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低估小縣城的流量生意_風聞
读城记工作室-读城记工作室官方账号-给我三分钟,带你看看这座城04-26 10:10

廣東東部的韓江流域,
串接起了客家和潮汕兩大文化,
讓二者在江河運輸時代相互碰撞和交融。
時代週報沿着韓江上游的支流,
尋找河流是如何影響一方風物的。
牆邊的木架子上,擺放着民間的瓷器、茶葉、世界各地的酒、各種管絃樂器,剩下的空間被書籍填滿。
很難想象這些元素,會集中出現在一座小縣城的角落。
屋子的主人是當地作協主席曾志雄,這個看上去五六十歲的壯漢,不否認自己是江河時代浪漫主義的守護者。
他説的江河,是途徑蕉嶺的石窟河。在城市化還沒有觸及蕉嶺以前,石窟河沿岸的城市與村落,有一半的人靠着這條河討生活。
廣東梅州下轄的蕉嶺縣,是客家地區與潮汕地區的稻米主產區,作為從明清“江西填湖廣、湖廣填四川”時期遷入梅州的客家人來説,蕉嶺風土適宜稻米生長,因此稻米在明清到近代,都是當地居民換取下游食鹽的重要物資。
這一切,有賴石窟河的恩賜。
這條跨越福建與廣東兩省的河流,也是廣東第二大河——韓江上游的一條支流。蕉嶺,是這條河進入廣東之後流經的第一個縣城。

△ 經過蕉嶺的石窟河 汪敬淼攝
伴隨着這條水上物資通道,沿岸形成了不少碼頭與墟市。鼎盛時期,僅新鋪鎮,就有來自五湖四海的大小商家一百五十餘户。
如今,隨着航運衰落,陸路興起,商貿繁榮的景象成為遠去的記憶。

鹽米貿易
曾志雄出生在鹽米貿易的樞紐——新鋪古鎮旁,那是在明朝萬曆年間就存在的貿易集市﹐一度成為閩﹑粵﹑贛三省邊區與潮汕沿海貿易中轉站商品集散地,曾是粵東北山區繁華的集鎮之一。
在互聯網的語境下,他用“小重慶,小香港,甚至是秦淮河”來形容繁榮的蕉嶺。

△ 如今的新鋪古鎮 汪敬淼攝
年輕的歲月讓他無限懷念,他説農耕文化和商貿文化,在石窟河上相互碰撞,才有了蕉嶺後來充滿詩意的發展。但技術的進步迅速改變了原有的生活方式,從漫長的農耕社會迅速進入智能社會,快速的發展把他的少年和中年割裂開,他只能用文字緬懷過去的歲月。
實際上,世間本無石窟河。
在中國中古時代,潮州沿海地區為鹽主產地,而廣東、江西交界的內陸地區為大米主產地。根據記載,江西只能買到江淮流域產的淮鹽,“質劣價昂”(《宋史·食貨志》載)。
為了贛南、閩西的羣眾能獲取廣東沿海地區產的食鹽,明朝時期,潮州府(非稻米產區)、平遠縣(當時的嘉應州,即如今的梅州)等多地官府主導開鑿石窟河長潭航道,以讓南鹽北米可以相互流通。
石窟河起源福建省龍巖市武平縣,經過梅州市平遠縣,自北向南貫穿蕉嶺,最終在梅州市梅縣區匯入梅江(韓江上游),可直達潮州、汕頭。

△ 石窟河在梅縣丙村鎮附近匯入梅江(韓江上游),流過三河壩後稱韓江 圖片來源:廣東水利官方微信公眾號
因此,自明代至近現代的數百年間,石窟河鹽米貿易興盛,潮州地區生產的海鹽,朔江而上賣到梅州和江西地區,這兩地產的大米,則順流而下賣往缺少耕地的潮汕地區。
民間形象稱為“鹽上米下”。
直到上世紀30年代,這裏沿線每天經過的大米有三百石(擔)之多,大約相當於三萬斤。
曾志雄就在新鋪附近的鄉村長大,在他的眼中,那兒就是名副其實的“大城市”。大小商家就有一百五十餘户。
在曾志雄的記憶中,這些店鋪大多“樓下經營、樓上居住”,有些是古樸傳統的木板鋪面,有些是南洋風格的騎樓,中西合壁,體現了客家僑鄉的商貿文化。
這讓新鋪和當時的黃埔、佛山的港口一樣,成為船工、搬運工、挑工、木工、打鐵工等工種的聚集地。
在上世紀30年代,當地沒有通公路之前,石窟河上每天經過的船舶達600多艘,在新鋪夜間停泊的船就達到了200多艘。用曾志雄的話來説,河道的繁榮,養活了一半的新鋪人。
為了應對各類工人的跌打損傷需求,蕉嶺還流傳着張氏正骨術,這些如今變成了當地的非遺技藝。

