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母豹：獨立的第一年，就看到挖掘機挖禿了我的家？_風聞

我看到了一段視頻。

在一個植被茂盛的山坡上，很藍很藍的天空下面長着墨綠色的油松，它們看起來樹齡不大，在它們下方的山坡上，是濃密的灌木林，早春時節，它們正冒着小小的葉芽，鮮嫩、油綠。

這是一個華北山區常見的，經過多年封山育林，植被演替情況良好的山坡。可是現在，一台挖掘機正在施工作業，它是來完成造地指標的，要把這片“荒山”變成農田。

但此刻挖掘機停下來了，因為工人們在灌木林的空隙裏發現了一個稀罕物——一隻華北豹。

它呆立在那裏，望着挖掘機，臉上寫滿了困惑，這也許是它第一次見識到這暴虐的工業之力，一夜之間，曾經的家園變得光禿禿的。它似乎在猶豫下一步該邁向哪裏，直到發現有人類在看它，於是瞥過頭去，失落地將身形沒入殘存的密林之中。

豹子的家園危機

視頻拍攝於2023年4月，山西省昔陽縣沾尚鎮。昔陽縣挨着和順縣，沿着沾尚鎮上的那道主樑一直向南，就能到達母豹F7（HS1601F）的領地。我於是順藤摸瓜，認出了視頻裏的豹子，它的編號是HS1601F-C2，是F7在2022年養育的一隻幼崽。

我們熟悉F7，它是現在和順領地最大的公豹M13（HS1815M）的母親，2021年12月，我們在一個林緣地帶拍到它和跟在它身後的兩隻蹦蹦跳跳的幼崽，自2018年M13獨立之後，時隔三年我們才又一次拍到它養育幼崽。

這是她獨立的第一年。

到了2022年3月，我們有幸又拍到兩次幼崽們的畫面，它們被F7喂得很好，肥壯肥壯的，臉上寫滿了無憂無慮，看不到一絲對未來的迷茫和愁苦。

距今大約一年前的我，還以為它們會像它們的哥哥M13那樣，順風順水地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但事實證明它雖然如帶豹回家所期待的那樣向北擴散，但過程並不順風順水。

F7即將獨立的兩隻小豹，跟隨媽媽這一年是它們豹生最無憂無慮的日子。©貓盟

這段視頻非常清晰地展現出兩件事：1、成年後的豹會向外擴散，建立自己的領地；2、野生華北豹的棲息地正在遭遇一次政策性的破壞。今天本文的重點在於第二點。

母豹F7，最早被記錄到當上外婆的和順母豹。 ©貓盟

作為頂級掠食者，華北豹需要巨大的生存空間，一隻成年雄豹的領地範圍可達100～200平方公里，而一個最小的可持續的華北豹安全種羣至少需要包含50只成年可繁殖個體，即便去除掉彼此家域重合的部分，也需要不小於800平方公里的土地。

但目前我國沒有一個針對華北豹的保護區面積能達到這個量級。

現實情況是：很多華北豹棲息地在保護方面存在着很多問題。首先是保護區面積不夠大，不足以維繫一個安全種羣；其次是保護地之間缺乏連通性，豹的分佈破碎化、孤島化；最後是很多華北豹的天然棲息地位於保護區之外，缺乏足夠的重視和保護措施，隨時可能被開發利用。

鐵橋山保護區和八縛嶺保護區，之間的紅色陰影便是兩個保護地之間的重要廊道，是構成這個種羣棲息地保持完整的關鍵。 ©貓盟

所以，加強各個保護地之間的連通性，對於華北豹的未來至關重要。

這裏需要明確一個細節，連通性差，不等於完全不連通，總會有一些勇敢幸運的豹子，能夠找到那些稀少卻恰好正確的通道，到達其他的棲息地斑塊，這些通道，就是對華北豹這個物種意義重大的天然廊道。

造地危及天然廊道

得益於繁茂的植被和險峻的地勢，一些寬闊的溝谷和山脊原本是人跡罕至的。

這些遠離人類的地方本就是野生動物們的避難所，而華北豹這樣的大型掠食者也喜歡利用這些地形活動。

通過在和順項目地的長期觀察，我們至少證實了當地華北豹交流擴散的一處重要天然廊道——橫嶺鎮那道通向榆次的山脊。

橫嶺鎮的天然廊道，東邊是鐵橋山保護區，西邊是八縛嶺保護區，藍色箭頭指出了溝通兩個區域的山脊。紅色圈是上北舍村的位置。©貓盟

這些天然廊道位於保護區之間，而這也意味着它們位於保護區之外。

它們曾經是過去沒有人利用的土地，或是退耕還林的荒山，或是本就是地勢陡峭、貧瘠的土地，因此在過去它們被定義為“其他草地”或是“未利用地”。

然而經過數十年的封山育林，這些很少人類干擾的土地已經通過自然演替變成了植被覆蓋率較高、接近天然林成分的林地，也成為了野生動物的天然棲息地，但它們的土地屬性卻仍然沒有改變，這在國土空間規劃中就意味着“可利用地”。

