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不入流的稻米,怎麼就變成了“五穀之王”?_風聞
福桃九分饱-福桃九分饱官方账号-同名微信公众号:futaojiufenbao。04-13 14:34
在來到四川之前,我確實很少吃米,覺得它的存在感遠不如面。面至少可以做成饅頭、包子、餃子和麪條,根據餡料和澆頭的不同,又能產生幾十種食物。可是米飯,真的就只是米飯。
我的父親是江蘇人,母親是遼寧人,我自小在內蒙古的中部長大。口味是標準的北方口味,至少當時還是這樣。在成都生活了十多年後,我的味蕾與大腦都完成了本土進化,我不僅完全適應了麻辣口味,學會了自己做川菜,也習慣了很少吃麪,基本上天天吃米飯。

攝影師:魯忠澤
回想起與米的每一次遭遇,可以説都是瞬間性的,熱氣騰騰的它撞上飢腸轆轆的我。至於其他時間,我很少想起它。更少想起米飯只是稻米萬相中的一相而已:酒、醪糟、餈粑、年糕、米粉……




這些事物看上去各成一脈,但皆由一粒米生化出來。再隱秘些,古代中國曾用稻殼米漿混土築牆,歷經百年而不倒,稻草除了能做燃料,製作宣紙也離之不得……在稻米身上,人類將物盡其用的精神開拓到極致,卻很少有人歌頌它⸺酒足飯飽後,李白昂首望月,陶潛俯身採菊,李清照則去捕捉晚來急風……在那些百感交集的瞬間,稻米一直在田壟間寂寞地生長。
如果要有人來寫米的故事,我一個半路出家的米飯信徒,可能並不是最好的人選。時下,地球上有超過
40億人以它為主糧,而若把歷史上食用稻米的人數相加,更會得出一個無比誇張的數字,大到幾乎讓人忘記那全是生命。然而,對那些一直食用稻米的人來説,它已如陽光空氣一樣日常,人們早已停止對它的觀察和思考。所以,請允許我斗膽。

有這麼個故事:北宋時,權臣蔡京問自己的孫子:“米從哪裏來?”一個答,從搗米的石臼來;另一個答,從裝米的草蓆袋子來。這故事流傳至今,成為蔡京一家與世俗割裂的罪證,我猜連蔡京自己都不知道,他提了一個何其複雜的問題。
能回答它的人,或許只有 12000 年前的一個女人。她叫阿布,住在今天的長江中下游地區,以四處採集食物為生。那時是母系氏族社會,阿布地位崇高。如果你問她米從哪裏來,她會告訴你,米從水邊來。

這答案也許不夠高明,但更遠古的事情,連阿布都不再知道。在被她們發現之前,水稻只是生長在池塘邊的野草,她們近乎本能地將它帶回,用石棒碾壓脱殼,放進陶器隨意烹煮,滋味當然不比肉類,可至少能讓她們填飽肚子。現代科學告訴我們,那是因為稻米中富含碳水化合物與蛋白質,然而阿布只看到它萬年未變的本性:只需一點火力,多水成粥,少水成飯,哪怕幹成鍋巴也能食用。這對烹飪技術尚不高明的阿布來説,已經完美。
原始社會里,一個族羣每增加一個人口,食物危機也便增加一分。男人們的狩獵成果不穩定,阿布作為領袖,有時要嘗試獲得更多農作物。她對水稻的認識大多從偶然中獲得:運輸時,一些稻種撒在地上,隔幾個月便會長出秧苗;收割那些稻穀豐富的莖稈,種下它們的種子,生長出來的稻穀也會更加豐實。這個過程談不上連續,只是隔三岔五隨性而為。有時,他們遷徙得太遠,栽培中的水稻便被放棄。因此,這故事的進展也異常緩慢。

插畫師:Tiugin
阿布不知道,在彼此相遇前,野生水稻至少在地球上孤獨了
150
萬年。它們遍佈世界,但只有長江流域的水稻被人類最早馴化,阿布與她的族人,正是其中一分子。他們是野生水稻孤獨的解放者,是對大自然寶藏喊出芝麻開門的人,可是,一萬多年的時間裏,他們在歷史上毫無痕跡,甚至連阿布這個名字,都是我虛構的。
1962
年,考古人員終於發現了阿布生活的蹤跡。在江西的一處溶洞裏,他們找到許多史前的石器、陶器,以及用骨頭和蚌類製成的漁獵工具。正當要繼續發掘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考古工作擱置下來,但專家還是匆忙下了結論:這是新石器時代晚期遺存,距今6000
年到 7000 年。他們當時還不知道,自己實在太保守了。
當舊事重提,文物們已在地下等待了 30 年。1993 年,中美組成聯合考古隊,重新在這裏進行探索,此後 3年時間,又在這裏找到 600 多件石器、300 多件骨器、500 多件陶片和近十萬件動物殘骸。而其中最驚喜的,是發現了遠古時代的栽培稻化石。
