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博,正在摧毀農村,為什麼賭博是鄉村社會之癌?_風聞
暗夜猎手VN-让我们来猎杀那些陷入黑暗中的人吧。04-13 15:51
近日,一篇《賭博,正在摧毀農村》的文章在社交媒體刷屏。文章作者通過田野調查的方式呈現了中部地區某鄉鎮農村的賭博產業鏈,最後發出了“賭博是鄉村社會之癌”的慨嘆。
以下為全文
社會之癌:一個鄉鎮的賭博業調查
呂德文
筆者有幾個至親,家庭都因賭博而鬧得雞飛狗跳。每到年底,冷不丁不知從哪裏冒出幾個上門催債者,手拿幾張欠條——裏面字跡潦草、錯別字連連,實在讓人堵得慌。或許,很少有時代像如今這樣,賭博會和普通農民的日常生活密切勾連。在筆者調研過的多數鄉村,“賭博”在最近十餘年間已實現去污名化,乃至於和日常娛樂活動糾纏不清;“賭徒”也不再是敗家子的同義詞,反而被賦予了膽大、豪爽的正面意義。筆者有一個表哥,因在賭場上極其豪爽,一諾千金,所欠賭債説幾時還就幾時還,竟因此而獲得好名聲,當上了村主任。然而,因賭博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事例,卻更為常見。如何認識今日中國鄉村的賭博業態,雖非易事,卻是大事。賭博已成社會之癌,不可不治。
01. 鄉村賭博業態
我調研的鄉鎮是一個典型的中部農村,總人口不到2萬,共17個行政村,100餘個自然村。因地處丘陵地帶,人均耕地較少,且無任何工業,鄉民們在上世紀80年代起就開始外出打工,至本世紀初形成了“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的家庭生計模式。如今生活在鄉里的,以中老年人及小孩為主,以及少部分在家帶小孩的年輕留守婦女。因此,該鄉可謂是一個消費型社會,家庭收入主要依靠年輕人(第二代農民工)外出務工。中老年人則在家務農補貼家用。
儘管該鄉幾無生產功能,集市經濟卻甚為發達。除了少量幾家農資、化肥店,街上全是為鄉民“現代生活”服務的商店,包括超市、飯店、傢俱店、服裝店、理髮店,甚至於養生館、五穀雜糧配方點、蛋糕店、快遞服務點等,一應俱全。不過,最大的產業當屬“賭博業”。
根據筆者的調研,該鄉的賭博業態如下表所示:

當地的賭博業主要有三種形式:
1、茶館
準確地説,當地人所稱的“茶館”其實是麻將館。筆者做了一個不完全統計,單單是在集鎮,就有近30家麻將館。而通常每個村,甚至於每個自然村的小商店,都兼營着麻將館。如此算來,全鄉的麻將館大概在100家左右。
茶館的規模不等。一般而言,集鎮上的有七八上十台麻將桌,村裏的有三四台麻將桌。當地麻將的玩法簡單、節奏快速,極易胡牌。每人十三張牌,行牌時只能碰或者槓牌,不能吃上家的牌;胡牌只能自摸或搶槓。一般而言,可以事先約定獎碼,每獎一個碼翻一倍。根據胡牌大小,當地麻將館分為三個等級:(1)打大牌的,胡牌在20元以上,每盤輸贏可在幾百上千元;(2)打中牌的,胡牌一般為5元或10元,每盤輸贏在幾十上百元;(3)打小牌的,胡牌為2元,每盤輸贏只在十幾二十元間。集鎮上的30家麻將館,打大牌的只有1家,打小牌的只有5家,絕大多數皆是打中牌的。
不同等級的茶館,其消費人羣有顯著差別。打小牌的均是老年人,尤其是那些在集鎮上租房子帶小孩的爺爺奶奶們。他們的年齡較大,因帶小孩的原因,自己也無收入,靠在外打工的兒子兒媳婦寄錢回來,幾無財務自由。這些人打牌純粹是為了消遣時間。打中牌的則基本上是中年人和留守青年婦女。其中,大概有一半的消費者也是在集鎮租房子帶小孩的爺爺奶奶們。只不過,他們多屬於返鄉的第一代農民工,可能因有積蓄,或家裏還兼有副業,故而生活開支並不完全依靠兒子兒媳婦的務工收入,有一定的財務自由。當然,也有為數不少的人,日常生活裏並無財務自由,卻經不住誘惑而超前消費,由此鬧出的家庭矛盾數不甚數。
打大牌的多是那些在集鎮上做點小生意,有一定收入卻也談不上大富大貴的中年男子。他們有一定社會接觸面,有些許“面子”,卻往往經不住茶館老闆的拉攏以及狐朋狗友的慫恿而踏入大茶館,深陷其中直到不堪承受。
在一般鄉里人的認知中,茶館是當地人常規性的休閒娛樂活動,多數人並不認為其具有賭博功能。但是,在“賭博”和娛樂之間,界限其實是很模糊的。比如,打大牌的茶館,普通鄉民都認為那是賭博場;但茶館老闆及參與者並不一定認同。那些打中牌的茶館,對於大部分有財務自由的鄉民而言,也算是一個合適的娛樂場所,但如果毫無節制地沉迷期間,其實也算是徹徹底底的賭博心態了。惟有打小牌的茶館,幾無鄉民認為它是一個賭博場所。
