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望雜誌丨福克斯和默多克正如何毀掉美國的民主_風聞
听桥-04-20 22:59

(版權信息不詳)

原文截圖
譯按
2020年11月,美國總統大選結果揭曉,在任總統特朗普敗選,但拒絕承認選舉結果,並散佈有關大選結果被竊取等説法。
親特朗普的右翼媒體福克斯新聞響應特朗普及其律師的相關虛構説法,並指責投票設備製造商自治領投票系統公司(Dominion Voting Systems,另譯“多米尼恩投票系統公司”)將數百萬張投給特朗普的票記到了民主黨候選人拜登名下。
作為美國主要的投票機製造商之一,自治領投票系統公司認為,福克斯新聞的相關報道是對該公司的誹謗,敗壞了該公司的聲譽,於是在2021年初於特拉華州高等法院向福克斯新聞及其母公司提出誹謗訴訟,要求對方賠償16億美元(約合110億元人民幣)。
2023年4月18日,在本案正式開庭審理前,福克斯新聞宣佈與自治領投票系統公司達成和解,向對方支付創紀錄的7.875億美元和解金,以避免該案開庭審判。
本文作者馬修·狄安科納(Matthew d’ Ancona),是英國記者、專欄作家。本文原題 “How Fox and Murdoch are destroying US democracy”,見於英國《展望》雜誌2023年5月號,提前上線於2023年4月5日。
除截圖外的所有圖片和圖説均為原文所有。譯者聽橋,對原文有多分段,並加上小標題。無法保證理解準確。
福克斯和默多克正如何毀掉美國的民主
馬修·狄安科納(Matthew d’ Ancona)
“電視不是鬼把戲,假如你認為它是,你會再次失敗。”
1967年秋,27歲的羅傑·艾爾斯(Roger Ailes)這樣對理查德·尼克松説。他是在多家電視台播出的談話節目《邁克·道格拉斯秀》(Mike Douglas Show)的執行製片人。在等待接受道格拉斯採訪時,尼克松一直在抱怨媒體的瑣碎無聊。
這位正在爭取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提名的政客被這位年輕人的大膽驚到,幾乎是當場聘請了艾爾斯擔任他的電視策略師。第二年,在被約翰·肯尼迪擊敗八年後,尼克松繼續贏得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提名,並拿下總統大位。
艾爾斯則再接再厲,成為共和黨政治活動中聲名顯赫的顧問,繼而成為電視產業中一股舉足輕重的力量。1996年,他和魯伯特·默多克(Rupert Murdoch)創立福克斯新聞(Fox News) ,當時他們認為,一批立場保守的觀眾正在等待與他們的本能和信仰合拍的有線電視頻道為他們服務。福克斯新聞迅速成為市場領頭羊,成為政治現象和文化巨頭。
自艾爾斯首次晤面尼克松以來,福克斯新聞遭遇了迄今為止最嚴峻的挑戰,比2017年迫使其明星主持人比爾·奧萊利(Bill O’Reilly)下課的性騷擾醜聞(以及艾爾斯自己在前一年的醜聞)還要嚴峻。對默多克來説,這比導致2011年和2012年萊韋森調查(Leveson Investigation)的電話竊聽醜聞更令人尷尬。默多克現年92歲,是澳大利亞裔美國媒體大亨,《泰晤士報》、《星期日泰晤士報》和《太陽報》的所有者。
在特拉華州,自治領投票系統公司(Dominion Voting Systems)正起訴福克斯新聞及其母公司福克斯公司(Fox Corp),索賠16億美元。自治領公司聲稱,福克斯在報道2020年總統大選過程中對其實施了系統性誹謗。
