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經濟之《夜曲》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04-13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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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子 | 文·

上週五去了趟火爆魔都的“泗涇夜市”,出九號線泗涇地鐵站的三湘廣場就是。這個地方我來過無數遍,因為我的合夥人和一位朋友就住在旁邊小區。
**與近期的爆火不同,這裏長年都是門庭冷落的所在。**雖位於地鐵口,但本質上,三湘廣場就是一個依託大潤發超市,配置了一些中低端餐飲、小吃、零售的社區商業中心,業態略顯落伍,完全抗不過電商衝擊。且動線設計不合理,二樓商鋪缺乏人流,普遍空置。我隔三差五來一趟,只在裏面的商業街吃過一碗河南燴麪,問了兩位住在這裏的朋友,也很少來消費。
今時不同往日,自從開起夜市後,三湘廣場人流如織。不光本地居民,還有大量年輕人、中產家庭,坐上一兩個小時地鐵橫穿整個上海來“郊區”嘗一嘗、看一看。
爆火是有原因的。麻辣燙1元一串,烤生蠔4元一個,30元9個,一張比臉大的燒餅6~12元,現炸小酥肉一份12元,一米長的現炸薯條20元……價廉物亦美,由於流量巨大,每個攤位前都排了很長的隊伍,幾乎所有美食都是現做,食材也分外新鮮。
這樣豐富且優秀的品質,放在市區,恐怕得吃“破產”。放眼望去,每一位顧客臉上,都流露出幸福的表情。而這樣的羣像表情,在這座城市,其實已經不多見。

夜市、小吃街,常見環境衞生問題,垃圾遍地、污漬斑駁、商販良莠不齊、食品安全堪憂之類。年後剛開啓的泗涇夜市,也很快就遇到上述情況,以至於不得不在三月份暫停了一個月。但在今天,我看到的卻是放心與舒適。
夜市規定了營業時間為16:00-23:30,防止過度擾民,又給每天的清洗打掃留出充分時間。小小的夜市,放置了近百個大垃圾桶,一旦放滿很快就有保潔人員拉走。拿着簸箕、掃帚的阿姨散落各處,一看到有顧客隨手丟垃圾,立馬上前掃掉,效率之快令我十分驚訝。
每一個攤位上方,都掛有“上海市食品外擺位臨時經營公示卡”,清楚印着攤主頭像、所屬店鋪、編號、經營品種、聯繫方式等信息,還不時有主管單位巡查。攤主多為街區的經營者,一邊開着店,一邊照顧外擺的夜攤,夜攤為店鋪引流,店鋪為夜攤背書,形成良性互動。由於都有“實體產業”且長期經營,為了自己的口碑,攤主們都兢兢業業地經營,且各尋特色,極少有重樣,又避免了惡性競爭。
走在夜市,“微信/支付寶到賬XX元”的提示音不絕於耳。攤主們也洋溢着匠人精神,和被消費者肯定的幸福感,哪怕攤位前的隊伍排得很長,也沒有將心思花在偷工減料、提前做好冷藏再臨時熱一下出售的“捷徑”,而是人人埋頭專心做好自己的產品。
看得出來,經營方與地方政府在管理上下了很大功夫,經營者的素質和自律,也很有保障。魔都這座城市,依然有着優秀的精細管理能力和高級的城市文明,只要給下層的市場主體和基層管理空間,往往就有令人驚喜的結果。

|“一米薯條”

