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俄羅斯男性自殺率那麼高？_風聞

國家人文歷史2023年04月19日 20:14:220人蔘與0評論

自殺是一個嚴重的全球公共衞生問題。據2019年世界衞生組織調查，每年大概有703000人死於自殺。而自殺也是全球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因自殺造成的死亡人數遠超過瘧疾、艾滋病、乳腺癌、戰爭和他殺造成的死亡。近年來，世界衞生組織曾對世界各國自殺率做過數次調查統計，其中，俄羅斯的自殺率長期位居世界前列，尤其是俄羅斯男性，自殺人數更是居於世界首位。

同樣在這項調查中，俄羅斯自殺率為25.1%，女性自殺率為9.1%，男性則高達436.6%。根據世界衞生組織的數據，俄羅斯男性的平均壽命為63歲，比東非國家盧旺達還要低一歲。此外，俄羅斯女性比男性壽命要高出12年，只有白俄羅斯和飽受戰亂之苦的敍利亞才會在男女壽命方面出現如此大的差距。

俄羅斯人口、遷徙及區域發展研究所（Institute for Demography, Migration and Regional Development）所長Yury Krupnov稱，如果政府不採取緊急措施，到2050年，俄羅斯人口將會從目前的1.4億左右減少到約8000萬。那麼，為何俄羅斯自殺率如此之高，而且男性更容易自殺呢？

2019年，世界男女年齡標準化自殺率(每10萬人)。來源/世界衞生組織

俄羅斯歷史上關於自殺的態度

自殺，在俄國歷史上並不多見。受宗教因素影響，自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被視為一種犯罪。一直到中世紀晚期，無論出於任何意圖或動機的自殺，都將受到教會的絕對譴責。1416年，東正教牧首認為自殺是“錯誤的”和 “有罪的”，“那些因自殺而死亡的人——上吊、割腕，或者投河——在這種情況下，根據聖訓，他們不應該被教堂埋葬；不要為他們唱聖歌，或為他們祈禱……”

1697年，牧首阿德里安再次發佈了關於埋葬的明確聲明：意外死亡者可以得到完整的基督教葬禮，如果他們在教會中的地位良好，並在當年進行了懺悔。而那些親手造成自己死亡的人則不能進行基督教的埋葬，應該在森林或田野裏隨意處理。

18世紀初，彼得大帝加強了國家專制力量，使得國家開始凌駕於教會之上，自殺開始納入世俗的管轄範圍。然而，此時自殺並沒有完全和犯罪劃清界限，而是基於意圖和能力，對自殺進行區分和定義。在相關刑法改革中，民事當局在與醫學專家協商後對自殺進行裁決，在精神錯亂或疾病影響下自殺的人將被移交給牧師進行基督教式的埋葬，而“故意”自殺者的屍體將被交給劊子手進行褻瀆，並在未經祭祀的地方進行處理，有預謀的自殺企圖則是可被判處死刑。一直到1917年以後，自殺才徹底不是一種犯罪行為。

彼得大帝畫像

另外，在俄國自殺與酗酒之間也存在着密切的聯繫。教會牧首長期以來一直譴責醉酒，認為它是罪的根源和表現，尤其是非法性行為——醉酒會毀掉身體和靈魂，醉酒者會毀掉自己的身體和靈魂，當死亡來臨，醉酒者將與異教徒一起受到審判。17世紀，教會法規開始將醉酒死亡與自殺並列起來。1619年，東正教Filaret牧首下令，某些人不值得埋葬，包括那些割傷自己、溺水、從鞦韆上摔下來，或以其他方式導致自己死亡的人，以及那些酗酒死亡的人。

