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陳曉差點生涯第一部9分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04-15 07:49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迷霧劇場上新了。
得承認,Sir本來完全沒在意。
即使請來馮小剛,《迴響》也僅僅勉強保住豆瓣及格分,作為內地一度頂級的懸疑劇招牌,含金量每況愈下。
可沒想到,新劇開分居然有8.1。
迷霧劇場上次過8分,已經是三年前了。
只要挺過最後幾集,如無意外。
國產懸疑將迎來新一匹絕對黑馬——
塵封十三載

客觀評價,屬於迷霧劇場的中上水平。
但Sir這次想苛刻一些,因為它本可以做到更好。
如果豆瓣8分是優秀。
9分才代表破圈。
那麼Sir也更想追問:距離突破9分的“金線”,它還差在哪?
這個問題也實際在解答:國產懸疑,被“圈”住的到底是什麼。
回溯那些偉大的懸疑作品,基本着重三要素。
比如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甚至不用過多分析,楊德昌在片名就已經告訴你電影的要素是什麼。
還給你排好了序——
時代(牯嶺街)>人物(少年)>殺人(案件)。
這也是為什麼楊德昌在拍攝時最煩惱的一件事,是滿台北去找一條“牯嶺街”,而且是舊的“牯嶺街”。
譬如説牯嶺街那條老街,其實一直很讓我們頭痛……戲已經拍到接近尾聲了,都還不知牯嶺街在哪裏。
然而當我們將目光投向近期的國產劇。
發現。
這條經典的不等式,正在被倒置。
01
案件,好卷
Sir觀察到,近期許多國產懸疑都把眼光放在**“懸案”“舊案”**。
越殘忍,越離奇,越好。
2010年,南都市江北區某傢俱城裏發生命案。
年輕女性,赤身裸體坐在浴缸裏。
按理説,死屍對於見多識廣的刑警隊長陸行知(陳曉 飾)來説,都應是司空見慣。
但,他呆住了。

死人他見過無數。
死得這麼“優雅”,卻讓他心裏一沉。
哪是什麼命案現場,根本一幅油畫:
年輕女人偏着頭躺在浴缸邊緣,兩臂支起黃金三角。
全身不着寸縷,髮絲上卻纏着一枚櫻桃飾品;身後還有鋪滿暗花的壁紙,腳頭擺放錯落的紅酒、水果。
窗外陽光一撒,“畫作”完成——

隊長沉浸於此刻,還沒回過神來。
勘驗的法醫老呂被地毯下的凸起硌了腳,掀起一看:一支HB鉛筆。
兩人瞬間大驚失色。

一支鉛筆,何以至此?
時光倒回1997年。
24歲的高材生陸行知入職江北分局,被局長分配到局裏骨幹衞崢嶸(陳建斌 飾)麾下。
上班第一天就碰上兇殺案。
跟剛剛幾乎一樣:
同樣的怪,女屍側卧沙發,布簾半包身體,姿態刻意。
同樣的“美”,老衞從窗口望去,框景之內,現場竟構圖嚴謹。
同樣,地上出現了一支HB鉛筆。


接着,一個鏡頭拉出全景:
時代、人物、案件,三要素聚齊。
13年了。
城區的標誌性高塔還在聳立,一如往昔。
但周遭景色早已翻新,跟在前輩屁股後頭的小陸蜕變為獨當一面的老陸。衞崢嶸不在警局了,其他還在老刑警們,也已鬢髮斑白。
塵封十三載,懸案仍未解。


02
破案,好難
其實劇名也點出了三要素。
“塵封”。
封住的,是案件難度。
逍遙法外十餘年的兇手捲土重來,可如今唯一可以支撐併案調查的,只有一根頭髮。
DNA檢測與當年一致。

封住的,是人心。
97年的小陸,新婚燕爾,家庭和美,初出茅廬,懷着除暴安良的決心,意氣風發;2010年的老陸已離婚,女兒歸了前妻,他獨居在一間小公寓裏,再沒有悉心準備早餐的耐心,每天草草洗漱離家,敷衍了事。
而當年的師父衞崢嶸已不當刑警,調到另一個區的分局,做了圖書管理員。