2、地下六合彩
六合彩在鄉里也甚是普遍,其覆蓋人羣甚至比“茶館”廣,可謂是老少咸宜。説是“地下”,主要是從法律意義上界定的;但對於當地人而言,它是再公開不過的賭博形式。每個鄉民都可以在鄰居、親戚、朋友那裏輕易地找到“碼莊”。再不濟,就到村裏的商店去,它們不但兼營着茶館,也兼着小“碼莊”的生意。集鎮裏別的商店不會做這個生意,但“茶館”做地下“碼莊”的生意卻是再正常不過的。
在十多年前六合彩剛到該鄉時,鄉民們的積蓄很是被掃蕩了一番。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賭博,但奇高的“回報率”卻讓人欲罷不能,人們總是幻想着自己是一夜暴富的那一位。久而久之,哪怕是曾經一夜暴富的彩民,也最終落得個血本無歸,人們終於還是不再指望玩過大莊家。但六合彩似乎也有了莫名其妙的極具鄉間特色的娛樂功能。一些電視節目,如央視的天氣預報、動畫片及美食節目,在鄉間有極高的收視率。彩民們天天盯着這些節目,希望從節目細節中尋找到有關“特碼”的“玄機”。一旦有所發現,就相互探討,確定一個(或一串)最“準確”的數字下注。如某位彩意外連續猜中兩三期,他必定會成為鄉間名人,一大堆粉絲跟着他下注。某種程度上,“運氣”這個飄忽不定的東西,竟然在六合彩中具象化了。比如,家中有個老人80歲去世了,其子孫立馬會聯想到下一期的開碼數字必定和8有關。果真中了,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現如今,大部分鄉民都將六合彩當做“小賭怡情”的節目,一週開獎三次,節奏剛好,算是日常生活中有了個共同話題,人們也有個“盼頭”。但是,每年總還是有幾個鄉民因賭六合彩而弄得傾家蕩產的。
3、賭場
鄉間有兩個大混混,都有黑道背景。一個大混混經營着大茶館,不定期地在其茶館組織超大規模的“局”,如50元或100元開胡。還有一個則專門組織“八點場”,運用鄉間所稱的“龍虎鬥”(老虎機)和“掐八點”(推牌九)組織賭博。

超大無比的麻將局,當然不會常年進行。一年也就那麼三五次,每次個把星期。大混混每次“組局”時,都親自上門邀請那些目標任務去他的茶館玩玩。那些有點小錢、平常本來就喜歡打牌中年男子,多半以為這麼大的“人物”邀請,真是有面子。結果,一旦進了別人的“局子”,總得輸個幾萬塊錢,有時還欠一屁股賭債才算完。這個大混混也甚是大方,凡是向他借賭債的,要多少給多少,根本就不怕這些賭徒們還不起或故意不還。
“八點場”也是一年組織幾次,其特點是具有高度的流動性(卻未必有隱蔽性,因為普通民眾都知道),每天打一槍換一炮,或在這個混混自己家中,或在別人家中;或在街上、村中某户居民家中,或在山頭野外搭棚。由於資金規模大、參與人數多、輸贏變化快,甚是適合賭徒的需求。以“掐八點”為例,一個人坐莊、三個人摸牌,另有參與者可以在莊家之外的任一家下注。只要莊家願意,下注人數不限。該鄉的“八點場”幾乎是賭徒們的狂歡,規模一般在幾十上百人之間,有積極參與的,還有純粹是看熱鬧的,每次賭資都有幾十萬之多。
02. 鄉村賭博的灰色產業鏈
在我調研的鄉鎮,賭博業有一個較長的產業鏈。在這個鏈條裏面,處於高端的是兩個大混混,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制定了“消費”及服務標準,其組織性也較強;處於中端的是那些打中牌的茶館及各個碼莊,他們是鄉村賭博業的中流砥柱,為賭博的去污名化、培養基本“賭徒羣眾”方面,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處於低端的,則是那些數量不多的小茶館,客觀上為賭博生態的塑造提供了掩護。
兩個大混混在組織賭場方面都可謂是輕車熟路。他們風格有異,危害程度卻差不多。組織大麻將局者,在鄉里人的形象中是一個“鄉紳”,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組織的牌局也甚是“文明”,感覺就是去一個高檔會所。筆者在調研期間,從未聽説過其在鄉間耍過什麼黑招,卻所有人都對其敬畏有加,誰都可以感受到其温婉笑容背後的殺氣。只要是在鄉間有點社會接觸面的人,只要受其邀請,多少得給其“面子”。如果不去其賭場玩玩,甚至都覺得是在駁這個大混混的“面子”,就怕哪一天會被其下陰招。因此,鄉里人明知其組織的是鴻門宴,卻也得裝得很高興的樣子前去“送錢”。