18世紀至19世紀初，沙俄的自殺通常被歸咎於醉酒。1786年9月曾有個案例：“根據醫務人員的證據，商人埃爾莫林因醉酒而上吊自殺。”19世紀初的法庭案例為醉酒導致自殺提供了更多的證據。例如，在1829年，一個家庭農奴因自殺未遂而被判處20鞭子和教會懺悔。而這個農奴則將他的自殺企圖歸咎於飲酒，儘管他不記得自己的行為，並表示懺悔，但他被判定為有預謀的自殺。

19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隨着開始彙編關於死亡率的統計數據，自殺和酗酒之間的關聯程度以及它的道德價值變得更加明顯。因此，“行為不端和酗酒”構成了自殺案件中最常見的原因類別。統計學家K.S. Veselovskii曾説：“醫學家和非醫學家都充分意識到，醉酒……通常是自殺的真正原因。”到了19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沙俄專家們曾聲稱，醉酒可能導致“酒精性神經衰弱”、身體和精神退化，以及自殺企圖。自殺和飲酒致死本質上是不同的，但又相似，而且酒精在自殺中具有因果作用。在俄羅斯，為何酗酒現象會如此嚴重呢？

被酗酒問題殘害的俄羅斯

2002年9月17日，莫斯科《獨立報》頭版頭條的新聞標題格外醒目——“酗酒殘害生命”。2009年，俄羅斯總統德米特里·梅德韋傑夫曾呼籲民眾不要酗酒，稱酗酒已成為俄羅斯“國家災難”。據相關報道，俄羅斯每年酒後中毒、受傷和犯罪的人數達15萬之多，僅2002上半年就有3.2萬人因酗酒喪失性命。俄羅斯男性更是無酒不歡，長期酗酒是幾乎所有男性的嗜好。酗酒的後果可想而知。重者，中毒身亡；輕者貽誤工作釀成事故；有的酒後打罵妻子，導致家庭解體，甚至促成犯罪，危害社會安定。

據統計，伏特加約佔俄酒精消費的75%，大約三分之一的俄羅斯男性報告每月至少一次狂飲伏特加。在醉酒的情況下，個人更容易受到現有心理健康問題的影響，並且可能更容易產生自殺念頭。結果表明，1990年至1994年間預期壽命下降了12%，這與酒精死亡率直接相關。研究人員估計，俄羅斯61%的男性自殺與酒精有關，而全世界與酒精有關的死亡人數為 22%。2015年，俄羅斯衞生部部長瓦倫尼卡·斯科沃爾佐娃（Veronika Skvortsova）曾稱，俄羅斯總體死亡率上升主要因為30-45歲人羣的死亡率升高，而酗酒則是導致眾多死亡的主要原因。斯科沃爾佐娃還稱：“情況讓人驚駭，屍體解剖發現，70%的死者血液內都有酒精。”

俄羅斯伏特加廣告。來源/鳳凰衞視新聞總監手記，第350頁

儘管酒在俄羅斯國家的社會和經濟生活中佔據着重要地位，但眾多研究結果表明，一直到16世紀中葉前，俄羅斯歷史上都不存在大規模羣眾性酗酒的現象。此前人們多飲用格瓦斯、蜜酒、自釀啤酒等傳統含酒精飲料的度數較低的酒類，而且受季節限制，這些酒類的產量也十分有限，人們通常只是在舉行重要儀式和慶祝節日時才飲酒。

到了19世紀末，酗酒才真正成為災難。俄羅斯歷史學家和民族學家伊·普雷若夫指出，在沙皇酒館的影響下，人們逐漸形成一種新的生活規則，不喝酒就沒法在世上生活。原來，沙皇政府時期，為了獲得高額税收，將生產伏特加的權利出讓給私營企業主。在自由競爭條件下，隨着生產技術的進步、生產規模的擴大，伏特加價格迅速下降、銷售量不斷攀升，沙皇酒館逐漸遍地開花，從1553年整個莫斯科公國只有一家沙皇酒館，到17世紀時每一個城市有一家，再到19世紀下半葉，已經有超過 50萬家的酒館遍佈沙俄大大小小的城市和鄉村。由此，俄羅斯人的飲酒模式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從古羅斯早期偶爾的低度含酒精飲料變為經常、大量飲用高度數伏特加，這是俄羅斯人酗酒問題的主要原因。

