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西方巨大爭議: 馬克龍到底是“馬克”, 還是“克龍”?|文化縱橫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04-16 12:39
陳振鐸
浙江大學外國語學院
【導讀】馬克龍訪華的餘波還在繼續。在美國抨擊馬克龍之後,馬克龍又借訪問荷蘭之機重申立場:“成為盟友並不意味着成為附庸……並不意味着我們沒有獨立思考的權利。” 乃至美國共和黨議員公開威脅,如果歐洲不再跟着美國行事,那就由歐洲自己解決烏克蘭問題。同時,馬克龍還受到歐洲方面的壓力,德國政客稱法國正在孤立自己,波蘭則強調與美國結盟才是保障歐洲安全的“絕對根基”。這些都表明,馬克龍的“歐洲戰略自主”能否落地,還有很大不確定性。
本文指出,馬克龍繼承和發揚戴高樂主義路線,是法國和歐洲完全獨立自主和再次強大的需要。戴高樂主義有一條基本邏輯:不管和誰結盟,法國都要維護自己的國家利益,獨立自主地和各國進行雙邊政治交往。但歐洲大陸和法國政治中,又都存在着另一種心理和實踐:大西洋主義,也就是歐洲的團結是為了歐洲和美國的“統一”。然而歐洲的結構性困境,使歐洲的政治心理在戴高樂主義、歐洲一體化和大西洋主義之間遊移不定,讓馬克龍的個人抱負難以落地。在今天政治、經濟和社會急劇分裂的世界和歐洲,馬克龍,到底是充當中法、中歐關係定海神針的“馬克”,還是要倒向反對中國的“克龍”?目前來看仍懸而未決。
作者建議,鑑於歷史上中法兩國在世界局勢變化的關鍵時期都保持了特殊關係,未來除了經濟合作,可以把文教和政治作為中法關係的“定海神針”,從文化和教育的共情入手增加情誼,來引導全方位的雙邊關係,進而穩定中歐關係。
****本文為文化縱橫新媒體特約稿,**原題為《馬克龍:中法歐關係的“馬克”還是“克龍”?》,由作者授權原創發佈。**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讀者參考辨析。
文化縱橫新媒體·國際觀察
2023年第10期 總第115期
**陳振鐸|馬克龍:中法歐關係的“馬克”還是“克龍”?**音頻:00:0013:39
2023年4月5日到7日,巴黎垃圾圍城和全法罷工風潮還沒完全結束,傳出和巴黎市長伊達爾戈以及自己的政府總理博爾內產生分歧的馬克龍,站在國內輿論的風口浪尖,率龐大的經貿團隊,開啓延遲已久的中國行程。臨行前幾周,還特別邀請了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一併訪問,以“展示團結”。作為重開國門後首次接待傳統意義上的西方大國元首,各種不同於以往的細節引起關注。**尤其是馬克龍返程飛機上接受《回聲報》專訪,提出歐洲要戰略自主、不應該只做美國的“追隨者”,要理解中國內部團結邏輯、不應該捲入不屬於歐洲危機的中美關係的台灣問題,在歐美引起軒然大波。**這些給馬克龍訪華蒙上一層特殊色彩。

**********▍**********馬克龍的法式難題
六年前2017年的春天,4月23日,法國大選第一輪投票結束,晚上8點開票後,勒龐和馬克龍入圍,巴士底獄廣場隨即發生大規模騷動,年輕人對投票結果不滿,對極右翼勒龐不滿,對馬克龍也不滿。他們不歡迎新人馬克龍,對他很陌生。
馬克龍上台超出各方想象。他不僅僅年輕,政治資歷也很淺。2014年因國際銀行工作經歷積累的歐美金融界關係,馬克龍進入奧朗德政府擔任經濟部長,其富有哲理的説話風格、充滿活力的政治素人形象為他加分。但在講政治資歷的法國政壇,沒有人想到他在三年後會成為總統,**在競選時甚至用了非常決絕的方式:組建新黨“前進”。不同於以往傳統黨派左右路線,他用年輕人、團結、法國振興、歐洲復興去吸引選民,淡化左右路線,以“問題”和“實踐”為導向施政。**這在2008年後失業率和財政赤字危機居高不下,與此同時《查理週刊》事件、“黑夜站立”運動等新形式衝突頻發的法國,被認為是一種新嘗試。
雖然爭議較大,但在第一個執政期內,馬克龍從一個不被各方看好、但給予機會一搏的“鮮肉派”領導人,變成了針對法國和歐盟積弊大刀闊斧、有鮮明的獨立意志的領導人。在國際政治和外交領域,2017年9月,馬克龍在第72屆聯合國大會上高調捍衞多邊主義,並提出“歐洲戰略自主”;**2022年連任時成功時,把政黨名改為“復興黨”,提出歐陸“要追求創造一個擁有完全主權、可以自由選擇並掌握自身命運的強大歐洲”。**在印度和太平洋地區,法國雖然繼續緊跟美國的印太戰略,但仍試圖獨立於美國影響,加強法國-印太的各種存在。為此西方同盟內部還撕破臉皮,美、英與澳大利亞另起爐灶,制定被批評為“盎格魯-撒克遜同盟”的新安全協議AUKUS,澳大利亞還撕毀與法國簽訂的潛艇大單。
