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社會內卷加班多的側面思考，從我母親的故事説起_風聞

我想講述一下我的母親。她已經60多歲了，如今陪我弟弟在一個二線城市生活，她現在做清潔工，這是她這個歲數唯一能做的工作了。

之所以要説她的故事，是因為這次清明假期，我帶小朋友去看她。我女兒小時候是母親帶大的，但這兩年祖孫倆反而生分了，因為一年能見的時候越來越少了。

清明假期請了2天假，湊夠了5天長假，但是我母親上了4天的班。老早之前我就告訴她清明假要過來看她，叫她請好假，這幾天就不要幹活了。然而到了以後她才説，清明假期有好幾個阿姨請假回老家掃墓去了，所以人手不夠，她們這些留下來的就要多幹兩天。

不是這次清明假期，春節7天她也上了4天班。

其實她乾的活倒也不累，就是守着一棟大廈的垃圾房，幫忙分配轉運一下垃圾什麼的。早上6點去打卡，中午還可以回來吃飯休息，下午再去打卡，5點就回來。一個月工資2600，每個星期休息一天。

圖文無關，但這種清潔工形象相信是大多數農村80後母親的代表

但最坑的是加班，根本沒有節假日概念，加班就是一天80元，算下來還不如平常單日工資高。

我是一直反對她幹這個活，我多次反覆説，一個月2000多塊錢，我給你好了，你這把年紀了，還能享受幾年好日子？沒事多出去玩玩，到祖國大好河山看看不挺好？

結果呢？我的母親説她閒不住，天天沒事幹閒的發慌，在這個陌生城市又不像老家有熟悉的環境——其實在老家也天天去打短工，不找點事兒做太無聊。出去玩的話，她一個人不認路，怕跑丟，除非我們帶着她一起。所以想來想去，只能找點事情做，賺點錢心裏也舒坦。

我還能説什麼呢？

只能由着她了。

這就是我的母親，一個60後農村婦女的“退休生活”真實寫照。

我説這個，和最近網上的加班爭議有什麼關係呢？其實有很大關係，因為瀰漫在當今社會的加班困境，或者説內卷環境，很大程度上都和一個詞緊密聯繫起來，這就是“人口紅利”。而人口紅利的典型代表，就是50後、60後這批人，也就是我們大多數80後的父輩。

他們是中國最勤勞的一代人，也可以説是中國最受苦，最吃苦的一代人。

很多人都看過電視劇《外來妹》吧，這個電視劇講述的背景，是90年代以後，各種外資在珠三角一帶投資辦廠，中國逐漸成為世界工廠，承接了大批服裝鞋襪和低端電子廠的轉移產能，於是大批來自中西部貧困省份的農民出來務工。

這是中國成為世界工廠的開端，也是中國過去30年高速增長的開端。

我的母親也是這批打工妹的一員，在90年代末期她也跟隨村裏人遠去廣州增城打工，在一個鞋廠，每天上鞋底，計件工資，一個月200多元，從我高中，到我弟弟讀完大學這10年，我的母親一直輾轉廣州各種小工廠打工，用她微博的收入負擔我們的高中階段全部生活費用和大學期間部分生活費用。

背井離鄉，租住在大通鋪的宿舍，用十年血汗，撐起我們兄弟倆的求學路。

這是一代農村外來妹的青年歲月。

他們真的是中國最能吃苦的一代人，高考結束那年，我和弟弟都分別去母親打工的工廠幹過一個月，那份苦至今讓我記憶深刻。其實工作強度大是一回事，最苦悶的是這樣的日子看不到頭，每天都是簡單重複的勞作，一個月休息一天，也沒有啥休閒娛樂活動，有一些和我們同齡沒有考上大學的孩子，就是去外面網吧打遊戲看電影。

這樣的日子，我的母親，以及千千萬萬個我們的父輩，撐過了十多年。

其實《外來妹》裏面關於工廠流水線的辛苦，還有所保留。

她們的宿舍條件也可以稱得上夠檔次了。

像我母親打工的那個小工廠宿舍，就是大通鋪，根本連這種單獨架子牀都沒有。

我們的父輩就這樣忍受下來十多年。

後來我一直在想母親這十年打工生活到底是怎麼忍受下來？換了我是肯定幹不下去的。那種苦悶想想都要隨時爆炸。

大概只有50年代、60年代出生於農村的這一代人能夠忍受，因為他們成長的歲月，經歷過一段吃不飽飯的日子，所以他們的忍耐力特別強吧。

這一代人，正是我們國家能夠成為世界工廠，經濟得以起飛的基石。他們就是我們經常説到的“人口紅利”，因為這一代將近2億海量的廉價勞動力存在，使得我們國家擁有不可估量的低成本勞動力。

