠢的是,這件事對於提升拉胡爾的聲望,可謂“神助攻”——通過“團結印度行軍”,人們開始喜歡、信任拉胡爾;通過這一政治迫害事件,人們更開始同情他。政治迫害從來都是將一個普通人送上神壇的捷徑——在被定罪前,他是拉胡爾;被定罪之後,他就成了“甘地”。
莫迪政府顯然是低估了這件事的影響力,同時高估了自己控制輿論的能力,他們畢竟沒有辦法讓拉胡爾·甘地徹底噤聲,這次的政治迫害事件引發了印度政壇地震,讓反對黨前所未有地團結在了一起。目前14個主要反對黨已經聯名向印度最高法院提起訴訟,指控莫迪政府濫用職權對反對派進行政治迫害,所以拉胡爾依然有翻盤的機會。
另外,由於這件事情突破了言論自由價值觀的底線,美國、歐洲等西方社會紛紛表示了對拉胡爾的支持。然後很有意思的是,印度的司法部長對此回應説——“感謝”拉胡爾·甘地邀請**“境外勢力”干涉印度內政。但請記住,印度司法機構不能受到“境外勢力”影響,印度也不會容忍“境外勢力”**,因為我們的總理是偉大的納倫德拉·莫迪!——看來這“境外勢力”果然無所不在啊!

無所不在的“境外勢力”,不光中國有,印度也有
6
結語
印度最高法院將會如何最終裁定我們目前不得而知,但大致無非兩個方向——
第一,最高院推翻之前的判決,莫迪政府是紙老虎**,連個拉胡爾·甘地都搞不定**。劫後餘生的拉胡爾成了屠龍英雄,個人聲望大漲,趁熱打鐵與其他反對派組成黨派政治聯盟參加2024年印度大選。不管能否勝選,都至少可以打破印人黨一黨獨大的局面,加劇印度的黨派鬥爭、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的鬥爭,令莫迪“印度式舉國體制”的實施處處受阻,經濟發展放緩。
第二,最高院維持原判,莫迪政府是真老虎**,拉胡爾·甘地就這樣被吞了**。由於印度國內不滿情緒高漲,莫迪將不得不變本加厲地扼殺印度的自由和民主,壓制異見的聲音……在政敵的環伺和圍攻下,莫迪甚至有可能像當年英吉拉·甘迪那樣直接宣佈國家進入“緊急狀態”並暫停公民自由,將反對派統統逮捕,以獲得對國家和輿論的絕對控制權。但印度人民受“西方境外勢力”意識形態的“毒害”早已“病入膏肓”,莫迪的做法並不符合印度國情,他的一意孤行終有一天將觸發印度制度性矛盾的爆發。
不管哪一種結果,對我們中國都是利好,都可以確保印度無法在短時間內成為一個有競爭力的對手。
不過,就算沒有這次拉胡爾·甘地的事情,印度內在的制度性矛盾也早晚會爆發,這是民主和效率、自由和秩序之間永恆的、不可調和的矛盾。莫迪代表着追求效率和秩序的那一方,拉胡爾“扮演”了想要民主和自由的那一方——這個拉胡爾倒下,會有另一個拉胡爾站出來;這個莫迪失敗,也會有另一個莫迪繼續嘗試……
至少在可預見的未來,印度會一直在這對矛盾中不斷搖擺、內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