這家有線頻道還面臨另一起27億美元的誹謗訴訟,起訴方是選舉技術提供商 Smartmatic,起訴理由是差不多的選舉操縱和欺詐指控。但令自治領公司一案與眾不同的是,數千頁的電子郵件、短信、WhatsApp消息和證詞已經公佈。其中內容前所未有地揭示了一家強大新聞網的內部運作,以及它對一次異常激烈的政治爭議事件的處理: 2020年唐納德·特朗普與喬·拜登之間的總統大位角逐,以及這位落敗的共和黨人及其團隊有關總統選舉被竊取了的完全虛構但變本加厲的説法。
大批這樣的文件送上門,記者們開始瘋狂尋找可能幫他們做成重頭報道的確鑿證據線索或數據點。在自治領公司一案的文檔中,幾乎每一個條目都至少包括一個有新聞價值的發現,其中一些令人震驚: 如文件所示,那更像是一座冒煙的軍火庫。[這裏做一個全面信息披露: 我是被默多克現已停刊的週日小報《世界新聞報》(News of the World)實施了黑客攻擊的人之一。不過,令一些人感到困惑的是,在2014年對該報前主編安迪·庫爾森(Andy Coulson)的審判中,我還提供了一份有關其品行的證詞。1991年至1995年期間,我還愉快地受僱於《泰晤士報》。]
徹頭徹尾的虛構
諷刺的地方在於,在福克斯可恥地展示特朗普“停止偷竊選舉”的講述之前,新聞界剛剛迎來了一個勝利的時刻。渴望超過競爭對手的默多克支持了芝加哥大學為福克斯和美聯社開發的一個新的選民調查系統。他認為,這一系統將令福克斯可以逐州報道總統選舉結果,比其他電視網更快、更準確。
選舉日即11月3日,星期二晚上11點20分,由阿農·米什金(Arnon Mishkin)一手掌控的福克斯專家團隊宣佈,拜登將拿下關鍵的亞利桑那州,這位候選人獲得了他成為美國第四十六任總統所需的兩百七十張選舉人團選票中的十一張。
結果證明,米什金和他的團隊提早做出的自信判定是準確無誤的。值得注意的是,其他新聞網在亞利桑那州有九天都沒有預測出獲勝者。
不出所料,特朗普的團隊暴怒,用憤怒的電話和短信淹沒了福克斯的高管。默多克在自治領公司一案的證詞中回憶道: “我的朋友賈裏德·庫什納(特朗普的女婿兼高級顧問)給我打電話説,‘這太糟糕了’,我能聽到特朗普的聲音在背景中大喊大叫。我説,‘好吧,數字就是數字。’”

那本應是一場勝利: 執掌福克斯專家團隊的阿農·米什金提前宣佈,拜登贏得了關鍵的亞利桑那州。
那些文件顯示,隨着氣氛升級,默多克的長子、福克斯公司首席執行官拉克蘭(Lachlan)與福克斯新聞首席執行官蘇珊娜·斯科特(Suzanne Scott)討論了收回或具體説明亞利桑那州選舉結果判定的可能性。小默多克還認為,他最好繞靠過他父親,因為他父親不打算讓步。[據邁克爾·沃爾夫(Michael Wolff)的《山崩》(Landside)一書,魯伯特對特朗普的愚蠢行為和諸多要求越來越惱火,只説了一句: “去他媽的。”](邁克爾·沃爾夫,是美國專欄作家、記者,《山崩》一書出版於2021年,講述特朗普執掌白宮的最後時刻。——譯註)
這樣,當時的情形就是,首屈一指的保守派電視網及其首屈一指的保守派所有人,顯然是為福克斯的記者和分析師挺身而出,直面怒不可遏的特朗普。新聞標準和正直誠信戰勝了意識形態和個人的好鬥情緒?不盡然。
接下來發生的事,成了原本可能是在家庭劇場頻道(HBO)熱門劇集《繼承之戰》(Succession)編劇室裏構思出來的情節: 一則有關後真相和宣傳的超現代寓言,在其中,傳統的新聞價值觀被瓦解,用以安撫意識形態並維護利潤; 報道、娛樂、部落主義和商業等互有扞格的優先事項與可怕的後果發生了衝突; 所謂的“記者”日復一日,傳播赤裸裸的謊言,他們清楚知道自己炮製的是徹頭徹尾的虛構。
