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看待愛因斯坦凝視的中國人?_風聞
返朴-返朴官方账号-关注返朴(ID:fanpu2019),阅读更多!04-18 08:59
1955年的4月18日,被視為擁有“最傑出大腦”之一的愛因斯坦逝世於普林斯頓。愛因斯坦一生不僅為世界留下了寶貴豐富的物理學遺產,還留下了諸多關於政治、文化、教育等多方面的記述。其旅行日記則是其中一個毫未掩飾的、反映真實的愛因斯坦的思想文本,這份真實具有感染力,也令人深思。
撰文 | 徐志凌
假想你是一位大學教授,現在有一個酬金不菲的講學機會,不僅能在跨洋郵輪上飽覽美麗海景,還能去向往的國度體驗異域文化,聽起來是不是很有吸引力?雖然愛因斯坦不喜社交應酬,但他也沒有抵擋住這份邀約的誘惑。1922年,他接受日本改造社的邀請,和夫人愛爾莎一起踏上了旅途。他們一路經過科倫坡、新加坡、香港、上海,在日本停留數週,返程時短暫拜訪了巴勒斯坦和西班牙,近半年後才回到柏林。可惜我們無法穿越回百年前,親眼目睹愛因斯坦在各地露面的盛況,跟隨他的腳步領略東亞、中東、西班牙等地的人情風貌。但《愛因斯坦旅行日記》或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遺憾。書中不僅包含愛因斯坦旅途中所寫的全部日記和部分信件,還有日方接待人員稻垣守克對愛因斯坦的觀察筆記;此外本書的編者羅森克蘭茲先生對旅行進行了詳實的考證,並撰寫了分析性的導讀,讓我們能夠在歷史的縱深之下,多層次地感受和觀察這趟旅行。
如果你想了解一個幽默風趣、富有人情味的愛因斯坦,這本書將是一個很好的窗口。大多數普通人可能無法完全理解愛因斯坦的理論,對這位科學偉人的認識更多地是通過名人名言和趣聞軼事,或許有人還看過傳記或是紀錄片,但説到底都是二手、三手或是N手途徑。一直以來愛因斯坦的作品集也出版了不少,彙集了編者們精挑細選的名篇,不過都是圍繞嚴肅的科學、政治、教育、哲學等議題,似乎過於“一本正經”,讀之讓人倍加崇敬,但親切不足。而在這本旅行日記裏,愛因斯坦大部分時候展現出的狀態相當鬆弛。他興致盎然地觀察着陌生世界,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心態與一般旅人無異,在閲讀時很容易產生代入感。愛因斯坦的日記文風輕快,語言利落,對於人、事、景以白描為主,雖然都是簡單勾勒,但饒有趣味,像是在看一幅幅速寫漫畫。他筆下的海景、星空、山巒和熙熙攘攘的港口,都讓人心馳神往。
但愛因斯坦的旅行日記讀起來並不都是輕鬆愉快的,他對各國底層民眾生存狀態的描述顯得觸目驚心:黎凡特人“土匪般骯髒”、印度人“在大堆污穢和重度惡臭中棲身”、在哭牆禱告的猶太人“虔誠而骯髒”,但他最多描述的還是中國人——“勤奮、骯髒、遲鈍的人們”、(街道上)“擠滿了行人和苦力黃包車,上面沾滿了各種污垢,空氣中瀰漫着各種各樣的臭味”等等。此外,他印象裏的中國人“麻木遲鈍”,是“地球上最可憐的人民”“因為生殖力被無情的經濟機器殘酷懲罰”。即便愛因斯坦對於中國人民充滿同情,也表達過對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的好感,這些描述還是多少會讓人感到不適。
需要説明的是,愛因斯坦的日記原本是自己和家人看,從沒想過要公開發表,他在日記中記錄的是直接觀感,本無意冒犯和傷害任何民族。從稻垣的記錄來看,愛因斯坦在言談中對中國習俗、衞生狀況和民眾的面貌都有相當善意的評價。所以愛因斯坦的想法可能更接近於一種無意識的偏見,當然他所持的偏見很容易滑向歧視,尤其是他會將對弱者的偏見合理化,認為其根源是所謂天性或是生物性因素。編輯羅森克蘭茲先生在書的導讀中詳細分析了愛因斯坦在“凝視”他者時帶有的個人偏見和優越感:在旅行中他會更多以歐洲人自居,雖然他稱讚東方自然的精神,但是認為西方在智力上高出一籌。他對中國的印象與刻板的模式與自19世紀50年代起在西方流行的關於中國的刻板印象高度一致。