組織“八點場”的大混混,則風格迥然,其霸道、陰狠是寫在臉上的,其血債累累也是眾人皆知的。以至於,筆者的調研幾乎不需要多“深入”,在鄉里隨便問幾個人都可以説出其故事之一二。2016年,一村民因欠了“八點場”的高利貸共7000元,被幾個混混拖至債主家中非法拘禁、暴打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此人被發現死在了他自己家。鄉間流行兩個説法,一是説此人被逼無奈喝農藥自殺而亡;還有一種説法是,此人是被黑惡勢力暴打致死。只不過,這個村民在鄉間無至親,唯一的一個弱智女兒遠嫁外省,根本就無力追求其死因。因此,此人死了白死。2015年一年即有兩起惡性事件。一婦女也因欠了“八點場”的高利貸,被逼無奈躲在一個山頭兩天,最後在山上自殺身亡。鄉政府為了安撫受害者家屬,讓其丈夫及小孩吃低保。在這起事件過後,又一位鄉民被高利貸所逼,自殺身亡。其家人將死者棺材拖至鄉政府門口討説法。派出所出面調解,讓債主賠了17000元,鄉政府再“人道主義救助”了4萬元,終於息事寧人。每次死一個人,鄉間茶館即被勒令停業整頓一週,鄉里人早已見怪不怪,戲稱是全鄉所有賭徒為死去的賭徒默哀一週。

但就該鄉的賭博業而言,他確實做得很是成功,幾乎達到了企業化運作的水平。一個成功的“八點場”,需要符合幾個要件:
(1)安全。就鄉里人的認知而言,無論是賭場的組織者、提供場所者,還是參與者,都知道他們在從事賭博活動。因此,保證賭場安全,有效防止公安機關打擊,是成功的前提。就安全要件而言,它包括幾個方面:一是場所的安全,不在固定場所、固定時間開設賭場,可以大大提高隱蔽性;二是現場秩序,一個合格的賭場,既要在合適的地點安設明哨、暗哨以防止公安機關的打擊,又要有足夠的力量防止現場有人鬧事。進過賭場的人都知道,賭徒們的心態大多不會好,輸贏都會影響心情,相互之間很容易產生摩擦。因大打出手而驚動派出所的情況,並不是沒發生過。因此,防賭徒鬧事和防警察出警一樣重要。2013年就出了一個意外,兩位賭徒在“八點場”大打出手,結果還鬧到了法院,當事者被判刑事拘留。幸虧相關部門沒有進一步挖掘案中案,沒有牽扯太多人,大混混算是虛驚了一場。
(2)組織。該鄉的“八點場”之所以屹立多年而不倒,關鍵還在於這個大混混有一個成熟的運作團隊,對組織賭場可謂是駕輕就熟。其核心圈有五六名小混混,這些人負責賭場的設備、坐莊、放貸、安保、服務等等,各司其職、各得其利。外圍還網羅了不少協助者,如鄉間的多名“摩的”司機,就兼職幫忙網絡賭徒,除了賺取正常車費,還可以向組織者討些“抽紅”。當然,那些願意提供場所的居民,每晚可以“抽紅”幾千上萬元,也是積極的合作者。
(3)賭資。賭徒心態都是想用最少的錢去博取莊家的錢,因而身上都不會帶很多現金。可正常情況下,多數賭徒肯定會血本無歸。為了讓賭局維持下去,提供資金週轉就是必要的一環。而賭場上的週轉資金,一般都是高利貸。在“八點場”上借錢,條件可謂苛刻:借1萬,只能拿到8000賭資(2000元算是利息),且要求當晚還清;不能還清者,則每天再加500元利息,一月一結。提供高利貸既是活躍賭場的必要條件,又是混混們謀取利潤的主要來源。通常情況下,這幫混混在組織賭場時分工合作,各司其職;在賭場關閉時,主要工作即變成是收貸。回款差不多了,下一場賭場又可以開始了。
(4)利潤。賭場的利潤主要源自兩個方面:一是正常的賭博輸贏(或“抽紅”);二是高利貸。組織者既可以自己坐莊,也可以不坐莊。如果是自己坐莊,則可以從賭桌上獲利。賭場上總是有輸有贏,但終歸是莊家贏。這是因為,莊家可以通過各種手段“殺牛”(出老千),但賭徒卻無遊戲操控權。哪怕是從運氣的角度上説,由於莊家的資金雄厚,可以堅持到他認為可以到此為止的時候,但賭徒卻不可能。組織者也可以不坐莊,而是通過“抽紅”來獲利。客觀上,這些大混混真正賺取的利潤,主要源自於高利貸。而放貸、收貸都需要一些技術。最關鍵的是,要了解每一個賭徒的家底。死賭爛賭者一般沒什麼家底,只能放個幾千塊錢,他通過打工就可以還清;而家裏有一些生意,或子女、配偶可以依靠的,可以多放,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收貸也要很講究,最好可以用平和的、商量的口氣讓賭徒按時還貸,如到了還貸時間就約他去縣城某個賓館聚聚,直到他找遍自己的關係還清貸款為止。退而求其次,就騷擾其家人,時不時上門去催債,説一些狠話,直到其家人煩不勝煩替他還了。再不濟,就耍點暴力,折磨其身體和意志,欠債總是要還的。當然,對那些實在無法還債的死賭爛賭者,狠狠地教訓,讓眾人所知也是可以的。2017年春,一位賭徒被這個大混混的幾個馬仔挑斷了腳筋,至今未能痊癒。甚至於,如上文所述,逼死人也是常有的事。