“50後”與“80後”的碰撞
江水只負責流動,至於形成什麼,是人類的事。
曾志雄在重新解構石窟河的時候,想起來在新鋪,有拜媽祖的習俗。在客家地區,通常崇拜的是祖先,以及有農耕特點的灶神、土地神等等,媽祖是罕見的。
他覺得這是當地受潮汕文化影響的例證。
蕉嶺方誌辦的副主任郭新輝對這一點忽然有了興趣,他説自己的爺爺是在石窟河上放排的,奶奶是河上火輪船(汽船)做生意的,兩人在水上認識並且結婚。
“航運女神”媽祖對郭主任一家來説,顯然比土地神更意義。
航運文化對曾志雄的影響也深入骨髓,他在文章中説,“古鎮碼頭上更有我成長的記憶:一羣赤身裸體的孩子從碼頭上跳進河裏……打水仗彈射起來的水線濺到船尾的小廚房裏,惹得船孃或船家女孩一陣笑罵聲。”
“這是很有意思的生活,”曾志雄説,自己十幾歲時就在石窟河上幹活,把糧食從上游運到鎮上的碼頭,再肩挑一步步走上台階。
那時候他心裏想的是:這就是我要一輩子幹的事嗎?
這是一條河流帶來的生活以及將要帶走的未來,因為通過江河,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石窟河的航運,一直持續至上世紀80年代,隨着陸路交通的興起以及水電站、水壩的建設,水上運輸逐漸式微,以至消亡,這讓以河流作為“高速公路”的物流方式逐漸成為歷史,沿河墟鎮的商品中轉、集散功能不斷弱化。

△ 石窟河從蕉嶺穿城而過,兩邊有樓房,也有稻田 汪敬淼攝
曾經繁榮的古鎮,走到了過去與未來的分水嶺。
蕉嶺“80後”温崇文的爺爺,是石窟河上游武平縣(蕉嶺隔壁縣,屬於福建)的一名糧商,走村串巷,收糧賣糧。
温崇文的父親,繼承了家裏做糧食生意的傳統,1987年在蕉嶺開設了一家糧業公司。温崇文稱自己是“糧三代”,他見證了人工插秧、耕牛犁地等耕作方式,一度進入城市闖蕩。
到2005年,他決定返鄉創業,原因是不願意鄉村如此凋敝。
温崇文説,如今留在農村的人口年紀偏大,年輕人不願回來種地,不少耕地撂荒。這一現象的根本原因,是農民收入太低。
“如今種糧,每畝地年收入只有八百到一千元,地薄的農民很難過日子。家有二十畝地,也不及在外打工一年的收入,”温崇文覺得,只有適度規模化,才能提高農民收入,重返往日石窟河的輝煌。
規模化的關鍵,是找到合適的人種地。按他的話説,現在最合適的人是“被社會鞭打過且對家鄉有感情的年輕人”。這樣的人,能接受從城市居民到農民的心理落差。
這些被稱為“青年農場主”的羣體中,“80後”“90後”竟然不在少數。
“城市生活壓力太大,當這些家鄉的年輕人發現回來種地也有不錯的收入時,就有不少人願意回來。”温崇文説。
和傳統的個體農民不同,“青年農場主”是懂農機操作、瞭解現代農業技術的農民。企業也會定期對他們進行農機、無人機操作的技能培訓。

△ 在稻田裏從事農業生產的農機手 汪敬淼攝
“現在年輕人更容易學習新知識,”温崇文認為,這和最近一二十年教育水平的提高有很大關係。

變**********與不變******
蕉嶺縣城的一個十字路口,開了一家泰式奶茶店,裏面有老撾口味的冰咖啡和泰式奶茶。
那家店的男主人十幾年前去雲南闖蕩,積累了或許不少財富。“幾乎每年開一家店,雖然都倒閉了,但我還有錢回老家重新開始。”
這家店的女老闆,是他在雲南結識的傣族姑娘。奶茶店開業的那天,是傣族潑水節的第一天,相當於漢族的除夕。“我就是想和老公到他的家鄉生活下去,在廣東,這不難呀。”
做大米生意的温崇文也説,“青年農場主”年收入基本超過20萬元,甚至高於他們外出打工的收入。
一個城市的發展的優劣,説到底是城市個體的生活感受。
温崇文所在公司參與經營着廣東省級絲苗米現代農業產業園,“我們有自己的富硒大米品牌,也入駐了電商平台,也開始了直播帶貨。”實際上,蕉嶺的歷史使命仍在延續,不過是運輸方式,從水路,變成了陸路。

△ 截至2021年底,廣東已建有29個省級絲苗米現代農業產業園,其中之一位於蕉嶺 汪敬淼攝
但這樣的轉變讓曾志雄偶爾會陷入矛盾,他希望鄉村振興,也會感慨那些老行當的消逝。他認為,水路和陸路對地方的改變,是因為陸路所體現的效率觀念,讓人們做事變得急功近利,進而導致他反感的“暴發户”心理。
可他也知道,過去的鄉村生活是過眼雲煙。人們要生活、要賺錢,很難像以前物質匱乏時一樣,過一種低慾望的生活。
“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説,這是一種懷念,也是一種無奈,”曾志雄執着地撰寫着一篇篇老房子、老渡口、老碼頭的文章,試圖給下一代留下河流文化的記憶,留下鄉村生活的本來面目。
當然,他也認同鄉村需要現代產業,他説,或許以後的農民都是農業工人,鄉村也必須依託城市才能發展。

△ 位於蕉嶺的省級絲苗米現代農業產業園 汪敬淼攝
回不到過去,只能向前看。
在這件事上,曾志雄和温崇文兩人有一致的看法。曾志雄也相信,鄉村會以一種新的姿態迴歸。
不過,以河流文化為代表的鄉土仍然在影響着一代代蕉嶺人。
對温崇文來説,儘管現在“青年農場主”缺口很大,但他不願招募外地人過來種地。他説,外地人對土地沒有感情,種不好家鄉的地。
“客家人沿河建起家園,把自我保護的意識融進了血液裏。”曾志雄説。
統籌|黃昌成
策劃|黎廣 潘展虹
撰文|陳熊海
編輯|黎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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