這些卡拉 OK 主持人一再重複和認可的謊言,無疑為造就華盛頓特區攻陷國會大廈事件的裂變的政治背景提供了養分。2021年1月6日的“停止偷竊選舉”暴亂導致五人死亡,數百人受傷,其中至少有一百四十名警察。即使在混亂髮生後,八名共和黨參議員和一百三十九名共和黨議員仍投票支持挑戰總統選舉結果。
此前一天,當抗議者驟然湧入華盛頓特區時,斯科特和魯伯特·默多克討論了該電視台明星主持人肖恩·漢尼提(Sean Hannity)、塔克·卡爾森(Tucker Carlson)和勞拉·英格拉漢姆(Laura Ingraham)的主意,即發佈一份聲明,一勞永逸地宣稱“選舉結束了,喬·拜登贏了”。正如斯科特對她的老闆所述,“他們都以私人身份在場”,但“用節目並惹惱觀眾,我們對此要小心”。儘管國會大廈災難的倒計時已經開始,但這樣一份聲明並未發佈。
默多克當然明白,福克斯“處於獨一無二的地位,能夠傳遞這樣一個信息: 這場選舉沒有被竊取”。他原本可以出面阻止這些謊言嗎?正如他後來宣誓承認的那樣: “原本可以的。但我沒有。”
後真相時代的“另一些事實”
回到開始: 有關亞利桑那州選舉結果的判定理當被譽為快速、準確、有力新聞報道的典範。但對成千上萬福克斯的觀眾、忠於特朗普的人士以及“重振美國”崇拜的忠實信徒來説,那毫無意義,他們對他們所認為的福克斯電視台的邪惡背叛深惡痛絕。
他們打入電話投訴。更糟糕的是,他們轉向了忠於特朗普的保守派頻道: 克里斯·魯迪(Chris Ruddy)1998年創建的有線新聞和數字頻道 Newsmax,以及2013年創建的小規模極右翼平台“一個美國新聞網”(One America News Network)。11月4日,福克斯的森嚴等級開始動搖。福克斯公司高級副總裁、特朗普的前副新聞秘書拉吉·沙阿(Raj Shah)警告拉克蘭·默多克和首席法律和政策官維耶特·丁(Viet Dinh)稱,已經有“很多保守派人士批評有關亞利桑那州選舉結果的報道”。第二天,沙阿給丁發了一封電子郵件,其中強調了他的焦慮,即:即假如福克斯新聞網宣佈拜登獲勝,“我們將遭到右翼的沉重打擊。”
也是在那一天,與特朗普關係最密切的福克斯主持人肖恩·漢尼提在他晚上9點的節目中宣稱,“知道真實、公平、準確的選舉結果將永遠不可能了,這是事實”。這樣斷言是沒有根據的。但這使漢尼提與總統保持了意見的鬆散一致(總統已宣佈自己是勝利者,並憤怒地談到“我們國家的一個重大欺詐”)。
默多克本人尚未改變自己的觀點,即遊戲已經結束,假裝沒有結束是愚蠢的。在寫給艾倫上校(Col Allan)的一封電子郵件中,默多克寫道: “現在有幾個州令人失望地支持拜登,(很難)到處宣稱自己犯規了。” 艾倫上校是默多克擁有的另一家小報《紐約郵報》(New York Post)的前主編。默多克補充説,特朗普説的大部分話都是“胡扯和破壞性的”。
11月6日,他告訴斯科特: “一切似乎都在向拜登靠攏,假如特朗普成為一個輸不起的人,我們應該特別關注肖恩(漢尼提) ,而其他人聽起來不一樣。現在還沒有,但是很危險。”第二天,福克斯緊隨美國其他主要電視網,宣佈拜登當選總統。

壞消息: 特朗普的盟友肖恩·漢尼提聲稱,“永遠不可能知道真實、公平、準確的選舉結果了”。圖源:Evan Agostini / Invision / AP / Shutterstock
這是如假包換的默多克: 這位新聞大亨以支持贏家著稱,並與失敗者保持距離; 1997年,他因支持託尼·布萊爾而拋棄保守黨。他沒有希望拜登獲勝,他支持特朗普。但絕對清楚的是,這位民主黨候選人獲勝了,不論政治取向如何,福克斯新聞都得承認這一現實。不是嗎?