時移世易。新時代最先來到山脊上的，是風電。風機上山，着實讓人擔憂了一陣子，但還來不及總結長期影響，造地運動又開始了。

風電早已植入華北無數道山樑 ©貓盟

上一篇推文（豹：這樣造地，你是想讓我上天嗎？）把造地的前因後果講得很清楚了。

山樑之所以在山上造地，主要是除了山上也沒別的地兒了，從山腳下一路挖到山脊，應該也是為了節約動用大型機械的成本，一次性能多造就多造一點，畢竟寸土寸金。只是這樣，就把天然廊道挖斷了。

造地會徹底改變山坡的自然地貌，原本連續的坡度被改變成一節節落差三米的梯田，導致此段山脊的可通過性大大降低。習慣於生活在鬱閉森林裏的華北豹不喜歡暴露的開闊地勢，它們本能地迴避開闊空間。因此開在山上的這些農田，就成了阻礙華北豹遷移的圍欄。

然而這還只是開始，在山上種糧食，當然會更加容易被野生動物（比如野豬）光顧，而這又容易導致對野生動物的報復性傷害，豹也可能是連帶的受害者。

公豹M13 ©貓盟

保護不該永遠亡羊補牢，應該防患於未然。野生動物們的堅韌和強大適應能力，不該成為人類自我安慰的藉口。

滅絕不是一夕之間發生的，滅絕是個過程，就像壓垮駱駝的不是最後的那根稻草，每一根稻草都有份。

生態保護任重道遠

中國野生動物的命運在極大程度上受到政策的影響。比如今天我們看到的野生動物恢復趨勢，就得益於上世紀90年代的兩項政策措施：天然林保護工程和禁槍運動。

今年初，山西省林草工作會議提到，為確保華北豹種羣數量持續增長，今年，山西將實施華北豹保護、極小種羣拯救保護工程。到2025年，山西省將構建野生動植物保護生態廊道，加強兩大縱向（太行山、呂梁山）和四大橫向（恆山、系舟山-雲中山、太嶽山、中條山）陸生野生動物遷徙通道的連通性，同時建成太行山-燕山華北豹重要遷徙廊道。

如果按計劃科學落地，必是華北豹種羣的福音。

然而，聯繫起現如今正在夷平一個又一個山頭的造地工程，卻不免感到一絲悲涼：這些重要的生態廊道也許正在被勢不可當地破壞，到2025年，我們還能修復它們嗎？還是要再做生態廊道的“佔補平衡”呢？

不同部門制定的政策出現了衝突，但這一衝突可能並未被即時識別、討論和解決——這是導致我們今天看到F7的小女兒面對挖掘機卻無可奈何的根本原因。

和順與榆次的交界處的山樑 ©貓盟

然而，我們還是願意相信，此時的亡羊補牢就是最好的防患於未然。還有很多天然廊道和擴散的小豹子們還能倖免於難。

從長遠計，即便為了糧食安全和經濟發展不得不新造一批耕地，那麼為了我國的生態安全，在具體造地的選址規劃中引入環境影響評估是應有之義；以及，如上一篇推文所言，儘快識別重要的生態廊道，並將其劃入重要棲息地，為後備耕地資源清查的校正提供全局的規劃參考也迫在眉睫。

我突然很想變成超人，在華北豹的分佈地立刻摁下造地的暫停鍵，讓F7小女兒的悲劇中斷上演。

HS1601F-C2，這隻剛剛獨立，還不到兩週歲的年輕母豹，向世人證明了從山西和順縣向北通向昔陽縣的這條山樑也是華北豹的一個天然廊道。

離開和順後，小豹子們能往北走出多遠呢？

這山樑的南部還住着一隻強壯的公豹HS2010M，我叫它東北王，它曾經暴打過一隻闖進它領地的小公豹HS2107M，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這隻小公豹，我原本想着也許它一路向北去開拓新的疆域去了，現在看來，我可能太樂觀了。

小公豹的故事可戳：打架掰頭，任性躺平，離家出走，豹生的差別咋就這麼大？

公豹HS2010M ©貓盟

M13和HS1902F的女兒平平（F7的孫女，F9和M2的外孫女）也是向着這條山樑擴散的，即使不向這條，還有哪個方向上有讓這些年輕稚嫩的小豹子可以落腳的安全土地呢？

HS1902F的小豹 ©貓盟

作為看着這羣豹子長大的人，我們只能無奈地對她説：對不起，讓你們剛剛長大就面對這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