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女教授，拼死也要回到中國_風聞

自明清以來，中國文風最盛之地，莫過於蘇州。蘇州最負盛名的書香世家，莫過於十全街上的王家。

明朝正德年間，時任户部尚書的蘇州人王鏊，在家鄉建了一處庭院，晚年致仕後於此藏書萬卷，以身作則崇文重教，家學傳承源遠流長。

數百年來風雲變幻，可王家，依然是那個王家，子孫綿延文脈不衰。

1906年10月3日，位於十全街上的王家老宅裏，傳出一聲清亮的嬰兒啼哭，一個非同凡響的女嬰誕生了。

之所以説非同凡響，是因為這個女嬰的出身，實在太特殊了。

她的祖父王頌蔚，是晚清宮廷近臣，有個弟子叫蔡元培；祖母謝長達是中國女權運動先驅，創辦了蘇州振華女校，培養了費孝通、楊絳等一批大家。

她的父親王季同和伯父王季烈，分別是清末民初著名的數學家和物理學家。

數十年後，女嬰長大成人，成為清華大學第一位女教授，被稱作“中國的居里夫人”，而以她為代表的王家後人，更是將這份家族榮耀傳承並拓展至巔峯。

她的哥哥王守競是中國第一位享有世界聲譽的理論物理學家；姐姐王淑貞是上海婦產醫院的創始人；弟弟王守武、王守覺都是頂級的半導體專家。

這個家族的傳奇履歷，還不止於此。

她的妹夫陸學善，是中國X射線晶體學研究的主要創始人之一；兩個表妹何怡貞和何澤慧，都是著名的物理學博士。

● 何澤慧與姐姐何怡貞

新中國成立前，僅有的7位留過洋的女博士，她們表姐妹就佔了三個。

何澤慧的丈夫錢三強，是著名的物理學家；何怡貞的丈夫葛庭燧，是金屬物理學家，內耗測量裝置“葛氏擺”以他的名字命名。

俊採星馳，羣英薈萃，這個家族堪稱中國近代最強書香世家。

● 王家全家福

那一天，在這個世家呱呱墜地的女嬰，有了一個日後譽滿天下的名字——王明貞。

出人意料的是，出身於這樣的學霸家庭，王明貞的求學之路卻並不順遂。

王明貞出生後不久，生母就去世了，父親續娶的繼母不怎麼待見這個非親生的女兒，因此，她早早地就感受到了人情冷暖，養成了安靜又不失堅韌的性格。

10歲那年，祖母看到王明貞給弟弟們穿衣服，便將她的繼母叫來一通訓斥：她這個年紀，應該去學校唸書，怎麼能將她留在家裏當使喚丫頭？隨即就將孫女帶到自己創辦的學校讀書。