賭場之存在,是以休閒娛樂之茶館為基礎的。鄉里賭場之盛、組織者之明目張膽,實則是因為他們找到了讓賭博寄生的合適社會生態:(1)以茶館及六合彩之覆蓋面,使得鄉里人對賭博的接受度極高。儘管人們對賭場及茶館之本質區別還是很清楚的,但在茶館不勞而獲的體驗,與在賭場押注、在地下六合彩押“特碼”企求一夜暴富的心態,並無本質區別。這也就可以理解,鄉里只要開賭場,總是可以吸引眾多鄉民參與、觀望。哪個人在賭場贏得多、或買中了六合彩“特碼”,立馬會傳遍全鄉,羨慕者有之、求教者甚多。(2)本質上,茶館為賭場培育了基本的賭徒羣體。賭場從不缺客源,茶館的存在居功至偉。如果説茶館是賭徒們日常生活的蓄水池,並讓其保持了賭博習慣的話,那麼,賭場就是泄洪區,積蓄日久的賭徒心態,可以從賭場中找到更大的刺激。久而久之,鄉里的賭場看似是不定期的,但其實其開設時機非常有講究。春夏秋冬,避開農忙,總要在每個季度的農閒時期找一個合適的時間開辦一下,且每次就一個星期左右。(3)茶館培養了一種畸形的消費習慣。茶館間的競爭甚是激烈。為了吸引顧客,各個茶館絞盡腦汁擴展服務內容、提高服務質量。而今,大型一些的茶館,其服務標準是:為打牌者及其家屬免費提供午餐(午餐按照當地待客的最高標準定製);免費提供茶水;車接車送;如有小孩,茶館可負責照看。一些茶館為了吸引顧客,甚至進門即發5元紅包。久而久之,茶館成了很多鄉里人的第二家庭,茶館承擔了諸多家庭功能。比如,很多人快到午餐時分,就拖兒帶女找個茶館消費去了。不少在集鎮帶小孩上學的家長,根本不用自己做飯,小孩放學了直接到茶館即可。生活甚是愜意。這種營銷模式,和賭場如出一轍。那些“八點場”,對所有到來的賭徒,無論其是否參賭,都報銷車費、進門即發20元(或一包煙),賭場內好吃好喝招待。鄉民們甚是享受茶館及賭場制定的服務標準,以至於每個人都默認了“顧客就是上帝”的宗旨,日常生活中越來越講究,吃好、穿好、玩好,是很多鄉里人的潛在意識。
03. 賭博是鄉村社會之癌
我所調研的這個鄉鎮,曾經是一個非常傳統的農村。當地七八十歲的老人,仍然保持了農民本身,勤勞樸素且嚴於律己,基本上都是“活到老、幹到老”,不願意給後輩增加負擔。絕大多數老人會自己安排好老年生活,包括準備好自己的後事。甚至於,相當一部分老人會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以不給後輩“添麻煩”為原則,選擇自殺身亡。老年人的高自殺率,或許是傳統農民優良品質的表現,卻也可以説是現代農民不負責任的結果。當地很早就實行了獨生子女政策,導致第一代農民工在撫養、教育子女方面,負擔並不重;再加上老人仍秉持傳統價值觀,不用他們揹負太多贍養老人的責任,造就了一個新舊交替的生活世界。
其核心是,當生活小康時、有足夠的閒暇時間時,如何安置農民的生活?客觀上,有效安置生活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傳統農村是一個物質匱乏的社會,絕大多數農民多少閒暇時間;有那麼一點閒暇時間,也是在節日的公共生活中度過。其結果是,賭博是少數有錢人的“特權”;少數無錢的“爛賭鬼”,也會招人唾棄。他們是鄉村道德世界中的“敗家子”,“光棍”。在工業社會中,人們的時間為流水線所控制,閒暇(假日)本質上是為了更好地工作。因此,大部分在工廠打工的農民工,並不認為他們可以毫無顧忌地浪費時間、浪費金錢。恰恰是處於物質豐裕時代的已經返鄉的第一代農民工,如何安置生活成了大問題。他們不再受流水線的控制,卻早就被捲入了消費社會的邏輯之中;他們名義上已經返鄉,農業卻早就告別了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景象;他們身在農村,心在花花世界。而在某種意義上,賭博具有麻醉精神生活的作用,它既可以有效地填充閒暇時間,又可以時不時刺激已經毫無人生鬥志的麻木神經。
於是,一大批人寄生於賭博場中:聰明者從中牟利,普通者及時行樂,失敗者或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它將社會中最赤裸裸的兩極分化呈現於人們面前。以至於,鄉民們竟然不自知地有了一種對權勢的畏懼感。那個開茶館的大混混,只要辦喜事,鄉民們便爭先恐後地上禮;街上給鄉民們打聲招呼,鄉民們也會覺得很有面子。另一個逼死多條人命的大混混,人們心裏雖有怨言,且從不敢招惹,就怕哪一天被他報復。就在筆者下筆的前幾天,他竟然得意洋洋地到各個茶館“宣傳”中央最新精神:“像我這樣的(組織‘八點場’),是要被抓起來的;(我已經不幹了)你們竟然還在明目張膽地開茶館”!看來,就鄉村社會而言,聰明者終歸是聰明者,至少審時度勢的能力要比一般人強。