有趣的是,在此次旅行剛開始時愛因斯坦閲讀了克雷奇默(Ernst Kretschmer)的《體型和性格》,他認為可以對許多旁人進行分類,但唯獨自己這種“絕望的混合型”是個例外。愛因斯坦是個相當自省的人,他已然意識到自我的複雜性,卻在看待他者時,還是傾向於把他們看作同質化的羣體。對於在旅途中遇到的各色人等,愛因斯坦幾乎都會按照國別和民族予以分類,比如“日本醫生”“法國公職人員”“印度乞丐”“葡萄牙中學教師”……熟悉一些的則會點出地域“漢堡出口商”“真正的維也納人”“真正的柏林人”。這些對地域和民族的總體性判斷很容易掩蓋人的個性,而這些判斷往往都是帶有偏見的。雖然旅行通常被認為是開拓視野、消除偏見的方式,但不夠深入的旅行反而會加深偏見,因為旅行者的頭腦中往往都帶有預設的觀念,所見所聞僅僅只是為原有觀念提供了新的佐證。在一定程度上,深入的瞭解與溝通有助於消除偏見。
相較而言,愛因斯坦對日本人的評價更加正面,但也是在與日本人的接觸中不斷改觀。在行程未敲定前,愛因斯坦對日本人的財務條款感到不滿,曾抱怨“日本人是真正的騙子”;在赴日的郵輪上,他感受到了日本人的友善,但他們面目還是缺乏個人特徵,尤其是日本的婦女和孩童“像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等到在日本的行程過半,他在給孩子們的信中盛讚日本人的優點,表示相較於所認識的其他民族日本人更加吸引自己。
所以無論愛因斯坦對中國或褒或貶,我們都不必抱有太多執念。他對中國只有匆匆一瞥,只記住了抽象的羣像,他沒有與中國人深入交往,日記裏未出現過一位有名有姓的中國人。愛因斯坦沒有更多地瞭解和接觸中國固然是一種遺憾,不過,作為“被凝視的一方”,我們怎樣看待愛因斯坦筆下的中國人,以及用什麼樣的心態看待其他族羣,其實更是值得深思的。
假如愛因斯坦只在當時洋人出沒的租界裏安享奢華款待,留下些許對中國的恭維之辭,對我們而言倒未必是有價值的評論。他的見聞和想法可以被看做那個年代真實狀況的一種折射,它映照出了底層民眾貧困而悲慘的生活,也反映了歐洲人對中國的刻板印象。譬如骯髒與污穢,常被視為文明的反面和貧困的伴生物。1920年代初上海的華界,大部分人口聚居在簡陋的棚户區,環境衞生狀況的確極為惡劣,這在同一時期《申報》等刊物上也多有報道。造成這一現場的原因既有政府統治混亂下的社會治理不力,有民眾的公共衞生意識淡漠,也有工業發展與人口急劇膨脹帶來的城市衞生基礎設施建設難題。在19世紀後半葉的倫敦、柏林等歐洲大城市的快速發展階段其實也都面臨過,1858年夏天泰晤士河的臭氣,一度讓下議院不得不休會,後來是由於下水道系統的修建,以及政府對公共衞生體系的建設才讓環境衞生得到改善。
另外,還有關於中國人生殖力的迷思。18世紀英國經濟學家馬爾薩斯在《人口論》中提出了人口指數增長模型,他將人口增長視為社會前進的阻礙,同時認為中國為代表的亞洲民族沒有能力像歐洲人一樣,有意識地控制生育行為。愛因斯坦顯然與馬爾薩斯看法一致,他似乎還相信中國人會因為極強的生育能力而最終取代其他種族。但從全球生育率的情況看,生育與經濟水平、教育水平的關聯度顯然比民族更高。而且歐洲人也不是先天就能控制生育,18世紀前傳統的歐洲婦女平均育有7-9個孩子,是到了工業革命之後,中上階層的生育率才開始下降。之所以列舉歐洲曾經的情況,不是為了反駁愛因斯坦,而是站在今天的節點回望歷史,嘗試理解背後非民族性的原因,畢竟沒有一種民族文化、社會現象是固定不變的。
愛因斯坦的旅行日記呈現出一種毫不掩飾的真實,這份真實具有感染力,也令人深思。作為“凝視者”的愛因斯坦是如你我一樣的凡人,我們儘可以帶着批判去讀《愛因斯坦旅行日記》,同時也要把這份批判留給自己。反躬自省,我們在“凝視”他人時,是否會帶着偏見與優越感?是否會根據一面之辭或一面之緣,就做出結論性的判斷?
世間參差的背後有着極其複雜的成因,大部分時候人類都受困於自身的境遇。正如愛因斯坦所感慨的那樣“人類高級智慧之花得以盛開的條件似乎非常苛刻,赤貧導致粗陋,富裕導致空虛;嚴寒的天氣使人沉鬱,而熱帶的氣候讓人放縱慵懶”。文明的誕生實在是一種極偶然的幸運,無論是哪個國家和民族獲得了這份幸運,都不應讓其成為偏見與優越感的來源,更應該成為對人類的責任與擔當。
要知道,還有歷史這雙眼睛始終在“凝視”着我們。
本文受科普中國·星空計劃項目扶持
出品:中國科協科普部
監製: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有限公司、北京中科星河文化傳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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