問題在於,“現實”眼下成了一個爭議詞彙。在後真相時代,正如時任特朗普顧問的凱莉安娜·康韋(Kellyanne Conway) 2017年1月所論,你選擇了自己的現實,自己的“另一些事實”。
敗選總統特朗普的許多死忠支持者是福克斯的基本觀眾,他們對統計數據、計分板和法庭辯論興趣索然。他們相信自己的直覺,以遠離所謂“假新聞”,並轉向那些他們覺得真實可信的報道。他們只是拒絕相信他們的政治英雄會輸給拜登這樣的過氣人物,於是,任何聲稱特朗普確實被擊敗了的電視網或新聞平台都令他們深惡痛絕。
假如默多克不喜歡這一點,他只能怪自己。二十多年來,他沉迷於艾爾斯的夢想: 電視網將取代政黨,在這個美國民主中心,福克斯可能成為一場全國性運動的樞紐。他准許固執已見的主持人——如漢尼替(從福克斯成立之日起就在福克斯工作) 、卡爾森、英格拉漢姆和奧萊利(在他丟臉之前)——令這家電視網的更傳統的新聞編輯室黯然失色。
就像普渡製藥(Purdue Pharma)的薩克勒(Sackler)家族之於止痛藥奧施康定那樣,默多克家族也曾暗中鼓動美國人對一種固執的保守主義鴉片執迷成癮,這種保守主義常常偏離正道,滑向陰謀論和有關進步政治家的徹頭徹尾謊言的歧途。眼下,一場慘烈的選舉結束後,那羣癮君子想要解藥,並對主要經銷商福克斯新聞似已關門大吉感到憤怒。
如阿莉·霍赫希爾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在她講述路易斯安那州查爾斯湖(Lake Charles)社區的精彩著作《故土的陌生人》(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中所寫,早在2016年特朗普當選之前,忠於右翼茶黨運動的選民就已經將福克斯視為“家人”。這家電視網告訴其主要是白人工人階級的觀眾“需要害怕、憤怒和焦慮什麼……他們吃晚飯的時候通常同時在消化福克斯新聞”。福克斯新聞將霍克希爾德所説的“深刻故事”喂到了他們口中。(阿莉·霍赫希爾德,是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社會學系教授。《故土的陌生人》,初版於2016年。——譯註)
一種瘋狂而毫無根據的陰謀論
假如説這一傳奇故事有一個明顯轉捩點的話,那就是瑪麗亞·巴蒂羅莫(Maria Bartiromo)11月8日星期日的早間節目。巴蒂羅姆是特朗普的朋友、信徒,曾在2017年8月夏洛茨維爾種族主義騷亂髮生後為他辯護。眼下,她需要的是一個劇本。特朗普的死忠顧問為她提供了一個機會。
利用“匿名者Q”組織(QAnon)社區瘋狂的網絡輿論,魯迪·朱利安尼(Rudy Giuliani)和後來成為陰謀論者的前聯邦檢察官西德妮·鮑威爾(Sidney Powell)斷定,自治領公司的機器刪除了數百萬張投給特朗普的選票,代之以投給拜登的選票:這一切理當基於一個由陰謀者構成的面目含糊的組織下達的命令,該組織在不同時期包括喬治·索羅斯、克林頓夫婦、中國,以及右翼認為敵視愛國的美國人的幾乎任何其他人士。
在巴蒂羅莫的節目中,鮑威爾斷定,自治領公司的機器“使用了一種算法,計算它們需要翻轉的選票”。於是,一種瘋狂而毫無根據的陰謀論進入了選後報道的主流。

滿頭大汗: 特朗普的律師魯迪·朱利安尼錯誤地聲稱特朗普贏得了壓倒性勝利。圖源:Tom Williams/CQ-Roll Call,Inc via Getty Images
僅在11月,鮑威爾就在福克斯露面九次,這是第一次。盧·多布斯(Lou Dobbs)慷慨激昂地支持特朗普,他在自己的節目中竭力效法巴蒂羅莫。11月12日,朱利安尼 (錯誤地) 向他宣稱,自治領公司歸 Smartmatic 公司所有,“實際是由與委內瑞拉獨裁者查韋斯關係非常密切的三名委內瑞拉人組建的,他們組建該公司是為操縱選舉”。
