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事故”發生後主任“跑路”?網友卻力挺他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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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中國台灣的王以舟醫生,對於“病房老賴”可能還是頭一次遇到,但其實很多醫院都有過這種“老賴”,甚至一賴十幾年的都不罕見。
**撰文 |**田棟樑、黃思宇
“如何看待醫院科室主任跑路,整個科室醫生團隊解散?”知乎上的這個問題目前已經有200多人回答,其中包括以“醫療揭黑”成名的張煜醫生。
這位題主儼然是以勝利者的姿態來敍述這件事:
“2023年3月31日,神經六科醫生團隊正式解散,保留護士團隊,科主任王以舟落荒而逃。
我複印病歷回來查到王以舟存在多個違法違規行為。我教會了他書寫病歷、查房、如何查看臨牀診療指南和專家共識等等,沒想到他還沒給我交學費就跑路了。”
“醫學界”搜索發現,這位患者家屬還在貼吧、抖音等多個平台發表相似內容。他在抖音已經發布了30個視頻,大多都是控訴廣東省中醫院神經六科主任王以舟,他的個人介紹中寫道:把自己的遭遇分享出來,避免更多的人受害。廣東省中醫院神經六科王以舟術前講解欺騙患者家屬做腦血管間接搭橋四級手術,結果居然偷換主刀讓一個主治醫生黎劭學做四級手術!
“醫學界”今日電話聯繫了廣東省中醫院宣傳科,詢問關於科室解散及王以舟離職事宜,工作人員在電話中表示,那麼大一個科室怎麼會突然解散,並確認王以舟已經離職,而對於患者家屬在網上四處傳播的醫療糾紛事件,則稱等調查結果。
隨後,“醫學界”聯繫上了王以舟醫生和患者家屬餘先生,雙方都對這起醫療事件作了回應。
王以舟:離職與此無關,醫院已準備起訴患者
王以舟來自中國台灣,是台灣長庚大學神經外科教授、世界神經介入治療醫學會高級委員、台灣神經血管手術與介入治療醫學會創會人。2018年,王以舟加入廣東省中醫院並擔任腦病六科主任。
他在電話中向“醫學界”確認了他於3月底從廣東省中醫院離職的事,但否認離職是因醫療糾紛事件。“我過來的時候,跟醫院簽了5年的合同,現在是合同到期,所以我想換一個工作,跟醫療糾紛一點關係都沒有。”
對於這起醫療糾紛,王以舟向“醫學界”講述了詳細經過。
患者是66歲女性,2021年11月18日入院。在入住廣東省中醫院之前,患者已經中風過兩次,第二次中風稍微恢復之後,家屬在某醫生平台看到王以舟的信息,來掛了王以舟的門診。
從患者家屬帶來的在外院拍的片子來看,患者腦血管情況很糟糕。住院後,王以舟為患者安排了血管造影、核磁共振等檢查,發現患者存在嚴重的全腦血管多處狹窄:左側大腦前動脈起始部重度狹窄,左側大腦中動脈考慮閉塞,其供血區經過左側大腦前動脈代償。右側大腦中動脈狹窄。雙側頸內動脈虹吸段窄(左側重度,右側輕度)。右側大腦前動脈發育不良。基底動脈重度狹窄或閉塞。

針對這位患者的情況,王以舟主持了多次全科病例討論。基於患者腦血管基礎情況甚差,且已反覆多次發生不同部位的腦梗塞,隨時有可能再次發生腦梗。其中,左側大腦半球近期已多次發生腦梗塞,且供血來源於已存在嚴重狹窄的左側大腦前動脈,該區域發生再次嚴重缺血風險最高,認為有必要針對患者左側大腦半球的潛在嚴重的缺血風險,進行干預挽救。
團隊討論認為可採取的措施有三種:介入治療、外科手術(血管搭橋或顳淺動脈貼敷術)、內科藥物保守治療。通過影像檢查,王以舟發現患者閉塞的血管外徑很纖細,做介入開通風險較高,而做搭橋手術,如果病人缺血厲害,會有高灌注腦出血風險,貼敷手術風險最低。在與患者家屬充分溝通後,家屬選擇了比較安全的貼敷手術。“三個方案我們都跟家屬溝通過,還拿PPT給他們做了演示,溝通解釋過程中,我們錄了音,家屬自己也錄了音,家屬經過長達一週的考慮後,選擇了貼敷手術。”
