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有國際秩序下，如果月球宣佈獨立？_風聞

這段時間在翻老科幻小説，前幾天看過弗諾文奇，這回開始海因萊茵，《月球是個嚴厲的女人》。

海因萊茵的小説特點是喜歡挑戰現有的道德和法律框架，在《星船傘兵》裏設想了一個“軍權主義”社會，而在《月亮是個嚴厲的女人》這裏則設想了一個“理性無政府主義”和完全改變現實中家庭倫理關係的社會。(卡爾薩根書評：在計算機化高壓社會中鬧革命的手冊。）

但是我們且不管第六國際是如何在月球上造反的，沒錯這小説裏描寫的月獨運動頗有現實中台獨的味道，從效法共產黨的組織形式，革命手段入手，但最後卻在7月4日拿美國人的獨立宣言出來隨便修改修改就當作自己的獨立宣言了。

不過這些黃金時代科幻小説在今天讀來最大的樂趣往往就在於某種“似是而非”和現實中大家關注的現實問題的某種重合。

比如，這本小説裏寫到的關於月球獨立後代表到聯合國要求承認的一段，而由於俄烏衝突，網絡上也正好在吵吵關於國家主權、民族自決和民族獨立，領土，等等這些話題。

很有趣。

首先描述一下小説裏月球獨立在法理層面上的樣貌。

首先根據月球公約，月球屬於聯合國託管領土，小説中，由於月球生活環境惡劣，因此主要居民是各國流放的犯人，月球上有多個城市，包括最大的“月城”主要由美國和西方出資建造，“新格勒”，由蘇聯和華約集團國家出資建造，還有個“新·新加坡”，是最現代化的城市，由中國出資建造。按照小説的描寫此時的地球上諸國主要劃分為美西方、蘇東集團，以及包括中國日本東南亞澳大利亞等在內的“大中國”，再加上有個有着十多億飢餓人口的印度。

畢竟本書寫於1966年，人類還沒第一次登月呢。

為了完成託管任務，聯合國設立了“月球管理委員會”，辦公地點在紐約，因為設定中地球人到月球上如果不在離心機上進行心肺功能鍛鍊那麼幾個星期後就無法再適應地球重力環境，因此月球居民在生理上不能重返地球生活，因此被送往月球等於永久性流放，月球管委會的老爺們自然是不願意去的。

地月系內還有若干空間站，但要麼是成本非常高昂的微重力環境特殊精密工業的工廠，要麼是供超級富人生活的“極樂天堂”，沒有類似高達的殖民衞星羣。

因此月球城市實際上是幾個大監獄，在月球上的“總督”的正式官銜是典獄長。典獄長手下的獄卒實際上也是由犯人擔任的，而且人數極為稀少，在月城，官方編制只有27人，當然實際上從典獄長這兒領工資的線人和臨時工有幾百人，但遠遠達不到正常社會的警民比例。月城社會主要靠犯人們之間的“恐怖平衡”維持，也就是説違反月球上習慣法的人的屍體通常會在不久後被發現漂浮在最近的氣閘門口附近。

由於月球永久流放地的特性，這裏的月球典獄長實際上並不負責民政事務，流放者中間也沒有成文法，經過兩代人的繁衍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自然法(月球流放的死亡率很高，首次來到月球的流放者有50%會在最初幾周內死於非命），月球人口約為600萬，其文化和習俗已經與地球產生巨大區別，比如由於男女性別比例極度失調，月球家庭是母系氏族，而且由於月球低重力環境極大延緩衰老，因此產生了在地球人看來屬於亂倫的婚俗，類似於原始社會的羣婚。月球人所謂的“家庭”某種意義上更像是一個內部通婚的黑社會團體，只不過管事兒的是資格最老的“媽媽”。（《三體》概念：一旦再也不能回來，那就已經不是地球人了）

月球的經濟，主要是月球上規模巨大的水耕農場生產的穀物用來餵飽地球上的飢餓地區，比如印度和非洲。月球上有一定的基礎工業體系，但基本沒有大規模的高級工業，既不能建造飛船也不能製造精密工業產品，完全依賴地球發射。