多布斯在他的證詞中承認,他早就知道自治領公司對這些離譜指控的反駁,並且完全“清楚它們是怎麼説那些指控的”。但他顯然沒有向觀眾提及任何一點,而是選擇支持朱利安尼“令人震驚”的披露,並祝賀他“追求真相”。
電視節目中的選戰加快了步伐。11月14日,在珍妮·皮羅(Jeanine Pirro)的Justice with Judge Jeanine節目中,鮑威爾重申了一則謊言,即:自治領公司“是為明白宣示的目的即有能力改變投票而創辦的”。
朱利安尼或鮑威爾幾乎沒有一天不接受採訪,他們在那些採訪中幾乎沒有或根本沒有受到詰問。至於這家電視網的最著名主持人: 11月17日,卡爾森至少挑戰了一下鮑威爾,要求她“儘快證明(她的指控)”。但令人驚訝的是,直到*(2021年——譯註,下同)*1月26日,卡爾森還在給 MyPillow 公司狂熱支持特朗普的首席執行官邁克·林德爾(Mike Lindell)提供節目時間,重複有關自治領公司和虛構的“偷竊”的謊言。
對漢尼提而言,他維持了這一講述的鮮活生命,這樣他的另一個在白宮飽受圍攻的自我才能滿意。11月13日,特朗普發佈了一條推特,敦促他的8800萬粉絲觀看“——@肖恩·漢尼提拿下恐怖、不準確和根本不安全的自治領投票系統。那個系統在一些州使用,在那些州,成千上萬的選票從我們這裏被竊取,然後給了拜登。”
在本案中,福克斯的辯解是,堅稱那些指控“有新聞價值”: 畢竟,這位美國總統及其代表聲稱存在系統性的選舉舞弊行為。也許吧。但美國的誹謗法並不保護反映“知道真相或魯莽地漠視真相”的個人或團體的“實際惡意”的言論。
正如人們會期望的那樣,在一種相當尊重言論自由權的法律文化中,這是一個很高的法理障礙。但福克斯似乎已經澄清了這一點,而且還不止這些。自治領公司訴訟文件令人羞愧地顯示,自默多克以下,福克斯每一個人都完全清楚,那些指控是捏造的。國土安全部下設的網絡安全和基礎設施安全局(CISA)一直這樣告訴他們。迄今為止,自治領公司的員工已收到死亡威脅,該公司向福克斯的收件人發送了3682封電子郵件進行反駁,他們選擇了無視。
漢尼提在證詞中承認,“西德尼(鮑威爾)推動的整個講述,我一秒鐘都不相信……沒有人可以説服我相信,他們的意見有幾分準確或真實”。
在鮑威爾首度出現在巴蒂羅莫節目的前一晚,卡爾森稱那“屎一樣的軟件是荒謬的”。一週後,11月15日,英格拉漢姆寫信給卡爾森和漢尼提説: “西德妮·鮑威爾有點瘋狂。”第二天,卡爾森告訴他的製片人“鮑威爾在撒謊。該死的婊子”。多布斯的製片人約翰·福塞特(John Fawcett)説,他認為她一定是受到了“可卡因、海洛因和致幻蘑菇”的影響。
不論有沒有在內容方面受到詰問,鮑威爾顯然都是在胡説八道。畢竟,她的主要匿名“消息來源”在一封電子郵件中聲稱,她一直在與“風”進行對話。她還表示,自己“在內心上已遭斬首,但活了下來”。
誠然,根據這位神秘消息人士的單獨證詞,鮑威爾質疑了整個總統選舉的合法性。甚至連特朗普和他團隊的其餘人士最終也拒絕為她擔責。但福克斯不是,多布斯仍然支持鮑威爾。
一種信息文化的可怖危險
11月19日,在華盛頓舉行的一場新聞發佈會上,朱利安尼重複了有關選舉舞弊的謊言,當時他滿頭大汗,黑色染髮劑順着他的臉頰滴下。之後,默多克本人告訴斯科特,稱那些指控“內容可怖,損害每個人的利益,也可能傷害到我們”。
第二天,沙阿聯繫了卡爾森團隊的一員,表達了對鮑威爾提供的一份宣誓書的擔憂: “這些東西太他媽瘋狂了。操縱多達數百萬人的選票?得了吧。”
但沙阿也警告拉克蘭·默多克和維耶特·丁,“我們需要採取大膽、明確、果斷的行動,才能開始重新獲得我們正在失去的核心觀眾的信任”。沙阿曾在特朗普行政分支任職多年,目前負責在內部守護福克斯新聞這個品牌。