隨後,王以舟為病人安排了手術。他表示,雖然這是個四級手術,但屬於神經外科中比較簡單的手術,所以他帶着黎醫生上台,他在旁邊監督,手術是由黎醫生完成,術後前兩天患者情況穩定。
然而,術後第三天,患者逐漸出現失語、右側肢體乏力等情況。複查頭顱磁共振,見患者發生左側半球大面積缺血,經積極治療後,患者依然發生進展性卒中,出現失語及右側肢體癱瘓。
王以舟團隊認為,患者發生卒中與其血管基礎情況極差,反覆發作缺血卒中並逐漸進展加重存在密切關係。雖經過了貼敷手術治療,但在吻合血管代償前的空窗期,其缺血風險與原有情況無異。“病人再次發生中風跟貼敷手術本身沒有任何直接關係,我們只能説選擇了一個比較安全的手術,但見效沒有那麼快。”
從那之後,迄今兩年多來,患者和家屬一直都在病房裏不肯出院。“他們一直認為是我們的問題,我們找過外院專家來評估,也找了醫調委做過協調。我們希望家屬發起司法鑑定或訴訟,但患者家屬始終不接受,一直到處去投訴,不光投訴我們醫生,還投訴醫院來處理這個糾紛的相關部門的人,碰到誰就投訴誰,通過12306就投訴了30多次,現在又一直在網上到處發東西中傷我個人,中傷我的團隊,中傷我們醫院。”
對於患者家屬在網上不停發佈相關內容的行為,王以舟表示醫院已經找律師打算起訴患者欠費,由於他已經離職,因此不清楚目前起訴進行到哪個階段。
實際上,這不是王以舟在廣東省中醫院的唯一一起醫療糾紛事件,還有兩位患者也因術後問題賴在病房不肯出院,同樣也有三四年了。
王以舟説:“我在這邊5年時間,這些病人多是我來的第一兩年發生的情況,説實話我在台灣很少碰到這樣賴着不走的患者,神經外科肯定會遇到併發症,發生之後我們肯定盡最大能力去處理,如果病人留下了後遺症,我們會建議最好的醫療手段去處理,因為台灣的大部分健保患者基本都不需要出什麼錢,所以我們儘量處理好,家屬基本都能諒解。現在這三個病人家屬就一直希望我們把所有事情都接過去,如果都這樣的話,就沒有醫生可以做事情了,因為你不能保證任何治療都成功順利。”
在廣州工作幾年遇到三起糾紛事件,且都長期賴在病房不走,王以舟表示他也只能“入鄉隨俗”了,會在以後的醫療工作中,更加謹慎小心。
“是更趨於保守了嗎?”“醫學界”問。
“也可以這麼説。”王以舟如是説。
患者家屬:我的證據很多,但不打官司
患者是餘先生的岳母,知乎的提問文章和抖音視頻都是他發的。
餘先生稱,在醫調委的調解下,此前他們幾乎就要和醫院達成調解協議,醫院一次性補償他們一萬元,並免除住院以來的醫療費用(約10萬元),退還患者住院前繳納的押金3000元,並免費提供四周口服藥物,患者目前使用的腸內營養泵(價值6000元)也可免費帶走。
就在他們準備簽下這個協議時,有熟人提醒,中風病人的後期康復經濟和人力負擔很重,如果轉去康復醫院或護理機構,不僅醫療費用高昂,而且住院兩三週就必須出院。“一個完全沒法走路的人,你叫她轉來轉去,而且那麼多費用,我真的是耗不起。”
熟人的意見讓餘先生開始改變主意,此外,他回憶説,接受這個協議他們還有個條件,必須讓醫生道歉,但醫院拒絕了。而且醫院參與調解此事的工作人員態度不好。“如果他們態度很好,也許早就出院了。”
現在,餘先生稱他們正在向廣州市衞健委反映,希望衞健委對醫院作出行政處罰。他表示他們掌握的證據很多,遠不止網上發出的那麼多,“他的病歷書寫錯得這麼離譜,單是一個術前討論和病歷,我就能給他三個行政處罰。”
雖然掌握了有力證據,但餘先生稱他們也不打算走司法途徑,理由有三個:一是訴訟的相關費用太高。二是不信任司法公正,打官司會對自己不利。三是他聽説過有人起訴醫院後,一審判決醫院無責,但後來患方不再打官司,用自己的辦法讓醫院負了全責。
對於醫院準備起訴他欠費一事,餘先生稱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堅持要用自己的辦法來解決這件事。如果醫院不解決,他會讓岳母一直住在醫院。“要解決也可以,但不是像以前那樣,你給我賠1萬塊我就出去了。”
“説着説着我都想哭了,咱小老百姓真不容易啊!我岳父已經快70歲了,一直在陪護,他容易嗎?在醫院睡一個很小很差的牀,晚上也睡不好。難道他想一直賴在醫院嗎?如果人好好的誰想住院?”餘先生説。
網友怎麼看這起醫療糾紛?
