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高校的教材問題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05-01 10:35
聽到很多對中國高校教材的抱怨,主要是不便自學。其實這只是個引子,很多高校教材簡直是作者在自言自語、自娛自樂。教材需要言簡意明,但言簡了意不明,這樣的教材叫學生怎麼用?不宜自學,只能作為聽課時的筆記索引。
教材和學術專著有相通之處,都是為了給讀者看懂的。教材還有額外的要求:需要讓尚未入門的學生能看懂;還需要薄一點,不能弄得太貴。必須説,後一條要求是次要的,前一條才是主要的。
大學本來就是自學與教學互相補充的地方。一切靠老師,這不是好學生;一切靠教室,這不是好大學。世界上要學的東西太多了,慢説畢業後要靠自學才能不斷跟上科學技術和學術要求,連大學課堂內容都不可能像中小學一樣掰碎了、細細喂。
學生要學會自學,教授要引導自學。據説劍橋大學每學期一開始,教授捧進來一堆書,沒有指定教科書,所有的書都是參考書。上課的時候時候,教授只非常簡要地提一下內容提要,然後就是問答時間,沒有問題,就早早放課,各回各家。有習題,做不做隨意,做了只是有助教批一下,告訴你對了錯了。不做也沒有平時分的説法。期末考試也一樣,隨意,打分,但只是給你知道對了多少錯了多少。
四年結束的時候,大考四天(還是七天),不分科,都是大題,跨科。過了就畢業,不過就畢不了業。
所以劍橋出來的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有指導的自學”。
這是一個劍橋的人30多年前告訴我的,不知道現在是否還這樣。這有點極端了,但大學裏自學為主的原則還是很讚的。
我是77級,中小學是文革期間,沒有學什麼東西。大一數學從解析幾何開始,然後快速轉入“正常大一數學”。開始用的是工農兵學員時代的高數教材,沒法用。大家都用同濟樊映川的自學,後來直接用樊映川做教材了,但大家專用復旦的數學分析(蘇步青主編的?記不清了)自學。我們的基礎這麼差,也“有指導的自學”下來了。不存在高數這樣的學科不適合自學的事。
一開始,自學以填補課堂內容之間的空隙為主;逐漸地,尤其是到了做大作業和畢業設計的時候,就需要過渡到“真正的自學”了。到了研究生時代,更是以自學為主,教授只是起點撥作用。
這一切都需要本科、研究生教材便於自學。
教材與學術專著的另一個差別是:教材需要全面、系統,但不一定專深。
恰恰在這個問題上,中國高校教材掉進同一個陷阱:泛泛而談,面面俱到,言簡意不明,內容更像碎片化堆積。貌似全面,實際上弄成“印象派”。
據説抱怨集中在高數教材,近來高數教材倒是沒有看,但是看了些自控教材,還看了本《外國美術簡史》。看來問題不僅存在於理工科,文藝科也是一樣。
必須説,要寫一本好的教材是很難的。教材不僅要教內容,包括各種定義、定理,解題方法,更要教學科的歷史和發展思路:有什麼問題當時的工具解決不了?嘗試過什麼辦法?怎麼走上最後思路的?與歷史辦法相比,新辦法為什麼管用?從新辦法又引出什麼新問題、新辦法?除了這樣的“正規軍”辦法,還有什麼“游擊隊”辦法?
