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歲女孩被搶婚,習俗掩蓋下的性暴力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04-11 08:38
鳳凰週刊

這是一樁事先張揚的綁架新娘事件。
紀錄片導演跟拍了3年。“新娘”琪想掙脱自己的命運,但山裏的“迷霧”太深太厚。很多觀眾説,情節之荒謬,彷彿在看一齣劇情片,然而,這一切,竟都是真實與殘酷的現實。
很難想象,在文明的時代還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14歲的女孩被團團圍住,一遍遍向圍住她的人抗議:“我不想結婚!”“我還沒準備好!”
她太怕被拽走,甚至賴坐到了地上。

可即使是這樣,也沒有能阻擋即將到來的命運。
先是男方的母親伸手拽起了女孩,很快圍觀的人都開始動手。女孩一路被拖拽到門外,尖叫掙扎,衣不蔽體,卻無人理睬,搶婚的男孩甚至抱起了她的雙腳。
她四腳朝天,無處借力,徒勞地甩動雙腿,像每一個待宰的牲畜一樣。

事情發生在越南北部一個雲霧繚繞的山村。搶婚,是這個村子裏赫蒙族的傳統習俗。
導演何黎豔在這裏跟拍3年。原本是想記錄童年美好時光,可拍着拍着,故事的主題卻逐漸偏離……


貧窮、酒精和搶新娘
如果要説這個村子裏有什麼鮮明的東西,除了每天早晚瀰漫的大霧以外,最無法遮擋的,就是貧窮。

主人公琪一家的房屋昏暗,牆壁用木頭拼接成。七扭八歪的木片,透光又透風,但似乎並沒有人在意。


人們的主要經濟來源,是大山裏的土地。
不至於食不果腹,但也説不上富饒。
一旦水稻的品種選錯,土地上種出來的莊稼,甚至都不夠一家人吃。


孩子們傳唱的童謠,內容是關於貧窮和學習的:
爸爸媽媽,我寫這幾行字
讓你們知道我很痛苦
身為窮人
生活是如此艱困
沒衣服穿,沒東西吃
但我會繼續唸書


也不是沒有其他賺錢的途徑,可一切抵不過酒精。
琪的父親整日喝得爛醉,即使是在鏡頭前,也常常是踉踉蹌蹌、東倒西歪,根本無法勞作。

導演拍到父親在雞窩裏逮到一條正在偷吃雞蛋的蛇,他用這條蛇去交換了一瓶酒。
琪一邊做飯,一邊聽導演説了這件事,她有點不開心。可並不是因為父親難得賺到的“外快”卻被換成了酒,而是:
“一條蛇只換一瓶?太不划算了吧,我哥哥能賣到5塊錢。”

大人們的言行影響着孩子。
琪跟朋友們熱衷玩過家家遊戲,主要劇情有兩種。
一種是喝酒。
他們會用豆角假裝酒杯,學着大人的模樣,一飲而盡。

一種是搶婚。
貧窮和酒精並沒有限制這裏人們的繁衍。
在這個山村,搶婚是代代相傳的習俗,每個農曆新年,都是搶新娘的時節。
女孩的父母會叮囑她們千萬別在夜間獨自出門,也千萬別跟男孩回家。
而男孩們則會蠢蠢欲動,只要順利將女孩帶回家,第二天向其父母求親,就基本能順利將新娘娶回家。

孩子們笑着你追我趕,半推半就。
琪主動扮演新娘的姐姐,在阻攔妹妹被搶“失敗”後,她煞有介事地假裝生氣。但在遊戲的最後,“新娘”的孃家人與夫家會達成和解,還會擁抱新娘並祝福她:
“你要幸福哦,我們很快會去拜訪你的新家人。”

這三樣東西在這個村子裏,似乎是與生俱來,如影隨形,無人質疑的:
貧窮、酒精、搶新娘。

琪的姐姐就是被搶走的。2015年,姐姐還在讀高一。而現在,姐姐連二胎都有了。
琪甩着手,笑着講了這個故事,神情裏甚至有一些少女的羞赧。


村裏的女人大多也都是被搶來的,她們的婚姻是什麼樣的呢?