餘先生髮在知乎上的帖子,獲得的高贊回覆卻基本都是維護王以舟的。
“漆黑的光芒”的回答有232人贊同,他寫道:就貼的東西來看,我覺得血糖控制很好,而且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患者覺得中風沒有後遺症?憑什麼覺得中風只要做手術就沒有後遺症?……
一名匿名用户的回答有197人贊同,他寫道:難怪這醫生要跑了,這提問者不僅是要錢,還打算要人命啊。從他説的來看,真正觸及到核心的內容,就是醫療鑑定結果一點也沒提,完全看不出來到底是醫療事故還是正常的術後併發症。腦外科手術,就算不是醫療行業的也能想到有多大風險吧,還有人覺得是小事?
以幫助患者揭醫療黑幕為己任的“張煜醫生”的回答也有68人贊同:我很不喜歡這種家屬,只要治療效果不滿意,就要開始找醫院和醫生的錯誤,反覆鬧事。就羅列的那些玩意,都是挖空心思找錯,雞蛋裏挑骨頭。任何醫生碰見這種患者家屬,都挺倒黴的。

一位匿名用户表示自己剛從神經外科出科沒多久,回憶起那幾個月過的實在太累,科室管理很嚴,無菌觀念非常強調,病程書寫要規範,寫不好就要挨批。“那個時候又累,又不理解科室做法,現在看到你這個問題,我終於知道為什麼過的這麼累了。”
餘先生大概不會想到,他發佈的內容反而為自己招了黑。對於網友大多站在醫生一邊,餘先生並不在意,他認為這些回覆者都是醫院找的水軍。
台灣醫生紮根大陸
王以舟成長於中國台灣地區,畢業於台灣大學醫學院醫學系,在台灣桃園林口長庚醫院總院完成住院醫師培訓,2000年任職長庚醫院神經外科主治醫師,主攻腦血管病方向。2004年,王以舟來到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宣武醫院,跟隨凌鋒團隊針對腦血管介入手術進修一年。回到台灣後,2016年,王以舟出任林口長庚總院神經急重症科科主任。
2018年,王以舟接受廣東省中醫院呂玉波院長的邀聘,赴廣州發展,組建腦病六科,並擔任科主任。對於身為西醫卻加入一所中醫院的原因,王以舟有過解釋:很大的原因是因為中醫院服務態度好,把病患需求擺在首位,跟自己待了快三十年的台灣規模最大的林口長庚醫院很相近。對於選擇來大陸的原因,王以舟也有過公開解釋:因為本人背景因素(父母都是安徽人,在台灣俗稱外省人),一向以華夏子女為榮,也佩服黨領導下的新中國一洗百年恥辱,期待寶島能夠有朝一日重返祖國懷抱,所以從自身做起,為建設祖國健康事業努力。
在廣東省中醫院五年,王以舟最看重的成就是在亞洲最先開展了藥物塗層球囊治療顱內動脈狹窄研究,並且是該領域迄今為止納入病例最多的研究,獲得高分SCI期刊刊載,為該病介入治療提供了新策略新證據,有利於解決顱內動脈狹窄介入術後再狹窄的難題。
他表示,今後打算繼續留在廣州工作,目前正在談的有幾家醫院。“我覺得藥物球囊技術的潛力會很大,會對中國顱內動脈狹窄患者幫助很大,我回台灣的話,沒辦法實現我的理想,因為大陸人口很多,會更容易找到研究合作對象。”
“病房老賴”已成醫療現象
來自中國台灣的醫生王以舟,對於“病房老賴”可能還是頭一次遇到,但其實很多醫院都有過這種“老賴”,甚至一賴十幾年的都不罕見。