事實上,賭博已在慢慢腐蝕當地政治社會生態,一種賭徒心態在鄉村社會蔓延開來。農民幻想一夜暴富,早已習慣於及時行樂,不勞而獲也是普遍的意識形態。出入茶館的那些鄉民,無論其實際消費能力有多少,消費支出的標準卻不能下降:煙總是要抽好的(普通人都要抽25元/包的,稍微講究一點的得抽30元/包的);飯也要講究(當地流行缽子菜,在茶館一餐不少於6個缽子)。當地很早就與城市“同工同價”,如多年前建築小工即達到120元/天,卻經常招不到工,人們普遍認為幹這種活不划算、沒必要,還不如到茶館打牌掙得多。
其結果是,人們對因賭而生的醜惡現象,喪失了價值評判能力。哪怕是高利貸逼死人事件,鄉里人也僅僅是唏噓一番,甚至於無聊者還拿這種事當做談資,調侃茶館關門歇業是全鄉為其誌哀。至於茶館賭博鬧出的家庭糾紛,則數不甚數,人們早就習以為常。比如,2016年發生了一件傳遍全鄉的醜聞。一位在家帶小孩上學的奶奶,因天天在茶館賭博,入不敷出,不僅私吞了在外打工的兒媳婦寄回來的人情錢,還不斷編排各種理由索要兒子兒媳婦的血汗錢。這一年,兒子兒媳在家的新房落成。喬遷之喜時,竟然沒有一個親戚朋友前來道喜。事情敗露,兒媳婦氣得當下即把招待客人的食物倒向魚塘,第二天即返回廣東。還有不少留守家中的中年婦女,打牌之豪氣遠超男子。有一個女子,曾在茶館連續奮戰五天五夜,期間連臉都沒洗一回。一年以後,欠鄉里的各個茶館七八萬。自覺無法再在鄉里立足,竟然拋夫棄子跟一位同樣欠了不少賭債的單身漢到廣東去做同命鴛鴦去了。只不過,剛剛傳回的消息是,此女到了廣東仍秉性不改,不僅不做事,仍是非常豪爽地買碼、打牌,已欠十幾萬賭債,害慘了一同私奔的男子。
賭博也侵蝕了基層政府和執法機關的公信力。筆者在調研該鄉的賭博時,意外發現早有鄉民在當地網絡論壇上舉報該鄉甚為繁榮的賭博業。每次當地政府都認真回覆。如一個回覆説,派出所經過暗訪,這些茶館基本上都是休閒娛樂性質的麻將館,並無賭博發生云云。舉報者、旁觀者當然不服,一大堆抨擊基層政府不作為的留言接踵而至。就筆者的調研而言,基層政府的反應符合一般邏輯,卻未必是全部真相。
從公安機關辦案的角度上説,賭博認定兩個關鍵要件:(1)組織者是否以營利為目的;(2)數額是否巨大。兩個要件的認定都存在一定的主觀性和模糊性。就鄉里的幾個賭博形式來看,除了“八點場”完全符合這兩個要件(甚至還因涉黑原因而遠超這兩個要件),以及六合彩因“地下”之原因,可以認定為是賭博性質外,其他形式都多少有點爭議,也易於讓人鑽空子。比如,超大麻將局的組織者,就主觀動機而言,確定無疑就是賭局。但是,其使用的賭博工具(麻將)是一個常見的娛樂工具;也在茶館這個“正規”休閒場所進行;甚而為了規避法律風險,借再多的錢出去也不收利息;他本人是鄉里最大的混混,卻從不對鄉里人採用涉黑手段。説白了,這個賭局在形式上和那些普遍存在的打中牌的麻將館並無區別。
而如果按是否“抽紅”這個營利方式作為定性標準,則可能殃及一大批那些打5元麻將的茶館。從主觀動機看,絕大多數參與者,甚至於包括組織者,都無心從中獲取“不正當”的利潤,休閒娛樂的性質要明顯得多。甚至於六合彩,它雖然是“地下”形式,但參與者眾。久而久之,制裁那些大、小碼莊是可以的,但基本上不可能追究買碼者。
對賭博業的治理和打擊是兩碼事。一般而言,打擊是專門機關的職能,黨委政府並不參與。因此,鄉間賭博業的治理主體實際上是鄉鎮派出所。可是,如上所言,專門機關打擊農村賭博行為,存在非常大的技術困難。最直接的是,派出所並無足夠的警力處理如此之多的事務。甚至於,單單“八點場”和麻將局,派出所也沒有足夠的警力和能力進行打擊。派出所能做的是,只能對那些茶館進行階段性排查,並時常告誡經營者不要越界,將其控制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內。從公安機關的工作出發,這種做法無可厚非。但久而久之,一些有經營頭腦的茶館老闆,給派出所長送點小禮,請其在必要的時候提前打聲招呼,也是常有的事。類似“微腐敗”,也沒有不透風的牆,更增加了鄉民們對基層政府的不信任。