雖然入學晚，但王明貞天資聰穎，沒多久便連跳數級。初二那年，她隨家人遷居到上海，就讀於一所教會學校——晏摩氏女中。

● 1926年，王明貞（左二）中學畢業時與同學演出《仲夏夜之夢》

這裏的學生大多家境優渥，但自幼不被繼母關愛的王明貞，吃穿用度都很寒酸，一度被同學們嘲笑。

趕上下雨，她只得穿着表哥不要的寬大雨鞋，走起路來極為滑稽；每次返校，同學們都從家裏帶些零食，而她只能空手而返，為避免尷尬，每逢同學們交換零食時，她總是避而遠之。

這樣的環境，並沒有影響到她的學習，三年中學期間，她始終保持着全班第一的成績。

1926年，中學畢業的王明貞想讀大學，卻遭到父母的雙雙反對。

她的父親是自學成才，他希望兒女們也能像他一樣，而繼母那邊，更是給她訂下一門親事，男方是王父好友的兒子，想盡快前往德國留學，因此特意送來了訂婚戒指。

眼見讀大學無望，王明貞只得答應了這門婚事。

不久，姐姐王淑貞學成歸國，得知妹妹的心思後，全力支持她讀大學。在姐姐的幫助下，王明貞考進了金陵女子大學。

在大學裏，王明貞的天賦一如既往，她不僅跳級選課，還經常為同學們解答物理難題。

可趕上期末考試時，教授卻因為她是低年級學生，沒有認真閲卷，單憑印象在成績單上給她打了個“B”。

自尊心強烈的王明貞，無法忍受被區別對待，一氣之下，她轉學去了北平的燕京大學，專攻物理系。

大學畢業後，王明貞嚮往着和哥哥姐姐們一樣出國深造，可第一個阻攔她的人，是她的父親。

父親提醒她，你還有婚約在身，能讀完大學該知足了。此時的王明貞，不再是當初的懵懂少女，她意志堅定地告訴父親：要麼讓我出國，要麼讓我去死。

最終，還是姐姐幫助説服了父親，與她的未婚夫解除了婚約。

● 青年時期的王明貞

可接下來，王明貞的留學之路，一波三折。

1930年，王明貞第一次向美國密歇根大學提出申請，就得到了校方4年全額獎學金的承諾，可繼母並不贊成她留洋，拒絕資助她前往美國的旅費。

王明貞是個獨立倔強的人，她不願意向哥哥姐姐們開口要錢，只得放棄了這個機會。

為積攢留學的費用，王明貞在燕京大學一邊讀研究生，一邊做助教，並在兩年後，拿到了燕京大學物理碩士的學位。

期間，她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庚款考學”公派留學的資格，卻遭到主考官的反對：派個女的出國學物理，純屬浪費錢！

得知王明貞的困境，金陵女子大學校長吳貽芳深感不平。她給密歇根大學寫了封推薦信，校方隨即承諾，歡迎王明貞來校研讀，4年全額獎學金持續有效。

當年夏天，32歲的王明貞踏進了夢寐以求的密歇根大學，成為她所就讀的物理系裏，唯一的外國人，也是唯一的女性。

在異國他鄉的高等學府裏，王明貞的物理天賦和才華展露無遺。

第一學期電動力學課程期中考試，全班男生的試卷最高分是36分，王明貞考了100分，氣得教授指着男生們痛罵：你們真是一羣笨蛋！

第二學期的理論力學課，教授講到鐘擺的遊絲問題時無法求解，他當眾宣佈，誰如果能解決這個問題，可以獲得一筆不菲的獎勵。

經過幾天的思考，王明貞求得了答案，隨後她與教授合作，將解決思路寫成論文發表在界內著名的學刊《應用物理》上。

● 1938-1939年度巴伯學者合影，第三排右四是王明貞

在密歇根大學讀書期間，王明貞的表現極為搶眼，她曾三次獲得密歇根大學最高榮譽的金鑰匙獎，還與導師合作發現了電子自旋現象，兩人聯合發表的一篇關於布朗運動的論文，至今在學術界仍有影響力。

從密歇根大學拿到博士學位後，王明貞作為唯一的女性，被推薦到麻省理工學院雷達實驗室工作。

二戰結束後，美國流傳着一句話：“為我們終結戰爭的是原子彈；幫助我們贏得戰爭的是雷達。”

從這個角度而言，王明貞是為美國贏得戰爭的核心人物。

● 王明貞（右坐者）在密大物理系實驗室

1946年，王明貞回到國內，受聘於雲南大學物理系，也是在這裏，她結識了後來的丈夫俞啓忠。

和蘇州的王家一樣，俞啓忠身後的紹興俞氏，也是近代中國顯赫的世家大族。

1948年，42歲的王明貞與俞啓忠走進了婚姻的殿堂，這個年齡的新娘就算放在如今也是超級晚婚，可王明貞卻並不在意。

● 王明貞與俞啓忠夫婦

志同道合的婚姻，無關年齡，遑論世俗。

俞啓忠的專業是農學，為了開闊丈夫的眼界，王明貞帶着俞啓忠再次來到美國深造。

出於生計，她在諾特丹姆大學物理系尋了一份研究員的差事，為美國海軍部做課題研究。

造化弄人，不久抗美援朝戰爭爆發，中美成了敵對國，不願為敵國效力的王明貞決定回國。

可由於當年王明貞在雷達實驗室的工作經歷，美國移民署對她百般刁難，甚至威脅她，如果偷偷回國，就把牢底坐穿。

此後的幾年裏，失去了工作的王明貞，不斷地向移民署寄送材料，最艱難的時候，夫妻倆生活難以為繼，只得在旅館裏打工度日，即便如此，她仍然無怨無悔。

1955年，王明貞再次向移民署遞交申請，這次終於等到了對方的回應：“滾吧！”