〓 琪的母親,也是被丈夫綁來的。
在這個村莊,女人才是主要勞動力。
琪的父親從不生火、不餵豬,每天喝醉了就睡,從不管孩子,什麼事情都埋怨妻子孩子,辱罵她們。

女人們幹活的時候,嬰兒就睡在田邊的塑料布里。

搶婚意味着什麼?
女孩的童年在這一瞬間驟然結束,她們被強迫略過成長的時間,迅速成為了一個妻子。
導演説,她想知道童年是如何消失的。拍完這部片子以後,她獲得了答案。
“她只想玩,但她的童年就此結束。”

在戲劇性的那一天來臨之前,導演就問過琪:“如果搶新娘發生在你身上怎麼辦?”
“我不怕。”
而導演的回覆是——“你應該要怕。”

“遊戲”的代價
一場迷霧裏,琪的童年結束了。
在大集上,琪遇到了一個向她示好的男孩。她跟着男孩回了家。
雖説不干涉拍攝者的命運是紀錄片的黃金守則,但這一次,導演忍不住了。可是,她的勸告卻被琪置之腦後。
她曾經跟前男朋友回過家,琪把這一切都當作“戀愛遊戲”。
男孩也對着鏡頭保證説,自己是正人君子。

導演獨自回去,告訴了琪的母親。
按照傳統搶婚的流程,女孩會被男孩帶走一個晚上,家人並不會前去尋找她。
可有不少女孩也因此被拐賣。等家人們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女孩們早已被轉移到陌生又遙遠的地方,他們連帶走女孩的男人是誰都不會知道。
因此,母親的第一反應是,擔心:
“我得確認她不會被賣掉。”

母親不停地給琪打電話,又去琪的朋友家,確認男方的身份。
帶走琪的男孩叫旺,村裏的一個男孩跟旺一家人關係不錯,母親立馬放下了心防,開玩笑地問:那他們家有錢嗎?
對方回答:當然沒有,他可是赫蒙族。
鬨堂大笑,好像沒有人再擔心琪。
除了導演。她去勸説琪的父親,“我們去把你的女兒帶回來吧。”然而,玩着手機的父親驚訝地抬起頭,看了一眼導演,拒絕了:
“我可以,但我不要,那是他們的問題,做父母的不能介入。”

第二天一早,男方家人就上門來“提親”了。
父親向媒人給出了自己的條件,似乎早就已經想好:
要彩禮2000元的現金,300塊的禮物送給琪的親戚,10公斤雞肉,100公斤豬肉,還有他最愛的20升酒。
男方家人離開後,母親給琪打電話,語氣裏滿是嘲諷:
“他爸喝酒比你爸還兇,你還想嫁給他?”
琪在電話那頭説,自己並不想嫁給旺,他爸是不折不扣的酒鬼。
“你才去一天就什麼都摸透啦?”母親的話語裏明顯有些欣喜。
可事情並不總能如琪所願,男孩跟着琪一起回到了琪的家裏。為了避開他,琪乾脆躲進了學校,母親來學校,又把她帶回了家。
傳統習俗並不允許她躲避,她只能直面這個男性。
男孩在琪的家裏住了幾天。母親不許她逃避,説這樣會給家裏人丟臉;父親更是反覆囑託琪:不論你選擇跟誰睡,都一定要保證旺有牀睡。
“你是女人,不是男人,你要記住。”
就這樣拉鋸了幾天以後,終於,男方家人在某一天清晨,上門搶人。

沒有人敢阻攔。
琪的父母都説,這是孩子們的事情,父母不好干預。
導演再次忍不住出手干涉,雖然,這樣並不是最完美的紀錄片拍攝方式。可是,她卻被本地人一把推開:“你不要管。”
“新郎”的家人還在一遍遍遊説,“婚姻的好處你不懂。”
琪的哭喊沒人應答,被拖拽着,像牲口一樣,四腳朝天,即將運出村口。
她嚮導演求助:“救救我!”

導演也顧不上其他,轉向琪的母親,急迫地説了一句:“幫幫她!”
母親這才出聲喊住了搶婚的人。她走上前,幫琪理了理衣服。
看着鏡頭直晃晃對着,搶婚的人沒太過分,琪坐在地上哭,母親給她出主意:
“如果你要分手,得喝分手酒。”
琪抹了把淚,迅速爬起來衝進房子。
故事的最後,兩人喝下了分手酒,琪逃過了一次搶婚。