泗涇夜市的爆火,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競爭對手”的缺失,成了一枝獨秀。
類似這樣充滿人間煙火氣的夜市,上海市民本不陌生,曾經著名的吳江路、彭浦夜市、西宮夜市,以及散落各區域的夜攤經濟,都承載着無數百姓對魔都夜生活的美好記憶。
進入2010年代,隨着“城市讓生活更美好”“打造國際化大都市”“消費升級”等口號,以及空間房地產化,大棚房整治、人居環境整治等,這些夜市,要麼因為各種原因被取消,要麼搖身一變為“國際時尚街區”,煙火氣和平民化生活氛圍,逐漸消失不見。
作為一個在魔都生活了十六年的一個普通新上海人,對此持保留意見。眼看着,這座城市越來越精緻、國際化、精英化,但生活的煙火氣、基於平民化的多元化,以及底層活力卻日漸衰退。
這個現象是普遍性的,影視評論者魚叔的“底層形象從內娛消失二十年”一文,就曾引發網民熱議。他總結説,近二十年,在影視圈、社交平台,底層人物形象正逐漸“消失”。古偶劇中,講的是神、仙的故事;現代劇中,都是都市精英,白領就可以住外灘、陸家嘴江景房;社交媒體上,網紅們夜夜出入五星酒店、豪華會所、往來無白丁,以至於有人問出這樣的問題——這個時代還有窮人嗎,為什麼看不到?
互聯網、大數據的統計,也時常是膚淺和矛盾的。2022年中,某“夜經濟指數”數據公佈,中國城市夜經濟綜合指數前三的城市,分別是上海、深圳、北京。其中,上海在城市公交夜間活躍度、夜間燈光強度、新興展演空間數量三個指標上位列第一(應該再加上24小時便利店)。
對此數據,我比較認同,但一落到生活細節,又覺得這個指數有些空洞。有沒有可能,這幾座城市半夜的燈火通明、公交車穿梭、便利店通宵營業,是因為加班的人太多?加班的人多了,經濟是上去了,但跟夜生活又有什麼關係?再問問身邊的親友、同事,多久沒有夜生活了?
筆者長期在外調研、出差,經驗告訴我,夜生活豐富的城市,深圳算一個,因為這座熱帶城市,氣候、環境優越,且以年輕人居多。此外,尤推長沙、成都、重慶等幾座城市。
僅年後,我因為出差、訪友或路過,就去過北上廣深,以及長沙、成都和重慶,都停留了至少一個晚上。人氣最火爆的是長沙五一商圈,彼時剛過完年,天氣寒冷,且該返回大城市的都走了,到了現場一看,卻仍見人頭攢動,市民們拖家帶口,還有大量廣東、北京口音的外地遊客遠道而來。
各種小吃攤人滿為患,網紅臭豆腐、各家茶顏悦色、米粉店、螺螄粉火鍋更動輒二十多分鐘、半小時的大長隊。還不時見到一些遊動的臨時小攤販,城市管理者也很寬容。

|五一商圈的小巷夜市,這樣的小巷有幾十條
按理,五一商圈是長沙正中心(相當於上海的人民廣場),絕對的名片,由於人流量超大、一些街區狹小,環境上看有點給這座城市“掉面子”。但可喜的是,這座城市的管理者並沒有用“面子”去壓老百姓的“裏子”,也沒有盲目媚求國際化、高大上,反而以對民間的開放、包容心態,對製造業的堅持,築就了這座並非國家中心城市、腹地狹小、天賦並不特別優越的城市的逆襲之旅!
無獨有偶,在一些另外版本的“夜經濟影響力報告”中,長沙、成都、重慶等幾座城市夜經濟位列前三或前五,這也更符合筆者的觀察和經驗。這幾座城市,都有着平民化、開放式的文化基因和生活氛圍,因而始終充滿活力。年前疫情管控剛結束,這種活力就助推着這些城市消費和經濟的快速反彈,根本無需動員!
一座偉大的城市,不能只有國際化、精英化這一種價值導向。對中國的大多數城市來説,要學的也不應該是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或“國家中心城市”,它們都擁有絕佳的稟賦或國家資源,以及邁向國際化、精英化的基礎。
大家要學的,更應該是長沙、成都、重慶這樣的城市,從“夜生活指數”反映出來的包容性、開放度、多元化和平民性,多講一點生活,少執迷於國際化、高大上的宏大敍事。
近期,山東淄博的“燒烤經濟”,以其平易近人的煙火氣出圈,也驗證了這一點。

還有一個數據,可以輔證上述城市的真實“夜經濟指數”,那就是年輕人迴流數據。
**2022年全國主要城市常住人口變動數據顯示,長沙以18.13萬人的淨流入位居第一。**長期以來,這座城市以其較低的房價、生活成本,活躍的經濟和平民化的“夜生活指數”,被公認為年輕人眼中的“幸福之城”。
反之,上海以13.54萬人的淨流出位列末尾,筆者身邊,就有一位表弟、一位海歸剛回國的女同事,於去年離開了上海:一位回了老家地級市發展,一位搬到了成都生活。