此前,印度、日本和韓國都在爭當世界稻作之源,因為這三個國家都發現了距今 5000 年左右的稻穀化石。而經過檢測,江西發現的栽培稻化石,來自 12000 年前。它無聲地喊出一句:“肅靜!”稻作之源的爭論瞬間結束了。

© 視覺中國
當中美考古隊發掘仙人洞遺址時,另一隊考古人員正在六百公里外的蘇州工作。相傳,有仙人從天上掉下一隻玉草鞋,落地後便成了他們面對的地方,名叫草鞋山。説是山,但它其實只是一座兩米多高的土坡。若不是當地一座窯廠常年從這裏取土,很難有人發現這裏竟藏着寶藏。
考古隊像做剖宮產手術一樣把草鞋山剖開,震撼一層層襲來。草鞋山下的土層超過十層,靠上一點的是春秋時期,逐層向下,竟一直到新石器時代。這裏的土地,是規整的中國歷史編年史。人們甚至真的在這裏挖出了玉草鞋,不過後來專家説,那是一隻良渚時期的玉琮,距今至少
4000
年。農業專家們則另有自己的激動,他們在這裏發現了原始人類的水田、水溝和蓄水井,鑑定結果顯示,那是大約6000年前人類的稻田。這些考古發現一經公佈,草鞋山從一個不起眼的小土坡,立刻成為人類文明的高峯。
從仙人洞到草鞋山,粗略串起了稻米演化的時間線:12000
年前,人類開始馴化水稻,一邊狩獵,一邊務農。6000
年後,他們終於完成了這項工作,開始建造水井水田,從自由狩獵的獵人,真正變成固守土地的農民。而對水稻來説,這 6000
年的時光,是它們從野生到栽培的成人禮。稻米,就從這漫長的時光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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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們仍然很難解釋其中的種種玄妙,因此只好説,稻作起源是無數偶然的結果。人類偶然發現稻穀可以食用,長江中下游地區又偶然是地球上絕佳的農業起源地。假如一個地區山地資源太盛,人們的漁獵資源就更豐富,乃至無須轉換生存方式;反之,如果只有平原沒有山地,原始人類又很難熬過漫長的過渡期。在長江中下游地區,山地與平原資源偶然處在完美的平衡點上。因此,稻米就又從這一系列的偶然中來。但願這樣,能勉強回答蔡京看似隨意的小問題。
讓人唏噓的是,晚年蔡京失勢,被貶官流放。他攜帶着萬貫家財上路,但沒想到自己已是眾矢之的,沿途百姓,竟不肯賣給他一碗飯、一粒米;最終,蔡京餓死在一座破敗的寺廟裏。在人生末路,蔡京寫下一首《西江月》:“八十一年往事,三千里外無家,孤身骨肉各天涯,遙望神州淚下。”在他人生的最後時刻,不知是否會想起那個下午,他的孫子們不知米從何來,他自己,好像也説不清答案。

孟子説,五穀者,種之美者也(五穀就是莊稼中最好的五個種類)。但可惜,他竟忘了説到底是哪五穀。
語言的空隙常引來爭議,更何況是聖人言。東漢末年,陝西人趙岐説,五穀是“稻黍稷麥菽”。水稻榜上有名,另外四種分別是黃米、稷米、小麥和豆類。幾乎同時,山東人鄭玄則説,五穀是“麻黍稷麥豆”,二人説法大同小異,但差異的位置恰恰很關鍵:五穀到底是有麻無稻,還是有稻無麻?時代再跨幾步,趙岐鄭玄也成了先賢,後人於是更加不敢拍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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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天工開物》的作者宋應星將贊成票投給鄭玄,沒有選擇稻的理由,是他觸摸到了事情的關鍵⸺稻米是長江流域的產物,而華夏文明基本上是黃河文明。如今一趟高鐵的距離,在過去,要被稱作“千里迢迢”。
稻米淪為邊緣的原因,或許就在“千里迢迢”四個字上。北方人吃米素來要等,一是等它成熟,二是等它運來。無論走水路還是陸路,一袋米總要跨越千里,才能來到北方人的碗中。其過程勞人費時,價格自然也是最高。普通百姓囊中羞澀,只有貴族們樂得以此待客,以此證明生活優渥。