如欲有效治理,則必定涉及到鄉村政治社會生態的總體改造。甚至於賭博不是治理的主要對象,農民的閒暇方式才是治理的主要內容。我調查的這個鄉鎮,幾無公共娛樂活動。一年一兩次的廟會,也僅僅是高齡老人的娛樂方式,中青年並不參與。而有錢有閒的恰恰是那些中年人,以及在家帶小孩的年輕婦女。儘管現代社會的私人生活已經不適合公共權力干預,但提供公共文化產品卻是現代國家的基本職能。閒暇並不完全屬於私人事務,而是一個公共性極強的事務。鄉間這幾年興起了廣場舞、腰鼓隊等娛樂方式,鄉鎮黨委政府也對針對大操大辦等做了些許移風易俗的工作,但從治理賭博這個社會之癌的角度上看,還差太遠。
賭博是社會之癌,它與鄉村衰敗、道德滑坡、法治不彰、權力腐敗等都有密切關係。賭博業或許是很多農村地區最大的第三產業,其參與者之多、利益相關者之眾、產業鏈之長、創造的GDP之大,都是別的產業難以望其項背的。這增加了其治理難度。安置好農民的生活,讓其有更為健康的公共文化生活,才是有效打擊農村賭博的治本之道。(完)
這篇文章引起關注後,原文作者——武漢大學社會學院呂德文教授接受了騰訊新聞知識萬象的採訪,他談及了研究農村賭博現象的緣起、賭博氾濫的根源、地方基層治理的困境以及解決農村賭博問題的措施等話題。
以下為全文。
騰訊新聞知識萬象: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研究農村賭博現象的?最開始的緣起是什麼?
**呂德文:**我是做社會學研究的。大概從2005年開始我就做田野調查了。賭博這個現象在全國各地的農村都很普遍。最開始我沒有刻意去調查賭博現象,但是每次去田野調查的時候都會碰到。
這篇文章的緣起是2018年春節期間,我在湖南的一個鄉鎮過年。這個地方的“茶館”比較多,所以我就趁着寒假時間做了一個專題調研。關於賭博,我在其他地方的調查過程中也碰到過,有一些思考,最後藉着這篇文章都表達了出來。
騰訊新聞知識萬象:你在調研過程中有遇到什麼危險嗎?
**呂德文:**很多人對基層黑社會組織的認識,大多是想象出來的。基層的團伙一般都達不到黑社會性質,就是地方上的一些混混。那種組織化、規模龐大的黑社會組織,我都沒有碰到過。一般情況下這些局都是幾個人合作開起來的,在農村裏也很正常,都是熟人關係。所以危險的時刻基本上沒有。加上我也算半個本地人,進入這些地方都有熟人帶,他們就不會過度警惕。
另外,我們做社會調查有一些職業規範,不能因為你看到了什麼不好的現象轉身就去舉報。只要沒有涉及到一些基本的底線,比如危及人身安全,一般來講,我們還是把它當成社會學一個客觀社會事實去看待。我們真正干預某個不正常的現象,比如賭博,最好的辦法是把這件事情客觀呈現出來,並且分析透。這麼做也避免了一些風險。
騰訊新聞知識萬象:這篇文章最早是2018年發佈的,你剛剛也提到調研時間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2018年到現在你有做過回訪嗎?這個地方有沒有變化?賭博還是很嚴重嗎?
**呂德文:**這些年我一直都在跟蹤調研。那種非常明目張膽的大型賭場基本上都被打擊了,尤其在掃黑除惡過程中,有組織的賭場犯罪活動基本上都被禁止掉了。這是非常大的變化。鄉村社會的生態也好了很多。但是另外一方面,處於灰色地帶的“茶館”、麻將館一直都存在,並且沒有減少的跡象。所以我在那篇調查報告裏面寫的是,賭博是鄉里面的一個產業,並且還可能是最為龐大的第三產業。到今天為止,這個產業越來越大,沒有減少的跡象,整個經營方式越來越精細,這也反映出部分農村地區的社會生態。
騰訊新聞知識萬象:你剛剛提到賭博是普遍現象,中國這麼大,不同地區有差別嗎?
**呂德文:**根據我的觀察,北方的賭博比較少,可能是因為北方的農民比較吃苦耐勞,比較節儉,屬於比較典型意義上的中國農民。你看北方農村,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基本上沒有拋荒的地。農民把地種好了也要出去打工,基本上沒有多少清閒時間。過年過節的時候要休閒,也是非常短暫的。所以賭博不構成北方農村普通人的日常。
但是在南方很多地區,休閒活動是農村社會里非常重要的日常活動,尤其是兩湖平原,“茶館”的數量特別多。魚米之鄉從事的農業生產價值比較高,休閒時間也比較多。另外,這個社會也相對比較開放,不像北方很多農民,為了兒子結婚要拼命攢錢。南方地區的人不這麼想。他也關心子女的成長,也為子女的發展提供支持,但是他們不會刻意委屈自己,不會降低自己的生活質量。所以賭博現象和地方的風土民情還是有點關係。
東南地區,比如福建、浙江,包括江西、廣東等地,賭博也有,但是沒有特別的日常化。這些農村有工業園區,一般人還是要上班,休閒時間相對來説比純農業地區稍微少一些。
騰訊新聞知識萬象:所以有錢有閒是賭博的重要原因嗎?