學生最怕的就是:給出不知所以的定義,然後一番不知所以的定理證明,最後給出一個不知所以的結論。下一個。看着嚴謹,但一個學期下來,好像學了一大堆東西,但又説不出來到底學了什麼。
這不是要學的東西太多的錯,而是學習缺乏一條主線的錯。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不講清路線,講了一大堆定義和方法,好比學醫不講生理、病理和診斷思路,一上來就是一大堆症狀和藥物,那學出來的不是醫生,也不是藥劑師,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
當然,教材不容易寫好,抱怨是容易的,要緊的是怎麼樣才能寫好。
教材基本上是教授寫的。教授都才高八斗,對學科的歷史、知識點、發展動向瞭如指掌,問題在於怎麼把自己的學習和研究心得傳授給初入門的學生。在學科學習研究了幾十年,要在一個學期裏統統灌輸給學生,確實很難。
但即使以“簡史”冠名的課程,需要簡,就不能兼顧全,否則必然貪多嚼不爛。教材尤其忌諱專家自己看了覺得“微言大義”,可以從非常簡潔的文字裏讀出N層含義。這不是壞事,問題是學生連第一層含義都看不明白的話,後面的N-1層就無從提起了。
最近看了一本過程控制的高校教材,一樣的問題:內容很全,但我這個幹了幾十年的自認為老資格讀着都費勁。我對內容熟悉,可以從文字反推作者想説什麼,最終還是看得懂的,但對初入行的學生就難了。
最要緊的是,沒有把思路、應用場合、優點和侷限説清楚。給出的例子總覺得隔了一層,紙上談兵。或許是作者並沒有實幹經驗的原因。同樣寫在紙上的文字,有沒有實際經驗一眼就能看透。或許有骨架,但是沒有血肉,大概就像中學生寫純情和情場老手寫風情的差別。
《外國美術簡史》的問題更大。我不是學美術的,對美術只能説是愛好,有所瞭解。但可能是大綱要求,這本教材從遠古講到現代,什麼都沾一點,但都是一兩句帶過。一本書翻下來,除了記住了有一堆主義,還有幾個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別的就説不上來了。
美術(或者説繪畫)是人類情感的深刻體現,情感本來就是難以講清楚的話題。美術又與人文地理、政治歷史、哲學思潮密不可分,2000多年的各種畫派、畫家、畫作,還要世界各地,還要德國、荷蘭、日本、印度統統覆蓋到,要是大綱這麼要求,大綱就不合理,或者説制定這樣大綱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挑重要的片段,結合歷史、哲學思潮有所深入地展開了講,把過渡階段淡化、一筆提過,或者明説這需要另外展開,這才有可能把2000年的外國美術簡史説得有點點明白的意思。比如在希臘時代,神本和人本沒有太明確的界限,所以希臘藝術以人為本;文藝復興藝術是打破中世紀神學桎梏、從不接地氣的神本向接地氣的人本回歸的結果,復興希臘羅馬只是借用形式,並非簡單的復古;荷蘭畫派是中產階級興起的結果,他們需要展示自己的財富、品味和新得到的社會地位,所以靜物畫、人物肖像特別流行,宗教畫反而淡出了;法國學院派是思想啓蒙、理性主義的結果,美學原則從經驗的上升到理論的,這是進步,但教條化後,又陷入形式主義了;俄羅斯結構主義畫派的興起和衰落更是尤其獨特的社會和歷史原因。
這些話題每一個都可以展開成一本大書,不可能都深入展開,但簡化到一兩句“微言大義”又難以琢磨的話,還不如不説。
一本外國美術簡史也強人所難,分成古典時代到浪漫派、新古典主義為止的外國美術簡史,和另一本印象派到現代派、各種後現代主義的外國近現代美術簡史,可能更加現實一點。
教材還可以按照主線和輔線組織。主線貫穿全書,輔線用於描述細節或者有意思但沒有發展下去的思路,或者最終引向超出本書範圍的思路。
關鍵是:教材要像地鐵圖一樣,給出學科的經絡走向和互動關係,而不只是一堆站名。切忌片面追求系統、全面而不突出重點。簡明不是簡單地把全書的細節砍掉,而是突出經絡和重點,省卻次要細節。從油畫簡化為勾勒,要是沒有輪廓,沒有眼睛、嘴巴的細節,只是一刀切地地把粗線改細、細線改沒、重色改淡、淡色改沒,剩下的只能是星星點點的墨跡,那就是一堆莫名其妙。
精確的定義和嚴格的定理證明是需要的,但首先要把“故事”講好,把發展線索講好,用“外行”聽得懂的語言講好,然後才是精確的定義和嚴格的定理證明,而不能反過來。切忌寫成業內人的自娛自樂。
説了那麼多,我來寫一本教材,能寫好嗎?可能也不行,但我至少會試一下。
我寫過一本《大話自動化》,試圖把自動化的故事講清楚。我給自己定的原則是:不用一個數學公式。如果沒法用大白話説清楚一個概念或者方法,那就是我根本沒有弄懂,不應該寫這個話題。最後做得好不好不好説,但做到了。而且有大學訂購了近千本,大概覺得還是登大雅之堂的。
這不是教科書,沒有嚴謹性和系統性的要求,大概這麼做可以。但個人認為,教科書也可以融入一些這樣的思路,至少從“講故事”開始,以數學和定義作為補充,而不是主導。
當然,數學教材就不可能這麼寫了。數學的語言是簡潔優美的,但也是晦澀艱深的。教科書首先要便於學生弄懂。這一點偏離了,就捨本逐末了。就成小學語文一上來就直接背《唐詩三百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