如果沒有攝像機,沒有導演在……那琪的命運又將是如何呢?
不敢想象。

困在迷霧中的人
被困在大霧裏的,不僅是孩子。
比起父親的冷漠,琪母親的心情要複雜得多。
一方面,她不滿於自己的生活,對自己的婚姻有諸多抱怨,她深知一場糟糕的婚姻會如何毀了女人的一生。她想救救自己的女兒;但另一方面,她又不知道如何去幫助琪擺脱這樣的命運。
在搶婚發生之前,母親跟導演説,如果有人來搶琪,她會哭着不讓她走,因為琪還太年輕。
導演問,那多少歲可以結婚呢?
母親説,18歲。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但我怕她不聽我的。”
母親跟琪最激烈的一次爭吵,是她指責琪跟前男友回家。
但就像其他萬千不懂得表達自己的家長一樣,母親明明想保護她,説出口的話卻是傷人的。
“我會賤價把你賣掉,讓你稱心如意。”

在琪被旺帶走的那個晚上,母親擔心不已,給她打電話勒令她回來,還去朋友家問對方情況和聯繫方式。
傳統習俗和強勢的丈夫都在阻攔她去接回女兒。
母親只能反覆給琪打電話,告誡她一定要主動要求跟旺的姐姐一起睡,或者乾脆坐在壁爐旁保持清醒。
她一邊笑着勸慰導演“不要難過,去睡吧”,一邊獨自在牀邊抹眼淚。

她是難過的,但她的難過只能傾訴於無能懶惰又嗜酒的丈夫,自己無助的人生,女兒即將離開,自己再沒有人可以依靠……
她也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為什麼而哭。

她在旺的家人上門討論彩禮時試圖表達拒絕,反覆説琪還小。
但又在琪躲藏進學校的時候去把她帶回來,唸叨着這樣會讓全家人丟臉。

她教琪拒絕,卻又告誡她一定要委婉。
“説你還沒準備好,你很抱歉”、“説你不能跟他共度未來,你很心碎。”
因為,“如果你不圓滑,他們會説你做作。”
母親就是一個被困在迷霧中的女人。
受限於眼界,受困於習俗。
她感受到生活的困頓,感受到一切好像不應該這樣,但又身處其中,無法抗拒,甚至希望能被這荒謬的環境誇一句“做得不錯”。
而琪呢,她就是下一個母親。
2022年,在紀錄片放映會上,導演哽咽着講述了琪的現狀——
琪説服了父母離開村莊,去到遠一些的寄宿制學校上學。後來,她還申請到了獎學金,足以支撐她繼續讀書,可以去越南最好的大學。父母都為她感到驕傲。
一切似乎都往更好的方向發展。然而,疫情發生了,琪被迫回到老家。在老家,她又遇到了愛情。在放映會的前一年,琪結了婚並且生下了一個女兒。
這一年,她17歲。
琪再也不接導演的電話了。觀眾席一片嘆息。
紀錄片結束了,然而生活還在繼續。
某種意義上來説,這裏的每一個女兒都在重複母親的路。
琪已經算是比較有現代意識的女孩了,但她依然沒有逃脱祖祖輩輩的命運,沒有走出幸福就是戀愛嫁人的藩籬。
她在迷霧之中,摸索前行。琪隱約知道這不對勁,可她所生長的土地,她能聽到的全部言論,能看到的全部世界,都是按照這樣的一套邏輯運行的。
母親愛她,但母親會告訴她別聽學校的,學校只想你繼續學業,不考慮你的未來;
學校幫她,但學校的老師面對毒品的態度都是,“家裏可以種,但不能説出來”;
同齡的朋友覺得搶婚遊戲有趣;
女性長輩聊天的時候會告訴她被搶的時候要考察男人的“尺寸”……
她們無處着手,她們走不出迷霧。
“哪裏可以休息,到處都是爛泥。”

導演曾經在紀錄片裏問琪和妹妹:“你想成為什麼樣的女孩?” 最開始,琪只是説,“我不知道。”
導演又問,“你成績怎麼樣?” 琪受到了啓發,便手舞足蹈地説:“我想讀很多書,賺很多錢。”

琪從旺家回來的那個晚上,也對着鏡頭説:“我必須唸書,然後找工作,這樣就能帶我媽去她沒有去過的地方。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的村莊,不知道外面的生活有多不同。我想給她她應得的一切。”
影片中少有的輕快、明亮的畫面,幾乎都是在學校發生的。
琪這一代,在文明和愚昧的交界處。
無需指責也無需扼腕,琪已經比她們的母親走得更遠了一些。
而文明的光,終是要穿透迷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