陸衞二人的關係也變得微妙。
新案開啓之夜,陸行知第一件事不是查案。
是**“偷窺”**——
來到監控室,找到老衞常去麪館的道路天眼,通過攝像頭,凝視老同事。
操作輕車熟路,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麼幹。
或許,在每一個因沒有抓住兇手而倍感煎熬的夜裏,他都會如此遙望曾經並肩的戰友。
最後,封住的還是一段諱莫如深的歷史。
“塵封”,關於遺忘。
一件事排除在日常生活之外,擱置時間久了,被時光之塵覆蓋。
也關於拒絕。
因為這遺忘不見得是被動的,而是不敢面對,無法接受,才不得不將之拋於腦後。
如今舊事重談,老案重查。
不僅難。
何其掙扎。
03
人心,好硬
按照Sir文章開頭提出的觀點:
《塵封》的案件足夠吊胃口,接下來便要塑造好人物。
兩位主角為什麼變成了現在這般模樣?
陸隊表面尋常,內心卻已滄桑。
老衞則由一個穿皮夾克戴皮手套的理想青年,變成了保温杯不離手的普通中年。
一個消沉,一人佛系。
無論陳曉還是陳建斌,兩人都把這種狀態轉變演得很不錯。
但在劇情上——
《塵封》的人物塑造,是對錶演減分的。
比如最開始如何展現二人的專業。
陸行知破案,是懸疑千年老梗:“左撇子”有罪論;
老衞抓到嫌疑人,竟是因為碰巧,從窗口看見那人在樓下偷自行車……
時而見微知著,神乎其神,時而又對顯而易見的事情視而不見。
97年第一案,老衞就發現了屍體擺放的詭異之處——像油畫。
推斷兇手有藝術背景,或是繪畫愛好,不難吧?
老衞是粗人。
可陸行知是熟讀西方理論的高材生,竟然也沒有往這方面想。
後來,陸行知又突然靈光一現,鎖定了連環殺人兇手的另外一起被遺忘的案件。
為啥?
別問,問就是“直覺”。

問題之艱難,解決方式之輕易,讓每一次對舊思路的推翻重建變得頭重腳輕。
兩位主角似乎一直在拼命查案。
但也因為削弱了查案的嚴謹性——
兩人更像是案件推動者,而非時代親歷者。
劇中其他人物也大多輕飄飄。
一個關鍵角色:釘子户馬成羣。
13年前,他由於騷擾過受害者被懷疑,但很快被排除。
13年後,他靠炒房發家,而且突然説出了案件的重要信息。
為什麼當年死都不説,這次隨隨便便就説了?
別問,問就是“想通了”。

不是不行,但過於草率。
一方面,這是劇作的偷懶,和用巧合解決問題差不多。
另一方面,是創作者根本沒有意識到這變化背後的本質原因。
97年的馬成羣是誰?
一個底層人,一個被時代逼到牆角的“生存主義者”。
表面上看,他是流氓,為了給自己多討兩套房子,在眾目睽睽之下點汽油罐威脅政府。
實際上,他充滿對自己可以被隨意碾壓的恐懼。在他看來,周圍的街坊鄰居,對他是不友好的,人們看到他站上房頂,就會起鬨,而以警察為首的執法者、公權力,統統不可信。

但主角們卻對這一切表現得遲鈍。
老衞眼裏,97年的中國,只是和美國不一樣,美國地廣人稀,這裏人口稠密,低頭不見抬頭見,隔壁放個屁都能聽到,沒有連環兇案產生的環境。
陸隊眼裏,十三年前和現在不一樣,那時的人們,關係親近,可以通過就近走訪,口口相傳,排除嫌疑人,現在樓高了,人遠了。

在這些隔靴搔癢的處理中。
劇中大多數人物都淪歷史旁觀者,於是也無法真正指出那個時代所特有的荒謬。
衞崢嶸、陸行知,還有表面上看愛打鬨哄,實際上也剛正不阿的局長,以及其他警員……
實打實的好人。
經營夜總會的黑社會老大郭勝利,也是個有底線,有風骨的人。甚至連設計加害郭勝利的手下細蟲,鳩佔鵲巢後的第一件事,也是告訴小弟們,不要再打打殺殺,好好學習經商之道,賺大錢。(後面有官商勾結腐敗線,但根據以往經驗,應該也只是泛泛描寫)
沒有人有一個真正的敵人,不管是內心無底洞一般的慾念,還是一個壓迫他們的社會。
沒有敵人,哪來恨意?哪來蘇醒的決心?
而一個變態殺手,在這,似乎同樣沒有成長的土壤。
04
突破,還很遠
本來《塵封》的人物設置是有創新的——
“雙雄”。
雙雄組合在國產罪案劇裏並不鮮見:刑警+律師的《原生之罪》,刑警+畫師的《獵罪圖鑑》,刑警+天才富二代的《深淵》,探長+私家偵探的《民國奇探》,刑警+孤膽英雄的《冰雨火》,高官+布衣少年的《君子盟》……大多都是體制內人員搭編外人員。
好處是,編外人員能夠提供新鮮視角,還能超出身份限制,做出一些不合常規的事,並且,他們身上也寄託了觀眾們對於俠客的期盼。
但《塵封》沒有在衞、陸雙人組的身份上玩花樣。而是採用了老帶新的常規模式。
但兩人又有着超出歡喜冤家,或是暴躁老手加規矩新手的豐富性。
衞崢嶸經驗豐富,目光如炬,習慣常規的辦案邏輯,先從熟人作案入手,調查每一個被害人的社會關係;陸行知則是知識傍身,通過學習西方案件,他看出97年幾樁兇殺案之間的聯繫:有風格,有簽名,或許是連環殺手所為。