這些都意味着,美國試圖維持現有由美國控制的全球秩序,強化對歐陸的控制。馬克龍試圖改變這些現狀,都會遭遇迎面痛擊。比如《華爾街日報》猛烈批評馬克龍,説他“削弱了對中國的威懾力,破壞了美國對歐洲的支持”,自認為是“21世紀的戴高樂”,“選擇了一個糟糕的時刻來宣揚戴高樂主義”。這是馬克龍執政的法式難題。
馬克龍繼承和發揮戴高樂主義路線,迎難而上,並不是他個人標新立異,也不僅僅是理想主義,還是法國和歐洲完全獨立自主和再次強大的需要。堅持戴高樂創下的獨立自主外交政策的歷任法國總統,包括蓬皮杜和德斯坦,都獲得了豐碩政治成果:除了國內經濟快速發展,也推動了歐盟一體化進程,在國際舞台為法國獲得了去殖民化過程中受損的聲望。2007年,薩科齊當選法國總統後,跟隨美國增加在中東的軍事存在,這引發了法國國內伊斯蘭問題的抬頭和國際中東問題的惡化,被外界認為扭轉了傳統的戴高樂主義路線。
**戴高樂主義有一條基本邏輯:不管和誰結盟,法國都要維護自己的國家利益,獨立自主地和各國進行雙邊政治交往。**但是,歐洲大陸和法國政治中又都存在着另一種心理和實踐:大西洋主義。用裏卡多(Riccardo Perissich)在2022年5月的一篇文章的話來説:“大西洋和歐洲統一不矛盾,沒有大西洋統一,就不可能有歐洲性。”尤其2022年以來,俄烏衝突打破了歐洲傳統固有的安全感,使其進一步傾向大西洋。裏卡多認為,大西洋統一的有效性建立在歐洲人團結的基礎上,這意味着歐洲的團結是為了歐洲和美國的“統一”,這恰恰是美國想要的歐洲未來。然而,這和馬克龍的戴高樂主義路線以及歐洲團結的目標——歐洲戰略自主——是衝突的。
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以來,法國和歐洲經濟進一步空心化,加上俄羅斯和格魯吉亞、烏克蘭的衝突使美國進一步增強了在歐洲的經濟和軍事存在,**這種基礎的結構性困境讓歐洲的政治心理在戴高樂主義、歐洲一體化和大西洋主義之間遊移不定,讓馬克龍的個人抱負很難落地。**他需要在西方之外找到出口,法國也需要馬克龍這樣的冷靜和理性的聲音,需要一個既在民主價值體系內,又能夠帶領國內各黨派形成共識的力量。
但各種事件顯示,他心有餘而力不足。馬克龍回法這幾天,不僅法國國內反對派抨擊他,英美德對他也罵聲齊開,罵相非常難看。除了《華爾街日報》,《紐約時報》也嘲笑他心比天高:“不僅試圖重塑自己的國家”、“而且還想重塑(俄烏衝突)後出現的任何國際秩序的根基。”
和馬克龍一樣,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也在前任國家元首的庇護下平步青雲,她是默克爾的多年閨蜜。但與馬克龍、默克爾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她在擔任德國國防部長和歐盟委員會主席時,把德國和歐盟都拉向一個相反的方向:美國。其涉華言論更是對美國亦步亦趨,雖沒有完全導向美國反華勢力,但與歐盟和法國對中國的一貫立場不完全相符,在這次訪華前還在發表與中歐關係不一致的觀點。這導致她和馬克龍的待遇冷熱兩重天:外交部長沒有去迎接,三方領導人會晤後的記者會上三個人站在一起,她和中國元首明顯疏遠。
**歐盟處境尷尬,上有美國想控制歐洲,下有歐洲議會的民粹主義風潮。**雖然決定歐盟關鍵事務的是由各個主權國家元首列席的歐洲理事會,馮德萊恩並不重要,她是否是美國安插的人也不重要,但法國和馬克龍的歐洲政治觀很重要。從他的行動來看,“歐洲戰略自主”可能是他未來留名青史的政治遺產的重要一環,但在軍事、金融都被美國控制的歐盟,想有所突圍,非常艱難。
**歐盟的搖擺之處在於,它是一個超越民族國家的政治共同體實驗,但由於沒有形成共識和規範,會不斷在各種既有政治、經濟和社會要素的角力中徘徊。**比如,歐盟各成員國共享了歐盟一體化的成果,西歐享受了東歐的自然資源、人力資源、市場,東歐享受了比較優勢的工資增長。尤其是能源方面,在70年代石油危機以後,俄羅斯的廉價石油,以及後來的廉價天然氣,都是走向一體的歐洲帶來的。
如果俄烏衝突動搖了歐洲整體的經濟基礎,那麼德國胳膊向美國拐則動搖着歐盟的政治基礎。自馬歇爾計劃以來,一個強大的德國並不是為了塑造一個強大的歐洲和自主的歐盟,主要還是為了對付東邊的社會主義陣營。即使冷戰結束、德國統一,主權不完整的德國在這幾年的形勢中還是美國對抗俄羅斯的前線。
西邊英國脱歐,東邊德國胳膊向外使力,這不利於法國。因為德法和解、英法德團結,是歐盟獨立自主的核心。在俄歐關係短期無法恢復、德國向美國走的背景下,法國要力主歐洲團結,需要嘗試向東看。**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歐盟身份的模糊、搖擺造成的尷尬,也將決定中歐關係不完全是獨立的雙邊主權關係,而是以中法、中德關係雙驅動的多邊關係。**在中德關係因政治和德國向美國走等原因前景不明之時,中歐雙方自身的困局決定了中法關係不僅僅是中國和法國的關係,還是中法歐的關係。