**呂德文:**即使有錢,也需要其他一些機會,比如有足夠多的麻將館。像福建我調查的一些地方,當地派出所對麻將館有嚴格的限制,你擺的麻將不能超過多少桌。前兩年江西一些地方也出現了“禁麻令”。所以有錢有閒只是賭博的一個必要的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還需要社會提供賭博的土壤。另外賭博還跟風俗習慣有關。
我們説賭博在中國農村有普遍性,這個問題得分兩個層面來看。準確地講賭博有一定的普遍性,但是有些地區表現比較突出,有些地區表現比較輕微,極少甚至基本上沒有賭博現象。
騰訊新聞知識萬象:你在文章中提到很多賭博類型,整體看起來還是比較傳統,你有關注過新型的賭博形式嗎?比如賭球,這些在農村裏有嗎?
**呂德文:**這一類型的賭博也很普遍,主要集中在年輕人身上。我調研過南方一個村莊,村裏至少一半以上的90後參與過網絡賭博,其中三分之一的人陷入網貸暴雷危機。有欠20萬的,有欠40萬的,最多的欠300多萬。
參與網絡賭博的年輕人一般都沒有穩定的職業。從學校畢業出來後他們就想一夜暴富又不願意進工廠。想要創業,比如開個店,往往又失敗,賺不了什麼錢。最後就走上了網絡賭博這條路。
這些賭博欠債的年輕人,家裏如果還能支持,父母和兄弟姐妹會幫他還債,但是要花很長時間。當然有一個前提,就是他要徹底退出網絡賭博。
我訪談的那幾個年輕人裏,有幾對小夫妻還不錯,一起去工廠打工,家庭也得到了挽救。一般來講他們的父母親都是四五十歲,還幹得動,有一定的家庭積蓄。父母沒有能力幫忙還債的就比較慘,最後就跑去搞網絡詐騙了。
騰訊新聞知識萬象:你在文章裏提到賭博的人羣是所謂的第一代打工人,賺到一點錢之後回到老家,有閒有錢,最後開始賭博,隨着年輕人的長大,賭博存在代際差異嗎?
**呂德文:**我2018年調研的這個中部鄉鎮,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所以當地“茶館”的主力就是中年人。中年人就是當地的年輕人。但是我剛才講的南方村莊,因為當地有產業,年輕人可能留在當地,他就會參與網絡賭博,有的也會進麻將館。網絡賭博有很多種,有賽車,有賭球,現實世界一切可以賭的工具網絡上都有。中部鄉鎮的中年人一般不會去網絡賭博,他也不熟悉。
某種意義上賭博是有一些代際傳遞的。父母喜歡賭的話,子女也差不多。我調研過一個對象,他的父母就是搞六合彩的,他出社會後也很會賭。賭博是有一定的技巧的,加上他們懂得節制,最後也賺了,但這是極其罕見的。實際上大部分人,只要賭博,基本上不可能贏。
騰訊新聞知識萬象:你覺得農村賭博產生的根源是什麼?
**呂德文:**第一個原因還是精神空虛。農村裏面最合適的休閒方式就是打麻將。打麻將一方面參與性很強。另外它也是一種社交。整個休閒方式是比較全面的。開麻將館的人可以提供一系列服務,包括吃飯、帶小孩。這些在當地都是很常見的。當地人也非常舒服地享受這種休閒活動。
我調研的這個鄉鎮就是爺爺奶奶帶小孩上學。孩子放學以後,就到麻將館去找他們,甚至連吃飯都在麻將館裏解決。
第二個我覺得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們今天的社會出現了迭代,從傳統的農耕社會變成現代的城市商業社會。這個轉型的階段其實是比較彆扭的。一方面,我們接受了一整套都市化的生活方式,強調個體體驗,要有刺激感,還要有非常豐富的文化生活。另外一方面其實我們社會的經濟條件又沒有達到這個程度,沒有辦法去真正地享受健康有活力的現代生活方式。很多人在這種轉型過程當中是無所適從的。
我在調查報告裏用了“社會之癌”這個詞。我覺得賭博確實是個毒瘤。這個毒瘤的產生跟地方社會的生態有關係。但反過來講,毒瘤出現以後又會侵蝕正常的社會。
騰訊新聞知識萬象:基層政府和執法機關治理賭博難,有人説是人手不足,有人説是熟人社會,你同意嗎?