幾個月後，包括王明貞夫婦在內的70多位科學家，登上了前往中國的輪船，起錨的那一刻，所有人無不熱淚盈眶。

● 王明貞與俞啓忠回國前在舊金山留影

回國後，王明貞被分配到清華大學教物理，成為清華大學第一位女教授。這也就意味着，她從物理研究轉向教書育人，徹底失去了成為頂級物理學家的機會。

與她一起分配到清華大學物理系的，還有錢學森在加州理工學院的同學徐璋本。

當時校領導將徐璋本評為三級教授，王明貞為二級教授。得知此訊的王明貞，當即找到校方，要求將自己降為三級教授，否則就離開清華。

治學方面，王明貞極為嚴謹。每次開課前，她都經過認真備課，每一個公式、每一項係數都要親自推導檢驗，並鼓勵學生與她積極討論。

除了教學，王明貞拒絕參與校內的其他領導職務，她的想法很單純，既然選擇了教學，那就盡其所能為祖國培養人才。

在清華大學任教的13年間，淡泊名利恪盡職守，是王明貞最閃耀的精神標籤。

● 王明貞一個藤椅修了又修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與世無爭的知識分子，卻因為一場運動，與丈夫雙雙身陷囹圄。

受人敬重的物理學家，變成了階下囚，這種強大的身份落差，沒有擊垮王明貞的心理防線。

正如她後來在自傳中講述的那樣：“我雖然不怕死，但確實不想自殺，只要有一口氣而且頭腦清醒，我就可以為自己辯護，不讓他人將什麼莫須有的罪名加在我頭上。”

在監獄裏，王明貞被要求一遍遍地讀馬列著作。為保持頭腦清醒，王明貞將《資本論》中的數字證據，在頭腦中不停地推算，居然發現了其中的錯誤。

1973年11月9日，王明貞被釋放回家，而她的丈夫俞啓忠直到1975年4月才恢復自由。

● 王明貞與俞啓忠夫婦在家中

四年後，夫婦倆被平反。

1976年，王明貞辦理了退休。

從此，她如同一位歸隱田園的武林高手，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當圈裏人還在為她曾經創作的論文驚歎時，她只是安靜地窩在自家的藤椅上，興致勃勃地設計縫製棉襖。

經常有國外學者邀請她出席國際會議，她無不謝絕。

一生無兒無女的王明貞，晚年沒有向組織提出過任何要求。

僅有的一次，她還心懷歉意地對清華大學的一位老師説：“老俞萬一走了，你們能不能過來幫忙，我怕我抬不動他！”

1995年11月，與王明貞相濡以沫了半個世紀的俞啓忠離開了人世。

丈夫去世後，王明貞與照料她的老保姆一起生活。她對物質生活的要求極低，住的公寓一住就是40多年，一把藤椅還是1955年回國時買的。

2010年8月28日，王明貞在家中病逝，享年104歲。

● 晚年王明貞

遵照她與丈夫生前的約定，兩人去世後將遺體捐獻給北京醫學院三院供醫學研究。

這對理想主義夫妻，最終以這樣的方式，完成了永恆的精神共鳴。

“我生來不是為了分享家族的榮光，而是為了增加它的榮光。”王明貞生前曾經這樣對外界回應道。

日月當空，遍照天下，曰“明”；正，定，不亂，曰“貞”。

回顧王明貞這一生，明德惟馨，貞於家國，這個名字，她擔得起。

● 參考資料

[1] 王明貞先生百歲壽辰文集丨王明貞：轉瞬九十載

[2] 中國婦女報丨王明貞：百折不撓的女物理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