我不是説低成本勞動力就一定能夠成為世界工廠。誠然，要成為世界工廠也離不開資本的投入，技術的轉移，以及國內大量高素質工程師和管理人員，但更離不開這2億海量廉價勞動力。

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説我們的父輩燃燒了他們的青春，鑄就了咱們國家經濟起飛的燃料。

30年後，當他們退休以後，他們又退而不休，繼續從事着我們這個社會大多數年輕人不願意承擔的髒亂差崗位。

幾乎所有城市的清潔工，環衞工，以及大多數餐飲業的洗碗工，大多數建築工地的力工，依然還是這一代人在從事。

這些工作崗位，特別要求吃苦耐勞，工資還又比較低。只有我們的父輩這代人能夠幹得了。

80後、90後都不願意去幹這樣的活。

那他們的存在，又怎麼加劇了我們的內卷和加班呢？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們父輩這代人，他們太吃苦耐勞了，他們幹完了我們社會所有低端崗位，但所需工資又不高。大多數的人都像我的母親那樣，就是閒不住，就是想找個活幹，工資要求不高，所以這麼辛苦的崗位，一個月2000多，3000多就願意。等於是他們拉低了整個社會的人力成本。

而像國外，很多藍領吃苦崗位，人力成本是非常高的。美國的清潔工平均工資是5-6萬美元，高於大多數辦公室低級文員，收銀員。

其它什麼房屋維修啊，建築工人啊，收入都比普通白領要高。因為這些崗位環境惡劣，必須要有更高收入，才能吸引人去幹。

但咱們國家，因為特殊歷史原因，有這樣一代吃苦耐勞的我們父輩去承擔，有這樣一代海量“人口紅利”存在，就沒有這個問題。

而因為他們整個拉低了社會的勞動力成本，進而形成了鏈式反應，向上影響了其它工作崗位。

我們可以設想一下，我們的父輩這代人，現在大多數還是60多歲，如果他們真的全部退休不幹活了，那空出來的崗位至少也有數千萬個，哪怕有人説會有大量機器人代替，但肯定崗位不少。這些吃苦的崗位要讓年輕人去幹，勢必要提高收入，還要優化工作環境，整個社會的勞動力價格都要提高不少。

當然也有人説，現在的內卷是因為年輕人都想去高端崗位，即使這些低端崗位空出來，這些大學本科畢業的人願意去？

還有人説整個社會勞動力價格提高了，生活成本也肯定要增加啊，比如外賣肯定更貴了等等。

當然這是一個假設，我們只能合理化推測。事實上我們父輩這代人是不肯這麼早退出歷史舞台的，像我的母親至少還要幹5-10年呢。

我的意思是説，我們國家的經濟崛起，離不開“人口紅利”，但任何事物都有兩個方面。曾經“人口紅利”的海量低成本優勢助推了我們國家經濟起飛，如今這種“人口紅利”的後勁兒依然在影響我們國家，使得我們整天勞動力價格沒法提上去。

這是我們當今社會內卷加劇，加班盛行的一個主要原因。

不是説這是唯一原因，但這個原因沒法忽視。

物以稀為貴，既然資本家能夠以低廉價格招募足夠工人，那麼資本家必然不可能發善心提高收入，也不會倒逼資本家提高管理水平，上攻更高端產業。

這是客觀存在。

只不過前些年咱們國家還有大量經濟增量，每年8%以上高速增長，經濟繁榮景氣，有很多互聯網、房地產、教培行業的高薪崗位，讓每年畢業的大學生都找到了好的去處，你好我好大家好。所以沒有人去關心這些低端崗位。

最近2年因為疫情，因為國際大環境惡化，導致了那些曾經高速經濟增長期帶來的高薪崗位都沒有了，新畢業的大學生直接面對低端崗位了，他們又沒法和吃苦耐勞的父輩競爭，不可能真的去做清潔工、建築工地力工吧？哪怕是去富士康血汗工廠打工，勞動力價格也還是被父輩們拉低了啊，所以現在各種抱怨聲音才多起來了。

但是這個歷史階段應該很快就要過去了。我們的父輩這代人，最能吃苦耐勞的這代人，最多還有5年，10年，必然要退出歷史舞台。等這代吃苦耐勞人離去，我們國家的勞動力價格必然要快速增長，不説到達美國水平，至少也要快速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