俄羅斯的自然和氣候條件，也對俄羅斯人大量飲用伏特加以及酗酒問題的形成起到了推動作用。首先，與葡萄酒釀造業較為發達的西歐國家相比，俄大部分地區的土壤和氣候條件並不適合葡萄種植。很長一段歷史時期裏，俄主要從拜占庭和小亞細亞地區進口葡萄酒。然而，由於國家政治中心不斷向東北移動，離進口源越來越遠，葡萄酒進口量也隨之減少。即使是後來在本國領域嘗試種植葡萄，國產葡萄酒數量也極為有限，價格十分昂貴，普通百姓承受不起，而進口葡萄酒就更昂貴了，所以絕大多數人只能選擇較為廉價的伏特加作為經常飲用的含酒精飲料。

其次，俄大部分地區冬季漫長寒冷的氣候條件也促使人們去飲用高度酒。一方面，飲用伏特加，不僅可以使人精神振奮，還可以暖身，有助於身體抵禦刺骨的嚴寒; 另一方面，冬季十分漫長，百無聊賴的俄羅斯男性通過飲酒可以來打發時間，而葡萄酒太貴，度數較高又廉價的伏特加成為最佳之選。嚴寒的冬季，俄羅斯大街小巷到處可以看見喝得不省人事的醉漢倒在雪地中。

除了禦寒、打發時間外，俄羅斯男性部分情況下在借酒消“愁”。如果酗酒是導致俄羅斯男性自殺死亡的外在直接原因，借酒消的“愁”則是俄羅斯男性自殺的深層原因。那麼，俄羅斯男性的“愁”又從何而來呢？

自殺背後的社會問題

許多專家認為，男性自殺死亡率是社會、經濟、心理和人口問題的結果。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歷史，對許多俄羅斯人的心理健康產生了不利影響，一些人認為，那段時間發生的巨大社會變化產生了長期影響，一直持續到今天。

其實，1985年5月戈爾巴喬夫上台後，頒佈了部分的禁酒令，社會上也興起了反酒精運動。期間，蘇聯的自殺人數有所下降。但隨着蘇聯解體，巨大的社會和經濟危機接踵而至，大多數俄羅斯人面臨着失業和個人收入下降的困境，其國民自殺率再度失控，並在1994年和1995年達到峯值，平均每10萬人中就有42人輕生，其中男性自殺更是常見。

曾有學者做過一項研究，評估社會經濟因素如何影響俄羅斯的自殺模式。調查結果顯示，隨着國家經濟指標（如人均收入、GRP增長率等）的改善，男性自殺率顯著下降。反之，隨着國家經濟狀況的惡化，男性自殺率則會明顯上升。該研究還評估了結婚和離婚對男性自殺率的影響。婚姻對自殺率有負相關影響，而離婚對自殺率有正相關影響。近些年，隨着國際原油價格的下跌以及西方個別國家的針對，已經使俄羅斯經濟陷入衰退。官方數據顯示，截止到2015年，有2300萬俄羅斯人在每月不足150美元的貧困線下生活，比2014年增加300萬人。由於收入水平低，加上對未來感到悲觀，俄羅斯年輕人不願意建立家庭、結婚生子，即使首都莫斯科附近地區的人也不例外。

另外，俄羅斯地區之間的死亡率差異較大，有的甚至相差十倍左右。而且，農村社區的自殺率比城市社區更高。經濟蕭條、失業、大量飲酒等問題在俄羅斯農村地區也更為普遍，同時他們獲得精神保健的機會也相當有限，而藥物濫用的風險則是更大一些。當社會經濟地位較低、處境艱難且家庭支持不足時，男性酗酒的風險也會大大增加。許多俄羅斯男性通過飲酒來應對壓力、失業和抑鬱——在其他情況下他們難以應對。