**********▍**********把文教和政治作為中法關係定海神針?
1964年以來的中法關係和戴高樂主義緊密關聯。歷任堅定執行戴高樂主義路線的法國元首,尤其是在世界局勢出現大變化的關鍵時期,都和中國保持了特殊的關係。
這次中方以重禮接待馬克龍也顯示了這種特殊。國家主席習近平在馬克龍訪問廣州時親自飛赴羊城陪同,還安排了一場“松園夜談”,釋放的信號非同一般。官方之外的熱情氣氛也超乎以往。中山大學師生們對馬克龍的“蜂擁”般的熱情,被法國人稱為“羣浴”。還有珠江夜遊的燈光秀,這些接待形式超出了法國社會的想象力和馬克龍的預期,但又能走進他們的禮儀舒適區。
中國對馬克龍如此禮待,除了因為他是疫情後首次迎來西方傳統大國的元首,還有幾層考慮:第一是向國內釋放消息,讓人們知道中國對外開放的格局以及對西方的關係沒有變;第二是做給美國和俄羅斯看,對美國是展示西方陣營裏中國不是沒有朋友,對俄羅斯是展示西方陣營裏中國也不是全面樹敵,第三才是做給法國,尤其是歐盟看的。三者環環相扣,第三方面是底部、基礎的考量。
從上述邏輯來看,中國這麼做有絕處逢生之意:法國是目前環境下西方大國裏少數可以團結的對象。考慮到馮德萊恩本人的路線,以及歐洲的俄烏衝突議程,中歐關係想從歐盟突圍,短期之內比較難提升。而通過中法關係穩定中歐關係則成了一個突圍方向。這種突圍的關鍵是中法關係雙邊互相自主,不要受美國擺佈和干擾。如果要從中法發力解決,中國還需要有上世紀50-60年代與戴高樂主義不謀而合、最後暗渡陳倉的智慧。那麼謀在何方?
**我想到中法關係另一個特殊之處:通過文化教育以及政治本身來引導全方位的雙邊關係。**經貿雖説是基礎,但很難有所作為,也很難引起普遍關注。而在政治方面,中法有幾層特殊之處:老一輩革命家的留法傳統、同為中央集權國家、元首的私人外交以及獨立自主外交等。在文化方面,馬克龍親自為“中法文化之春”站台,在中山大學的講話提到了300多年前從法國出發抵達抵達廣州的“安菲特利特號”搭載的數學家,以此強調通過知識和科學聯結的友誼才長久。這些把記憶拉回到了希拉剋訪華往事。希拉剋深愛李白等中國文化,被認為是“法國歷史上對中國文化最有感情的元首”,這種深愛形成的文化親近,也讓希拉剋執政期間中法關係度過了一段蜜月期。這些為中法關係的鞏固和加深提供了一種經驗:從文化和教育的共情入手增加情誼。
**馬克龍訪華引發的歐美輿論還在繼續。《華爾街日報》歇斯底里地説,如果拜登還醒着,就應該讓馬克龍問問特朗普是否還想當美國總統。**特朗普澤指責馬克龍討好中國。馬克龍不會成為“馬朗普”,倒隱約可以看到當年德國貨幣馬克在歐洲一體化進程中力挽狂瀾、充當定海神針的影子。4月12日馬克龍在荷蘭訪問時説(對飛機上接受專訪説的話)“並不後悔”,“成為(美國)盟友並不意味着成為附庸(vassal)”,“並不意味着(法國和歐洲)沒有獨立思考的權利”。**在今天政治、經濟和社會急劇分裂的世界和歐洲,馬克龍,到底是充當中法、中歐關係定海神針的“馬克”,還是要倒向反對中國的“克龍”?**從目前來看仍懸而未決。中法需要坦誠相待,利用明年中法建交50週年的機遇,把紙面美言落實為實際行動,這對天平擺向哪邊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