孔子曾有云:“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這是聖人對宰我的責備,因為宰我服喪期未滿,便想去過好日子,而所謂好日子,便是食稻衣錦。從春秋到隋唐,王族們不斷修築運河,其核心用途也是將南米北運。南宋羅願寫《爾雅翼》的時候,明確説過一句,若能吃上稻米,乃是“生人之極樂”。到乾隆時代,乾隆本人無一日不食稻米,晚清慈禧太后則點名要吃五常大米,聲稱“非此米不可進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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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貴的追捧總有示範意義,使得稻米在世俗生活中一直高貴,彷彿受追捧的花魁。可始終未進“五穀”之列的境遇,也讓稻米有分無名,頗有些尷尬。請諸位不要深究貴族們的愛意,因為這份愛並不單純,至少其源起主要是展示消費能力,正如同今天,不要去考驗貴婦們有多麼喜歡愛馬仕。昂貴,總能讓人的愛產生錯亂,對稻米來説,只好送它一句難得糊塗。
上流社會愛得複雜,普通百姓則直接得多。在他們眼中,買不起稻米是真,不喜歡吃也是真。1057
年,河北大水,宋仁宗計劃發放六十萬斛大米賑濟災民,後來考慮到北方人不愛吃大米,便改成了四十萬石小米;到雍正年間,山東災荒,雍正下令把正在北運的二十萬石大米留在山東,而山東巡撫則上奏,懇請皇上把大米換成小米,因為山東人素來吃小米和豆麥雜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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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挑剔餘勁十足。清代的八旗貴族愛米,但八旗兵丁與普通官員卻不喜歡吃。清代馮桂芬記錄,他們更願意把稻米換成錢,再用錢去買雜糧,真正願意去糧倉親領稻米的,百不得一。有學者考證,稻米來到中國北方,要麼賣給貴族,要麼賣給了生活在北方的南方士兵與官員。
要説箇中原因,生物學上的解釋也許可以考慮:食物需要相應的消化酶分解,早期稻米昂貴,百姓吃得少,吃得越少,消化酶就越難被培養出來。冷不丁一吃,常有人表示食之病熱,白話就是消化不良,如此,吃得便越來越少,直到走入看似不可解的循環。今天,中國南米北面的飲食差異仍在,若論源頭,真是各自先民用嘴投票的結果。它已然被寫入我們的
DNA 序列,掙扎自是無用,不如放下,與自己和祖先和解。
其實,哪怕沒有身價昂貴的因素,稻米入“五穀”也未必夠格⸺它雖走過百萬年崎嶇的旅程,但它的對手們,也無一不是飽經風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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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麥被充分開發之前,北方首要主食是稷,也就是小米。隨着小麥崛起,稷逐漸式微。少有人知,小麥是舶來品。9000
年前,西亞人最先馴化小麥,它一路向東流傳,進入中國境內是大約 4500
年前。水稻步履艱難,連一條長江區隔開的飲食差異都很難跨越,但小麥進入中國後便很快適應了環境。甚至,早期中國人並不知道小麥的正確食用方法,他們將小麥帶皮上鍋蒸熟,做成麥飯,口感味道自是很差,但也總比又貴又吃不慣的稻米好。到了唐代,胡人帶來的胡餅為中國人演示了小麥的正確吃法後,各種麪食如雨後春筍般冒出⸺自此,五穀格局正式被改變。
到了唐宋時期,中國人的主糧基本只剩三種,那就是粟、麥、稻。而水稻,這個曾經不入流的邊緣物種,正是從這個時期開始逐步登上了“五穀之王”的位置。
地理學家陳正祥説,秦漢時代,北方地區每平方公里有
100 ~ 200 人,在繁榮的關中地區,相同面積人口密度達到 200 人以上,而同時代的南方,相同面積人口密度至多不到 10
人。此後數百年,即使經歷了一次東晉的衣冠南渡,中國北方的人口數量都遠遠多於南方。直到 755 年,中國人口史上的又一次重要轉折點開始出現。