勞拉·英格拉漢姆: “西德妮·鮑威爾有點瘋狂。”圖源:Brian Cahn/Zuma Press Wire/Shutterstock
解讀: 陰謀論是絕對無稽之談,是對最基本新聞標準的侮辱。但在憤怒的觀眾響應了有關亞利桑那州選舉結果的報道後,這家電視網急於避免進一步令惱火的觀眾不快,因為他們正欣然接受有關選舉舞弊和反美陰謀論的説法。
這是問題的核心。早在11月8日,魯伯特·默多克就開始擔心這家電視網正面臨生存危機。“被有線電視新聞網打得落花流水!我猜,是我們的觀眾不想看了。”假如他們確實想看選舉報道,他們會越來越多地轉向 Newsmax。“福克斯被拒絕了”,11月9日,漢尼提給卡爾森和英格拉漢姆發短信説。“以前從未發生過這種事。”卡爾森給他的製片人發短信説: “我們在玩火,真的……像 Newsmax 這樣的其他選擇可能給我們造成毀滅性打擊。”
11月13日,福克斯新聞記者傑基·海因裏希(Jacqui Heinrich)在推特上非常準確地表示,“選舉基礎設施的高級官員”正在揭穿有關選舉舞弊的説法,並堅稱這次選舉是“美國歷史上最安全的”。在一條短信中,卡爾森憤怒地表示,福克斯員工的這種行為“必須立即停止,就像今晚這樣。這種行為正嚴重傷害公司。”他要求漢尼提,“請解僱她(海因裏希)”。
拉克蘭·默多克在其證詞中承認,福克斯收視率下降“會讓我夜不能寐”。在他看來,這意味着記者和評論員必須全力以赴。
因此,在11月14日一個支持特朗普的集會上,他聯繫了斯科特,並警告她: “對如何報道這事,新聞人必須小心……到目前為止,一些側面評論有點反對意見,不應該這樣。應該這樣講述: 這是對總統的盛大慶賀。”
於是,人們長期以來的認知——在福克斯,觀點和新聞之間有着嚴格的分野,用艾爾斯著名的精當闡發來講,這家電視網是“公正和平衡”的——只好作罷。
但福克斯高層最害怕的並非特朗普本人。私下裏,卡爾森對這位落敗的總統只有蔑視,1月4日,他宣稱“我非常痛恨他”。當然,他們擔心他的破壞力。2020年11月16日,默多克寫給斯科特的郵件説: “我們不想進一步與特朗普作對……這裏的一切都岌岌可危。”默多克在證詞中補充説,他不希望不必要地激怒特朗普: “他有一大批追隨者,他們可能大多是福克斯的觀眾,所以這樣做很愚蠢。”
換言之,福克斯真正懼怕的是自己那些反覆無常、憤怒、無法控制的觀眾。正如魯伯特告訴拉克蘭的那樣: “我們必須引導我們的觀眾,這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容易。”
11月11日,沙阿提交了由輿觀調查公司(YouGov)編制的一份對這家電視網觀眾的調查,其中顯示了“受歡迎程度更明顯下降,尤其是在黃金時段觀眾那裏”。如他告訴福克斯新聞高級副總裁 Irena Briganti的那樣,“按照我們目前的路線,如果不是已經有了,那麼到週末,我們的核心觀眾對福克斯的意見就將落到水準線以下。”(2020年11月11日是週三。——譯註)
那時一切都與金錢有關嗎?這家電視網的商業可行性?是也不是。默多克作證時主要表現為一名商人,他同意自治領公司律師的看法,即他偏愛的顏色“不是紅色或藍色,而是綠色”。
當然,福克斯小心捍衞了自己的主導地位,具體是在有線新聞市場,更廣泛來講是在右翼媒體生態圈中。假如是在政治大動盪時期,Newsmax 這樣的局外力量成了真正的競爭對手,有線電視供應商最終就可能不願為福克斯新聞的分發權支付同樣高的價格。12月7日,星期一(當然得承認,只有一個小時) ,Newsmax 終於在收視率上擊敗了福克斯,格雷格·凱利(Greg Kelly)的晚七點檔節目越來越受歡迎。這事必須解決。(格雷格·凱利,生於1968年,為Newsmax旗下Newsmax TV的談話節目Greg Kelly Reports主持人。——譯註)