在這種情況下，月球上的第六國際成員（被蘇聯和中國流放上去的，畢竟這是個世界左翼大革命的時代寫的小説，這方面挺魔怔的）為基礎開始了他們的革命。

這裏面的一個重要因素在於月球的中央管理計算機“邁克”已經產生了自我意識併成為了事實上的“革命領袖”。

在月球上鬧革命的暴力革命部分很簡單，畢竟警察人數少得可憐，再加上主要由“新犯人”擔任，很容易就出現了引起眾怒的強姦事件，馬上引發街頭暴亂，很快就革命了。

革命之後呢，就派代表到聯合國了，那麼以此為基礎來討論一下吧。

月球革命政府是否有主權呢？他們現在宣佈自己有主權，但由於月球沒有足夠的有機物和水補充，無法維持糧食產量，因此將會停止對地球發送糧食，直到地球建立起向月球發射大量物資的電磁投射軌道，然後雙方建立以物易物為基礎的貿易，地球發送有機物，水，月球向地球發送糧食，如果能夠達成協議，月球向地球發送的糧食產量可以翻幾倍。但反過來如果月球繼續維持向地球發送糧食，但地球給月球的物質維持現有數量， 幾年內月球上的循環體系將會崩潰。反之如果地球停止對月球運送任何物資，月球也會崩潰，不過會晚一些而已。

同時月球革命政府也宣佈願意和地球展開其他貿易，包括歡迎地球政府和企業向月球投資，建設低重力環境下的工廠設施，建立月球的工業，由於月球的基礎建設已經完成，相比在近地軌道上的空間站工廠，這些工廠將會有很大的成本優勢。

如果地球不同意月球獨立，月球將會停止向地球發送糧食。

小説裏談判失敗，而且在月球代表接受採訪時透露月球婚俗後，在美國被捕並以“重婚罪”被起訴，因為他具有乍得公民（在小説裏他們賄賂乍得政府，得到了乍得的承認，並且加入乍得國籍）身份，最後僅被驅逐出境。這引起了月球和地球進一步對立，聯合國秘書長試圖説服月球代表擔任新的月球總督，並且提出了改善月球政府狀況的五年計劃，但月球代表通過小型飛船逃離返回月球。此後雙方事實上進入戰爭狀態。

月球的軍事力量很有限，地球的攻擊手段是用飛船向月球投送使用爆彈槍的陸戰隊，但由於投送人數有限，在進入月球城市後遭到殲滅。飛船在繞月飛行途中被月球人使用採礦激光改裝的激光武器擊落。地球如果願意可以用核彈摧毀月球城市，但考慮到月球被毀之後無法養活印度和非洲幾十億饑民，因此這僅是最後的威懾手段。

發射月球岩石導彈（外部有鋼製防熱層，有火箭發動機進行軌道控制，實際上是動能導彈），其威力相當於小當量核彈，但地球政府並不知道其實月球上的物資實際上只夠製造出幾百枚這種導彈。

月球的反擊方式是公開宣佈攻擊美國等最激烈敵對國家的軍事設施，如夏延山北美防空司令部，同時用動能導彈攻擊地球上人煙稀少地區。之後升級為攻擊沿海大城市附近海域，會形成一定程度的海嘯，足以造成損失，但不會造成災難性破壞。

小説裏在月球的導彈上海天津等中國沿海城市前，印度首先宣佈承認月球獨立，此後中國蘇聯順坡下驢，表示承認月球獨立，中國還宣佈接受月球代表此前與中國代表接觸時提出的在喜馬拉雅山建立質量發射器進行貿易的建議。由此月球獨立成功。

不過我總覺得這事兒吧，從近幾十年來人類社會發生的種種事情來看，恐怕不是那麼回事兒。

但我們且不去説這個，我們且説月球宣佈獨立在法理上如果是發生在當前國際局勢下，會引起什麼樣的變化吧，玩個獨角戲模聯。

首先要説一下，聯合國託管在現實中的意義和小説裏寫的這種是不同的。

現實中的聯合國託管和聯合國管轄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聯合國託管是將領土委託給某個國家進行管理，而聯合國管轄則是設立聯合國行政機構進行管理，但這兩種管理形式都是過渡性的，最終目標都是實現非殖民化，根據當地居民的意願決定其最終的歸屬問題。