755 年冬天,唐王朝的節度使安祿山從河北范陽起兵,15 萬大軍攻向東都洛陽,隨後直指長安。烽火八年不息,覆蓋了大半國土。戰火燒過,荒草千里,萬室空虛,男丁基本都被徵為士兵,農業廢弛,僅有的糧食也多被徵為軍糧。人們四處逃難,除了躲避戰火,也為尋一口飽飯。
逃去哪兒?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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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記載,749 年,唐朝編户 906 萬户,到 760 年,編户只剩 193 萬户。11 年時間,人口只剩 1/5。而從南方諸多區域的記錄來看,其居民數量為戰前的將近 10倍。這次大規模的人口南遷,一直持續到五代十國,南北方人口接近均衡。
人在哪裏,糧食就在哪裏。這話反過來説也合適。
避難的人如洪流,成倍的災民湧向南方,可是依當時南方的水稻畝產,根本無法承受如此規模的人口湧入。直到 1012 年,水稻的命運出現了重大轉折。
1012
年,宋真宗趙恆命人從福建取來 3
萬斛稻種,將它們分撥給江淮、兩浙地區。這位皇帝對他的臣子説,這批稻種格外耐旱,可以解決水稻稍有乾旱便歉收的問題。各地領取稻種後,分發給農民實踐,人們發現這批稻種不只耐旱,而且生長週期很短,最短只需要
60 天便可收穫。因為它的特性,許多水源並不豐富的山地丘陵地區也被開發,水稻種植面積又擴大了。
這批稻種叫占城稻,來自古代占城國,即今天的越南境內。它的身份看似舶來,實際卻是海外留學深造後的“海歸”。長江流域是稻作之源,越南境內的占城稻本是自中國傳入,在異國他鄉,水稻為了適應當地氣候,發展出耐旱早熟的特性。許多年後,它回到中國南方,最先在福建開始種植,因為它,福建人才開始開拓梯田,今天,那裏的梯田已是震撼的景觀。占城稻確實寶貴堅韌,當北方移民的洪流來襲,南方已經成為魚米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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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和所有速成品一樣,占城稻的缺點是品質不佳,貴族們甚至認為此米不可食用,以至於朝廷税收也不收占城稻米。當然,百姓們不挑剔它,貴族們的厭棄反而讓普通人吃得更飽。南宋初年,江西⸺正是發現萬年縣仙人洞的江西,有 70% 的稻米都是占城稻。
除了占城稻,另有一個稻種在唐宋時代流行,名叫黃穋稻。占城稻耐旱,黃穋稻則耐澇,生長週期同樣只需要
60
天。毫無疑問,這也是一種有救災功能的水稻。占城稻使人們的耕作環境走向水源並不充足的山地,黃穋稻則開拓了低窪的圩田。它們像一對雙胞胎,各自闖蕩於神州大地。結果就是水稻的產量增長直接激發人口倍增,到南宋建立後,南方人口更是正式超過北方,這個狀況一直延續到今天未變。
也正是在南方人口超越北方的那一刻,水稻的種植面積超過了小麥。在這個推崇五穀的國家,水稻從一個不被看好的邊緣作物,正式登頂,成為五穀之王。當國家的經濟生活重心來到南方,即便後世不斷有政權定都北方,也已無法改變一個事實⸺吃米的人,比吃麪的人更多了。到了明代,據宋應星記載,在當時的社會,稻米養育着全國
7/10 的人口。
小麥最終沒有成為五穀之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無法在更南方的區域生長,當然,水稻也不能走向中國真正的北方。這故事本該以雙方劃江而治收尾,但水稻卻不滿足於此,因為和小麥不同,它擁有歷史上最強力的外部援助⸺人。
1070
年,一個江西撫州人(沒錯,又是江西)走上仕途巔峯,在全國推行農田水利法,在 7 年時間裏,興修17093 處水利工程,灌溉農田超過 3000
萬畝;1093 年,一個四川眉州人在人生最落寞的時刻來到河北定州,這已是當時的大宋邊陲,他在這裏開闢了 2000