**呂德文:**我覺得人手不足和熟人社會都不是原因。一個派出所管一個地方的街道,你要真管的話還是管得了的。熟人社會也不是原因。
核心的原因在於類似麻將館和茶館這樣的場所不是特殊場所,不像賓館和夜總會。所以從執法機關的角度來講,執法的對象和執法的要件比較模糊。比如你打多大算是賭博?麻將館放多少桌算賭博?至少在我的調查裏各個地方的標準是不一樣的。事實上也沒有辦法有一個統一的標準。中間一定存在邊緣地帶或者灰色地帶。另外,還有時間節點的問題,比如過年期間大家都覺得你應該放開。但是有些時候,比如一年當中總有幾次要對黃賭毒進行打擊。這是公安機關內部的工作方式。
我覺得一個社會完全把處於灰色地帶的休閒方式禁掉也不合理,不可能也沒必要。關鍵是要把它限制在一定的範圍,不能讓它變成社會的主流方式。
實際上,我們大部分人還是要在田間地頭和工廠裏進行勞動的,只有少部分的時間可以去休閒場所休閒。一個社會的正常運轉在生產和休閒之間應該有大致的比例或者規則。我們執法機關的潛在作用就是塑造一個社會運轉的規則。
當然,基層黨委政府還是應該有所作為的,因為他可以從行政,或者純粹從社會引導和倡議的角度來去做精神文明建設。比方説麻將館裏面,你打麻將可以,但是至少不能讓小孩子去。
騰訊新聞知識萬象:地方黨委政府參與治理的話,要參與多深?需要負責到底嗎?
**呂德文:**農村社會之所以會出現賭博氾濫的現象,很重要的一個因素是社會的內部自我調節機制已經沒有了。過去丈夫出去賭博,妻子會跟他吵架,家庭矛盾就出來了。他的父母也會站出來説你這樣是遊手好閒,好吃懶做。所以過去賭博雖然客觀存在,但被社會的主流價值和一些現實力量強約束。賭徒在一個正常的社會里是不會生活得很好的,甚至生活不下去。
但今天我們的社會,一方面主流價值觀變得多元,我們仍然認為賭博是不好的,但是到底什麼情況下是賭博,什麼情況下不是,大家的價值標準不明確。
另外一方面,整個社會也很難有地方性的強約束。一個人去賭博以後,最後只有他自己的父母親會幫他,旁人都不會説什麼。整個社會慢慢個體化和原子化了。地方性的社會力量很難對越軌行為進行強有力的約束,這種情況反而更加依賴於黨委政府。
但是政府的介入並不是包辦和代替,它實際上起的是一個兜底的作用。明明發現這個社會已經出現了極大的問題,那你還不去幹預,就會造成更多的妻離子散和家破人亡,造成更多的社會問題。黨委政府的介入確實有它的界限。假設這個問題沒有危及到社會的正常運轉,介入私人生活領域肯定還是要慎重一些。但今天我看到的大部分地方其實社會危機已經非常強,不介入是不行的。這就是我們現在轉型社會面臨的一個困境。
理想情況下,社會問題應該讓社會自己去處理,但是社會無力解決的情況下,一部分人甚至一代人要為此付出代價,做出犧牲。作為一個社會學研究者,我覺得良心上是過不去的,憑什麼讓他們去承擔這個代價?
騰訊新聞知識萬象:大眾對農村可能存在截然相反兩個印象,一個可能覺得農村都是歲月靜好,山水田園,另外一個印象就是覺得農村都是窮山惡水,道德失序,你覺得哪個更真實?
**呂德文:**兩個都離得很遠,農村沒有那麼差,也沒有那麼好,不同地區的農村也不太一樣。
你要説青山綠水,從環境上來講,大部分地方的農村都做到了,因為農村人口越來越少了,環境自然就好了。但是你要説社會秩序,有的地方已經完成了社會轉型,地方性規範還比較強,經濟發展水平也不錯,這個社會轉型相對來説代價就會少一些。但是很多中西部地區是通過村莊空心化來實現現代社會轉型的,這意味着它會出現斷裂,社會問題就比較多。不單單是賭博,包括這兩年大家都很關注的很多問題,比如高價彩禮,老年人自殺等等都比較嚴峻。
今天的農村,一方面,確實離美麗鄉村有點距離,但是另外一方面比過去還是好多了。至少我們在物質條件上基本告別了貧窮,進入了小康社會。
騰訊新聞知識萬象:你覺得應該如何解決農村賭博問題?
**呂德文:**第一,農村地區需要有相配套的產業或者合適的工作機會。正常的社會應該是以生產為主導的社會,否則這個社會是病態的。
比如中西部很多地區,年輕人都在異地務工,留下的中年人,其實還是勞動力。怎麼樣把農業生產條件建設得更好,讓這些留下來的中年人能夠從事農業,並且還能夠獲得一定的利潤?這個很重要。為什麼有些人寧願去打麻將也不願意去種地,很重要的原因是種地收成不多,當地非正規的就業,比如打小工也不是很容易。從根源上來講,解決社會上一些病態的問題,得讓大家的時間能夠有地方去,這個很重要。
第二,地方黨委政府需要重視移風易俗的工作。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比較反對賭博這種不勞而獲的行為的。我們還是要弘揚正確的勞動觀和利益觀,這個事情很值得做。地方黨委和政府應該綜合施策,多做一些倡導。比如兒童的保護,讓他們遠離賭博場所。另外,還應該為大家提供比較容易獲得的公共文化生活,比如廣場舞。
第三,要守住國家法律的底線,一旦出現非法行為,要嚴厲打擊。否則,這個社會就沒有規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