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的暴雨,不眠的星辰_風聞
张佳玮-作家-04-13 20:37
他們説沙漠裏不下雨,然而我到馬拉喀什郊外的沙漠綠洲——2023年2月24日——第一天夜裏就下了雨。

黃昏時,綠洲色調一片昏黃。土房聚羣而建,坡坎崚嶒,野貓各自劃定區域,當然有在沙漠裏生長,善於抗苦旱的樹,樹根邊是作為肥料的駱駝糞。
晚間起了雨聲,房間內外驟冷,主人給我們毯子,拿來劈柴塞進爐子。
屋頂有漏雨處,主人苦笑:畢竟建這些土房時都為了防風沙和陽光,誰想得到會漏雨。

我問下雨對綠洲是好事情嗎,主人説不一定。
次日早上我們便看見了,周遭沙漠的顏色略深了一層,貓們躲在有頂棚處重新劃定氛圍,前一天晚上的溝坎變了濁流,綠洲地上泥濘不堪。駱駝在棚子裏悠閒地打響鼻。

主人請我們吃塔吉鍋——牛肉、杏仁、甜杏幹、椰棗、胡蘿蔔——與古斯米,另外搭配了哈里薩辣醬。我們裹着毯子吃,看遠處峯巒,黃雲白日,逐漸雲變白,露出藍天,沙漠顏色漸次變淡,變灰,變白。
塔吉鍋下去,薄荷茶上來。大銀壺,分杯。
摩洛哥人説薄荷茶是摩洛哥的;阿爾及利亞人説薄荷茶是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一般統稱為大馬格里布薄荷茶——綠茶,薄荷,“第一杯温柔如生命,第二杯濃烈如愛情,第三杯苦澀如死亡”。
馬拉喀什沙漠裏的主人沒那麼詩意,只説因為摩洛哥不讓公開喝酒,所以薄荷茶是他們的“零酒精威士忌”。

回馬拉喀什老城區時,我看到街邊的球場,就與司機聊起了足球,祝賀了之前世界盃上,摩洛哥進了四強;司機滿面春風,大誇哈基米與齊耶赫,説摩洛哥淘汰葡萄牙時,馬拉喀什全城都瘋啦;然後,説了句話:
“其實比起梅西,摩洛哥人,啊,也許就我,可能感情上更傾向C羅一點。”
“但哈基米和梅西是巴黎聖日耳曼的隊友啊?”
“不不,我當然喜歡梅西,只是就,情感上吧,覺得C羅更親近——他,更激情吧!”

司機説馬拉喀什的房屋所以都是磚紅色,是為了對抗過於燦爛的陽光;他介紹説馬拉喀什的老城牆可以追溯到11世紀,悠長,莊嚴,華美;當然,“街上難免亂一點!”
他説話時,左手打着方向盤,右手拿着手機找GPS定位——他沒有車載GPS——遊刃有餘、亂中有序地在汽車、驢車、馬車和摩托車之間穿梭。
老城區的巷子極窄。塞維利亞、里斯本、佛羅倫薩的老城區巷子多還能走一輛馬車;馬拉喀什老城有些巷子,只能並排走兩個人——就這麼窄了,還常有摩托車高速往來,車上的人嚷嚷着,希望大家趕緊讓路。

但走進老城區的房子,另一片天地:中庭,噴泉或池水,屋頂花園,幾乎家家如此。在屋頂花園,無數毯墊擁衞左右,喝薄荷茶,看雕刻細密金碧輝煌的裝飾,低頭看混亂泥濘的街道,只一牆之隔。
屋頂已經陽光萬里了,一樓還有人家試圖排水——畢竟這整座城市,對驟雨都措手不及。
到了第二天,雨水乾了,晴空萬里,之前的泥濘、潮濕與混亂都被抹平,彷彿從未存在過。
磚紅色的城市,湛藍的天。

馬拉喀什的大廣場德吉瑪,號稱當世最大的夜市。
周遭店鋪賣香料、飾物、袍服、絨毯、水果、皮革,樓上是各家餐廳的屋頂花園,看得見磚紅色的晚霞;樓下則是浩浩蕩蕩的鋪子:烤串,濃湯,塔吉鍋,羊頭。拉你坐下,讓你點單,當你面斬羊頭,絕非掛羊頭賣狗肉。
濃煙蒸騰,人聲鼎沸。各攤位大廚有些只聽得懂阿拉伯語,有些只聽得懂法語,有些只聽得懂西班牙語,於是得有大嗓門的萬事通,在各攤位間晃盪,側過耳來,聽你點單,然後翻譯成各攤聽得懂的語言,大叫一番。

我坐的那攤,還出了些奇事:叫了烤串烤着;點了羊頭切着;羊雜碎噼裏啪啦收拾好裝了盤,塔吉鍋牛肉正在燉着。
忽而後面兩攤人不知怎麼,吵了起來;正收拾串、確認鍋、操刀搬羊的大廚,見吵架了,雙手在圍裙上一抹,跳出櫃枱,趕去打架現場拉拽勸架了——我錯愕之際,他勸完架回來了。
烤蝦烤魷魚都還嫩着,羊肉烤得入味,羊雜碎和羊頭滑嫩酥香,牛肉凝脂軟香,濃湯我不敢多琢磨,只一口喝下去,暖和。
——同時處理這麼多亂七八糟的,還順便去勸了場架。
吃完了,我們道謝,付小費,走人;問師傅何時休息,師傅在煙霧中一邊翻串,一邊用法語説了句:
“我們像星辰一樣不眠。”

離開馬拉喀什那天,司機來接我們,我又跟他聊起了薄荷茶;我問他薄荷茶如何才能調理得好喝,他説訣竅特別簡單:
放糖。
“放比你想象中合適的,三倍量的糖。濃濃的甜才是一切。”
由此我又想起之前C羅的話題,我説我去過C羅的故鄉馬德拉島,那裏的馬德拉蛋糕和馬德拉酒,味道也是齁甜濃烈。
司機大笑着説:激情嘛,就是濃甜!——一邊朝旁邊慢吞吞的驢車喊了一嗓子。

我離開的黃昏已是晴天,之前的雨水了無痕跡。
由濃轉淡的沙漠,紅牆藍天的城市,夜半巷子裏驢車踏過石徑的聲音。
混雜着硝皮與香料味的街道。
中庭的泉水。屋頂的花園。
過於濃烈的辣與甜。
星辰不眠的長夜,一場混亂悠揚的夢。
二月底即將入春的馬拉喀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