多畝水田種稻,並寫出了一首稻秧歌,傳唱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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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人,第一個是王安石,第二個是蘇軾。
其實,不只是文豪仕子,帝王也可以成為水稻的推廣大使。康熙年間,故宮西邊的豐澤園就是一片稻田,這裏的稻種來自河北,每年
9 月如期成熟,供應皇室食用。某年 6
月,康熙皇帝在田埂間偶然發現一株稻苗,它比其他稻穀高出一大截,而且果實都已成熟。康熙命人將稻種收藏,次年再次播種,發現這批稻種確實能提前 3
個月成熟。此後 40 餘年,皇宮都食用這種米,稱之為御稻米。
在發現御稻米之後,康熙認為它至少有兩個用武之地。一是在更北的北方,它能夠趕在白露前成熟,這意味着長城以北極短的無霜期也有可能種植稻米;二是在温暖的南方,這批稻米的成熟速度或許更快,甚至有可能達到一年兩熟。御稻米因此得到推廣,最終成為唯一能在長城以北種植的水稻品種,而在南方,也由其高產而拓展出市場,《紅樓夢》裏提到的“御田胭脂米”,實際上便是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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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在稻麥戰爭的後半段,水稻是以壓倒性優勢取勝的。它不斷殺進小麥的核心領地,而且越走越遠。人們種了水稻,便很難種小麥,它不光徵收了土地,也徵收了社會一大半的人力。它贏了,成了千秋萬代、江山永固的五穀之王。
一件相當恐怖的事情是,在水稻擴張版圖的過程中,從帝王、臣子,到普通農民,水稻幾乎讓每一個人都站在了自己這一邊,或者説,它總能俘獲那些能起到關鍵作用的關鍵人物。如果説北民南渡是歷史的偶然或人類的主動選擇,那麼在此後的
1000
多年裏,水稻更像是掌握着主動權的一方,配合它的人們是那樣甘願,並且樂在其中,而水稻也不斷呈現出向更嚴酷地區進發的野心。要知道,在這個藍色星球上,大部分的植物和動物都不能被馴化,可是水稻不僅僅能夠被馴化,它似乎是不遺餘力地配合着整個馴化過程,並主動適應着每一個環境。
我確實很難再將水稻看作一種沒有思考能力的植物。很少有人能通過改變自己來改變世界,但這種植物做到了。在人類危急的時刻,它像具有智慧一樣,總能無聲地伸出援手,在一次又一次的感動中,我們的關係越綁越緊,我們用它製作出成百上千種食物,並在同時生髮出強烈的情感,認為自己愛它,依賴它,永遠都無法離開它。
因此我要説,這是一種“可怕”的植物。

水稻成為五穀之王的故事,講完了。我不確定是不是就該停在那裏。
對五穀之王來説,我最後的發言是忤逆的,比我更忠誠的稻米信徒會説:“看哪,這個狂妄的異教徒!”假如它真有智慧,假如殘餘在我體內的稻米能量能讀懂心意,我或許會受到永遠不能吃到稻米的懲罰,至於我愛的醪糟、餈粑、涼糕、米酒……啊,沙揚娜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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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置疑,水稻登頂王座,可謂苦心孤詣,它簡直比勾踐更能隱忍,比忽必烈更有野心,比諸葛亮更懂得運籌帷幄。但是,凡事皆有代價,它所付出的,就是今天野生稻已如鳳毛麟角,人工栽培稻幾乎完全失去了自主繁育能力,90%
的稻米失去了遺傳多樣性。如果沒有人類干預,它將難以在這多變的星球生存下去。
同樣,如果沒有水稻,你,我,我們的父母親友,或許都不會存在。人口數量總是與糧食生產力掛鈎,人類若沒有走向農業文明,仍會是狩獵採集的一種猿類。今日我們賴以生存的一切,電力、自來水、空調、汽車和綜藝節目,都將不復存在。
看來,這偉大的五穀之王,註定要與我們一起在這星球上相依為命。
如果要為這約定加一個期限,我想,那會是世界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