除了經濟原因外，俄羅斯男性自殺率高的原因和俄羅斯文化中傳統且刻板的性別意識有關，這種性別意識甚至滲透到制度層面。以工作為例，諸如船員、汽車修理工、拖拉機司機、長途汽車司機等在傳統性別想象中帶有濃重“男性氣質”的職業，在俄羅斯是徹底的“男性職業”。2000年，俄羅斯政府批准的一項工作清單上，其中包含了456項被認為勞動條件繁重或有害的工作禁止女性從事，上述幾項便被包括在其中。自2021年1月1日起，俄羅斯女性可以從事的職業放寬，船員、電汽列車司機、汽車修理工、農業拖拉機司機等百餘種職業女性均可涉足，但包括汞、磷、氯、碘、嗎啡等材料的化學生產、露天採礦、金屬加工和有色金屬冶煉領域的鑄造和焊接、飛機機械師和飛機發動機維修工等被視為會嚴重危害女性生殖健康的100項工作，仍然禁止女性參與。基於官方説法，發佈禁止女性從事的工作清單背後，最直接和根本的考慮是保障俄羅斯本國女性的生殖健康狀況，緩解嚴峻的人口形勢。

2019年修改的《關於批准限制女性就業的有害和危險勞動條件下的生產、工作和職位清單》法令草案首頁。來源/澎湃新聞

對於俄羅斯這種在工作選擇中的刻板的性別意識，有學者認為其實是對女性的一種歧視，因為女性並不能得到平等的工作機會。即使在正式允許婦女參與的工作領域，女性的能力也往往被心照不宣地隱藏。而且在政府美其名曰“保護女性生殖健康”的保護式論調中，暗含了理所當然地強調女性生殖義務的性別工具化思想和社會整體論的功利主義。同時也有學者稱，這種以“性別”劃定工作範圍的規定，對男性而言也意味着不平等，因為在無形中加重了男性從事高危職業的工作風險。在這些從事高危職業中，男性所承受的社會壓力相對較高，自殺率因而也大大增加。

蘇聯時期名為“只有男女平權的國家才能獲得勝利”的宣傳畫。來源/ theoryandpractice.ru網站

另外，長久以來對心理健康的忽視以及自殺的污名化，也是俄羅斯男性自殺率高的原因。心理健康問題和隨之而來的自殺的念頭會給他們帶來一種揮之不去的恥辱感。許多俄羅斯人認為精神健康障礙是自己造成的，不相信治療，久而久之只能走向自殺的選擇。

除了成人男性外，俄羅斯青少年自殺率也非常高。2011年，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發表的一份報告稱俄羅斯的青少年自殺率在全世界排名第三。專家們曾批評過媒體對自殺案件的報道，認為這可能會誘發模仿行為。原來，俄羅斯部分電視廣播中對一些自殺事件的報道中，使用了一些生動的圖像，如令人眩暈的屋頂景觀和被帶血的牀單、覆蓋的屍體，文章中提供了自殺方法的細節、地點的照片，以及十分具體詳細的文字內容。對此，布里斯托爾大學流行病學教授大衞·岡奈爾稱，儘管自殺是由一系列複雜因素引起的，但媒體的報道可能會影響到脆弱的青少年，他還説，模仿性自殺更可能是由相同性別和相似年齡的人進行的。總而言之，社交網絡和媒體報道是俄羅斯一系列青少年自殺事件的原因之一。

自殺不僅意味着一個生命的逝去，給親人和朋友帶來巨大的悲痛，也往往是一些令人擔憂的社會現象的折射。俄羅斯男性的高自殺率便是如此，它是俄羅斯整個社會問題的反映，理解自殺現象，也有利於做好乾預工作，避免更多的遺憾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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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澎湃新聞：“被隱沒的性別——俄羅斯女性的就業圖景和未來”，2019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