2011年,陳某因交通事故受傷進入京煤總醫院住院治療。第一次出院後不久,陳某因不適再次來到京煤總醫院,接受左下肢深靜脈血栓部分血管再通,之後便在醫院住了三年半,期間醫院20多次下達出院通知,但陳某始終以“下肢血栓是手術併發症”為由拒絕出院,甚至用鐵鏈將自己鎖在病牀上。最終,法院對陳某強制執行出院。
2015年,64歲的孫某在南通大學附屬醫院接受了“腰後椎板間隙入路髓核摘除術”,術後其丈夫稱手術失敗了,不僅沒有解決患者病痛,反而使患者出現了大小便失禁的症狀。儘管醫療事故鑑定機構認定“手術方式正確”,但患者和丈夫並不接受。兩人在醫院一住就是四年,經歷多次敗訴後,被法院強制執行出院。
方某是信陽市光山縣杏林醫院的“病房釘子户”,起因是該患者曾與醫院發生過醫療糾紛,法院採納了醫療事故鑑定機構出具的鑑定結論,認定醫院在診療過程中過錯的參與度為30%,原告方某自負70%的責任。但醫院錢款已全部執行到位,患者也在結案證明上籤了字後,仍以糾紛為由,長期霸佔病房。2021年9月,醫院起訴方某,要求其搬離病房,經光山縣法院一審、信陽市中院二審審理,醫院訴求獲得了支持。但直到2022年7月13日上午,執行幹警對方某進行思想教育後,方某仍拒絕出院,光山縣法院依法將其拘留,並將其個人物品騰空。
神經科與精神科因為患者康復時間長、治療負擔重,成為“醫賴”現象的“重災區”。據新華社2016年報道,僅在湖南省腦科醫院,每年就有上百例因為各種原因不願出院的病人。時任院長譚李紅説,因為缺少有效、合理的機制來解決類似的問題,醫院幾乎完全處於被動。
央廣網曾在2016年發文《解決“醫賴”出路在哪?》,文中稱秦皇島市第三醫院2014年以來就有“醫賴”30多人,醫院因為賴賬沒有結的費用就有100多萬元。副院長王晉生説:“從我本身來講就是一個大夫,人家叫行政事業單位,我們連行政都沒有,就是一個事業單位,我們連公權力都沒有。我更多感到的是一種無奈,我們沒有能力獨立應對這些東西。我們只能是想法以後儘量避免產生新的,也沒有想杜絕,不敢想,只能説讓減少。
對於“病房老賴”現象,醫法匯創始人張勇律師對“醫學界”表示:“這樣的案子很多,每年都有,主要還是看醫院是否願意拿起法律武器。”
張勇解釋説,如果發生醫療糾紛,患者可以起訴醫院,該賠多少錢就賠多少,但不能以醫療糾紛為由賴在醫院不走了,這肯定是法律不支持的,醫院可以拿起法律武器保護自己,不能放任這種情況。但他也補充説:“從法律角度來説這很好解決,但現實中可能比較難。”
張勇舉了個例子,今天他接到一位眼科醫生的諮詢,這位醫生為一位患者做了白內障手術,術後患者表示自己術後的視力還不如術前,也到網上四處發帖控訴醫生把手術做壞了。醫生向醫院反饋後,醫院卻要求醫生自己去解決。
“我跟這位醫生説,這應該讓醫院出面解決,你自己又不懂,你出面再説錯了話,被人抓住把柄更麻煩了。”張勇説,“這個患者也不起訴,就是鬧,所以很多醫院可能還沒有意識用法律維護自己與醫生的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