聯合國託管制度1945年開始設立，1994年隨着帕勞獨立併成為聯合國會員國，已經最終解決了聯合國託管的法理問題。

此後，類似的問題就成了聯合國管轄，目前世界上還有三塊領土屬於聯合國管轄，塞浦路斯、戈蘭高地、科索沃。

當然科索沃目前是法理意義上的聯合國管轄，該地區在2008年通過獨立宣言，但塞爾維亞當然拒絕承認，只是由於北約軍事壓力，又聲稱不會使用武力解決科索沃問題。

其實科索沃“模式”本身就是北約開創的一個惡劣先例，它公然的分裂一個獨立主權國家，並使用武力支持了科索沃。普京現在經常提起科索沃，意思就是你做的初一，我就做得十五，你可以讓你的一票小弟承認科索沃獨立，我也一樣可以找一幫哥們承認盧甘斯克、頓涅茨克獨立，之後他們再投票併入俄聯邦。

因此中國對於這些問題都一向聲明台灣問題不同於上述問題——説白了，台灣是中國內戰的遺留問題，目前中國的內戰並未正式結束，台灣仍然是有待解放的領土，我們絕不承諾放棄武力解決，任何國家進行武力干涉我們解決台灣問題就視同對我國進行軍事入侵。

當然《月亮是個嚴厲的女人》寫作的時候，託管問題尚未得到解決，而後來的聯合國管轄模式也還沒有出現，而且當時美蘇爭霸中，對於月球、南極、北極也都有着相當多的爭議，只不過這些土地當時也尚未開始開發。 

但是今天在中美各自再次開啓載人登月計劃的時候（還沒有真正形成登月競賽），大家難免也要再次開始考慮未來月球的問題。

當然現實中月球大概不會變成小説裏設想的那樣，現實中月球不會成為一個流放地，它的居民很可能是高度精英化，甚至可能是軍事化的，所以各國在月球上設立的基地，按照現有的相關國際法，都不能構成宣稱月球主權的條件。

1979年，聯合國大會通過了一個《關於各國在月球和其他天體上活動的協定》，主要原則有四：

和平利用月球、各國平等的自由探索和利用月球、月球極其自然資源均為人類共同繼承財產，任何國家不得依據主權要求或通過利用、佔領或其他任何方式據為己有、建立管理月球的國際制度。

但是，這個月球協定，中美俄都沒有參與……

​不過，按照目前幾個大國也認可的，1963年通過的《外空條約》（《聯合國關於外層空間的條約和原則》），各國雖然都不能宣佈對地外天體擁有主權，但是各國發射的航天器卻是有主權的，也就是説誰發射的航天器，誰就有這個航天器的主權。

那麼月球城市我們知道，實際上也可以視為一個大型的航天器，也就是説雖然大家對於月球本身沒有主權，但可以根據外空條約利用上面的資源，但月球上的城市本身，卻是有主權的。所以從這個角度講，如果美國的月球城市上發生了革命，那這事兒就得美國人自己去解決。

所以現實中，很可能不會出現幾個月球城市聯合起來一起脱離地球搞獨立，真正可能發生的或許會是，美國的月球城鬧了革命，中國和蘇聯的月球城不參合，然後還沒等開始往地球上扔石頭，月球上大傢伙先開着鑽機互相開始燒了……

當然另一種可能是，類似現在烏克蘭的情況，美國的月球城鬧了革命，宣佈獨立並要求其他國家予以支援……那搞不好就是月球還沒開始打，地球上先發生軍事危機了……

即使如果月球上幾個城市互相串通好（畢竟小説裏他們串聯起來的主要因素是都由月城的超級計算機控制），一起向地球發難，那麼按照現有的國際法原則，等於月球的叛亂者挑戰地球現有國際法體系了，這就已經不是通過講道理能講明白的問題了，當然這本身也是海因萊茵小説裏所寫的意思。

所以結論是什麼呢？結論就是國際法説到底也就那麼回事兒，如果你能按着聯合國軍的腦袋痛揍，那麼聯合國就歡迎你成為安理會的一員了。

這麼看來，和1966年的世界相比，我們今天在主權、領土這些問題上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變化，公説公有理，婆説婆有理，但如果大家講不了説不起，那就還是那句話了。

反正我對於我家的事兒，我有理，你們誰來講，先和我高超聲速導彈辯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