兩人的差別,是思維方式和觀念之差。
也是一個經歷過時代劇變,在社會中摸爬滾打出來的保守派老警察,和一個趕上了開放的年頭,受過高等教育,深受西方影響的開放派新警察之差。
岳母指責他們小兩口“西方小資產階級思想”,這句頗有年代感,卻也明顯過時了的話語,就能看出時代的變化在他們身上留下的烙印。
這是Sir最喜歡的突破。
可惜,到了第16集,兩人依舊並沒有產生過真正的衝突,也沒有和周圍人有過不可調和的矛盾,情感沒有遞進,也尚不存在質變的可能。
他們觀念不同,但價值觀相同,人品也大差不差。
97年,陸行知直接把一名受害者的孤女領回家裏收養。
可他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妻子、父親都自然而然地接受,甚至比他還更能接受養一個不是親生的孩子。
岳父母那邊雖有壓力,但妻子很有主見,直接扛下所有。

案子的確沒破,但他照樣當上了隊長,而沒有成為一個一蹶不振的loser,儘管面容滄桑,但他並非真的落魄。
婚,也是假離的,他和前妻、女兒關係仍然不錯。

衞崢嶸那邊,和前妻復婚後,好像更幸福了。
2010年的他,在陸行知第一次找來時嚴詞拒絕。可一夜之間,就又變了態度,主動請纓。
劇情給了提示,這轉變或許與他想起白月光之死有關,可劇集又絲毫沒有對於他內心掙扎的描寫。

在此,Sir想起一部教科書級別的“範例”。
可能不太公平。
但如果要產出真正優秀的作品,這些經典必須面對。
奉俊昊導演的《殺人回憶》。
電影並不想引導觀眾發現特定的兇手,他所做的,是呈現那個把兇手變成惡魔的大社會。
從頭到尾,是包括但不限於主角的所有人,價值觀坍塌的過程。
鄉下的樸探員,文化水平不高,但有種老警察的自信。
“別人説我有一雙巫師的眼睛”,“只要我這麼盯着看,就會看出什麼”。
他篤信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習慣於刑訊逼供、偽造證據,為了栽贓一個傻子,他拿着傻子的鞋,在現場製造了腳印。
事後,他又能買一雙新鞋,嬉皮笑臉地去跟傻子示好,只不過,説是雙Nike,其實是雙Nice。
從某種程度上説,他和強姦殺人犯殊途同歸,後者傷害着具體的、無辜的人。
前者則以光明的化身,迫害着忤逆者,糟蹋着整個社會的道德、法律和公義。

另一位是大學畢業的首爾蘇探員,他邏輯更縝密,也更有警察的堅守,看不慣鄉下警員的做派。
他更理想主義,也更相信程序正義,但最後,他卻比樸警員更瘋,拿到嫌疑人DNA結果不符的報告後,他險些槍殺了對方。
因為他意識到,科學、理性,無意義。

電影裏,暴力的作惡者會被更大的暴力和惡擊敗。
樸探員的搭檔勇石總是對嫌疑人拳打腳踢,但他最後被傻子的木棍打出了破傷風,截肢,死去。樸探員靠扭曲規則樹立的堅定不移的自信,也在一次次地被外界扭曲之後,搖搖欲墜。
這也是諷刺之處:在這個科學、理性沒處施展的大環境裏,所有人都必然滑向深淵。

時代也同樣成為加害者。
故事發生在1986年,那名14歲的女學生被兇手殺害之際,正是政府宵禁之時。
原本該去保衞民眾的警察,被調去巡夜,本有可能抓住兇手的軍隊,正在權力的授意下,向民眾施暴。

這才是時代描寫的意義:所有人都被捲入其中,無一倖免,沒有任何強悍是真正堅不可摧的。
《塵封》也通過種種方式強調了故事的現實感、時代感。比如偵查工具和手段的進化,1997年,警察們用錄音機記錄,2010年,用起了錄音筆。
然而。
“年代感”和真實年代之間,仍隔着一張需要觀眾自行去捅破的窗户紙。


△ 下圖:《殺人回憶》
比如刻意cue年份,97年的第一個嫌疑人,是香港明星,呼應着香港迴歸大事件。
炒房、舊城改造,等等90年代、00年代的潮流,也淪為模糊的背景。
我們依舊看不到1997和2010這兩個特殊的節點,對於故事更深遠的意義,更看不到“十三載”對於主角們深刻的摧殘。

是誰需要這層“窗户紙”?
Sir很肯定,觀眾不需要,對創作者來説更是阻礙。
《塵封》絕不是沒有野心。
2010年,隱隱感覺兇手重新回來的陸隊對着高樓大廈發出感慨:
“樓高了,人心也遠了。”
這句話,本該成為全劇的點睛之筆,可惜它只能作為一句沒有被進一步解釋的金句。
惡是如此實在,卻又如此縹緲。
命運總是兜兜轉轉回到原點,卻又如此無常。
但如果沒有對惡的持續追問,那人生所有的“無常”,都只能換來一聲無奈的喟嘆。
正如劇集裏,時間只能化身為尋呼機、錄音機、win97的電腦,提醒着過去的存在。
卻無法在“人”的身上真正留下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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