但將這獨獨視作一個使新聞平台基本職責黯然失色的有關商業規則的故事,就是錯誤的(儘管無疑也是那樣的)。自治領公司的訴訟文件還前所未有地揭示了一種信息文化的可怖危險,在那種文化中,演藝界和娛樂產業的價值觀比傳統的新聞報道標準、法庭調查和冷靜分析更重要。
並非所有當代政治家和媒體機構都與這一趨勢沆瀣一氣。但很多人是。特朗普、鮑里斯·約翰遜和巴西前總統雅伊爾·博索納羅都是政府退化為電視和數字劇場的縮影。正如約翰遜將政治降格為演藝技巧那樣,除了對真正的治國才能表現出蔑視之外,特朗普也只關心收視率(這就是他在2017年1月極度憤怒的原因,因為有報道稱,參加他的就職典禮的人數要少於貝拉克·奧巴馬的)。

矢志不渝: 福克斯在總統選舉結束後的幾天裏播出的有關選舉被竊取了的荒誕説法並沒有消失。
忠於本能的福克斯
作為候選人和總統,特朗普看待政治是透過演藝界的稜鏡。他認為自己特立獨行,是民粹取向的破壞者和娛樂界人士,在玩一個沉悶的事實和統計數據在其中無關緊要的遊戲。部落比真相更重要。殘忍的情感共鳴比任何事都重要,不論是什麼被破壞了,或者是誰受傷了。
福克斯新聞也參與其中,餵食(且懼怕)這頭它辛辛苦苦打造的“重振美國”(Maga)怪獸,建起了一座巨大、高效、最終致命的回聲室。
正如默多克所説,在這個不光彩的傳奇故事中,一切都岌岌可危,儘管不是他所指的那種意義上的危險。對一個健康的民主而言,最有意義的考驗是權力從一個失敗的政府和平過渡到下一屆政府。在2020年總統大選後的幾周裏,福克斯有意密謀顛覆這一進程,它這麼做的時候違反了新聞業的所有原則。
迄今為止,組建一個英國版福克斯——大英新聞(GB News)和默多克自己的 TalkTV——的努力徘徊不前。但這不是樂觀的理由。看看:英國的多個新聞平台解體成了一些播客,其中“講述”的要求往往掩蓋了現實的細微差別。
想想看,假如像許多保守黨人所希望的那樣,牌照費在2027年取消,英國廣播公司成為另一家訂閲服務商,與私營部門的頻道和流媒體平台爭奪眼球,什麼可能發生。
這樣一場混戰會是什麼樣子,它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維持一種信息靈通的民主?聽任對默多克行為合情合理的反對滑向對一個人自家後院的道貌岸然的自滿,不會是明智的。
至於福克斯新聞,在品嚐過死亡的滋味之後,它正蓬勃發展。2022年,(根據市場研究公司尼爾森的數據)憑藉在前一百個有線新聞節目中佔據九十二個,它再次成為最大的有線新聞網,遙遙領先於微軟全國廣播公司(MSNBC)和有線電視新聞網。今年1月,福克斯連續第二十年成為當月收視率最高的有線新聞網。
自治領公司訴訟案對這家電視網的長期後果尚無法預測。但假如教訓已被吸取,它們就不會出現在屏幕上。尤其是卡爾森,他變本加厲,選擇性地使用了由共和黨眾議院領袖凱文·麥卡錫(Kevin McCarthy)獨家向福克斯公佈的國會大廈暴動監控錄像,聲稱絕大多數暴亂分子是“旁觀者”,而非“叛亂分子”,至多介入了“基本上平靜的混亂”。荒誕説法並沒有消失,而是改頭換面了。
他們為什麼那麼做了?因為他們懼怕那些假如他們不那麼做就會發生的事情;因為他們可以那麼做;因為他們無法抗拒他們最基本的本能。
多年前的羅傑·艾爾斯是對的。電視不只是一種鬼把戲,落入壞人之手就可以造成極大傷害。最終,福克斯更像是那則著名寓言中的蠍子,蜇傷了揹着它渡河的民主之蛙,導致它們雙方都陷入了不忠不義、虛假信息和混亂無序的泥潭。福克斯過去只是忠於本能,現在依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