Bling Bling Bling音樂:後海大鯊魚 - Bling Bling Bling
年輕人“逃離北上廣”由來已久,肉眼可見,由於房價、生活成本和壓力的提升,户籍及學籍制度的封閉,圈層化、階層化等現實問題,京滬等一線城市對年輕人並不算友好,城市老齡化趨勢、活力喪失也日益明顯。
當然,許多諸如“95後人才吸引力”等數據還顯示,一線城市依然是年輕人才就業的首選,但顯然,985/211大學畢業生、海歸總歸是“年輕人”中的少數。
得年輕人者得天下。“網紅城市”重慶、 “不夜之城”長沙、“巴適之城”成都、“下有天堂”杭州、“青春之島”青島等城市,都是近年中國經濟與社會活躍度最高、人口持續集聚的城市代表。

|長沙美食城寨
經驗還告訴我們,精英式生活,中老年富裕(或相對富裕)羣體的生活往往並不有趣,他們居住的市區,夜生活的衰退是自然而然的。反觀泗涇鎮,作為年輕的新上海人重要聚集區,也就有了夜市經濟爆火的羣眾基礎。
年輕人才是一座城市、一個國家的未來。我們不能走向日本化,“老年人永遠把着位置,年輕人永遠沒有機會”,哪怕東京已“國際化大都市”到全球前三,城市文明高度發達,但這座城市,連帶着這個國家,已成為“喪文化”、內卷、躺平的代表——難道這就是我們國際化和城市文明的追尋方向?
**我們應該且必須對年輕人更加友好。**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的城市,應當重新鼓勵、培育更多的“泗涇夜市”!

近兩年,共同富裕成為我國經濟與社會發展的主旋律。但如何共同富裕?顯然,不應將焦點放到精英羣體的存量分配,真正的路徑,應該是以夜市經濟為代表的,對下層的開放、包容,底層創新與增量帶動。
中國經濟奇蹟,源於上世紀70年代末面向全社會的改革、開放,億萬平民百姓在不斷改變自己命運的過程中,推動着國家走向富強。
1978年,中國8億多人口中,城鎮個體工商户只有14萬餘,無足輕重。由於知青大量返城,城鎮就業壓力巨大,許多待業青年開啓了流動商販、地攤經濟的自謀生路之旅。
但彼時,“兩個凡是”的思想,依然困擾着全體國民,直到1981年7月,國務院首次正式承認個體經濟,至年底,全國個體户就突破100萬户,他們也一舉奠定着中國民營經濟的雛形,直至著名的民營經濟“五六七八九”——即貢獻了50%以上的税收,60%以上的國內生產總值,70%以上的技術創新成果,80%以上的城鎮勞動力就業,90%以上的企業數量。
經濟與社會發展、國家富強的活力之源,無疑來自民間。進入2010年代,在“四萬億”大放水的背景下,在房地產化、金融化、互聯網化的過程中,中國一些民營經濟主體的確走過一段脱實向虛的彎路,疊加疫情三年,出現今天的困難在所難免,但這並不代表面向全社會的改革、開放是不對的。
現實是,“開放”不能只向上、只對外,即片面地面向國際資本、大的社會資本、招商引資,也要面向下層的普羅大眾。尤其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境況下,要實現闖關,要實現共同富裕的全民理想,還得依靠面向億萬普羅大眾的再改革與再開放。
只要再次給予發揮空間,億萬“個體户們”還將持續賦予中國經濟與社會發展以驚喜。從這個意義上説,像“泗涇夜市”、淄博“燒烤經濟”這樣的,經過現代城市文明和商業文明洗禮的新時期“夜市經濟精神”、再創業精神,依然值得再次發揚。
這首夜經濟之《夜曲》,獻給再改革與再開放時期的中國經濟!

作者:專欄作家,鄉村振興&縣域經濟學者,“鄉建者小會”發起人,著有《煥新——劉永好和新希望的40年》一書。 個人公號:劉子的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