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籃高手:一場中年人的狂歡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05-03 07:38
時隔20年,湘北高中籃球隊終於走進全國大賽的會場。
**井上雄彥沒有令人失望,**電影的情緒表達剋制、寫實,而視聽影像堪稱一場盛宴。
如果走出影院時,你處於某種失神、缺氧的狀態,那可能是長久屏息,心跳加速,同時肌肉緊繃導致的。
至於眼睛發酸,排除複雜的情緒因素,更有可能是你捨不得眨眼。
按説販賣情懷,本該有更廉價、高效的手段。只是按照原著漫畫去拍,讓《直到世界盡頭》和《好想大聲説愛你》多響幾遍,經典鏡頭多重複幾遍,都能賺一波眼淚,想多賺錢,分成上下集也未嘗不可。
井上沒有這樣做。看過電影的朋友應該已經瞭解,片子裏沒有那幾首熟悉的童年催淚曲目,而經典鏡頭有些慘遭刪減,有些瞬息即逝,眨眼的功夫就錯過了,根本來不及醖釀情緒。

按照井上的説法,只是按照原作照搬同樣的東西,沒有什麼慾望,雖然還是灌籃高手,講的依然是湘北那些運動男孩,但是希望這部搬上銀幕的作品,擁有全新的生命。
沒錯,這不是為整整一代人熟悉的《灌籃高手》,井上雄彥在我們的舊夢裏催生出一個新生命。
這個新生命,試圖剝離掉原來那個“青春遺憾”的內核,轉而講述一個遭遇生活磨難的少年,如何突出重圍,走出困境。
所以你看到的湘北對戰山王,怎麼感覺都不像是回憶裏的,而在原作中戲份最少的宮城良田,是這部電影的主角。

在原作裏,宮城良田這個人物模糊而平庸。
櫻木花道因為喜歡晴子進入籃球隊,從一個耍帥灌籃、無能狂怒的門外漢,到學會投籃拋去所有雜念,最終大聲説出那句“非常喜歡,這次絕不是説謊”,成為一名真正的籃球選手。
流川楓在初中時代難逢敵手,直到遇見仙道、澤北,想要單獨打倒對手的勝負念讓純粹的內心出現雜念,甚至成為他的心魔,而流川面對的困境,就是要戰勝心魔,並且學會放下驕傲。
赤木是湘北的頂樑柱,懷揣着“稱霸全國”的夢想,在隊友的嘲笑與奚落、不甘與憤懣中度過兩年,終於湊齊一支實現夢想的隊伍,機會擺在他面前,新的恐懼和渴望同時折磨着他。
三井誤入歧途,再被籃球救贖。重返球場後,他必須面對悔恨,試圖彌補荒廢的時光。他的故事可能是原作中最亮眼的,那句“教練我想打籃球”早已深深烙印在80、90兩代人心中。

在這四個人豐滿的人物弧線面前,宮城良田這個角色略顯乾癟。他的出場,除了為湘北彌補控球后衞的選手位置,也是為三井的故事拉開帷幕。
我們搞不清他對籃球有什麼執念,更不明白他的困境在哪,活脱一個背景板,工具人。
1998年,井上雄彥出版短篇漫畫《耳環》,基本算是是對宮城良田背景故事的補充,也是當下《灌籃高手》電影的雛形。
正因為原作中的宮城有太多空白,井上雄彥以他為着力點,突破原有故事的束縛,才可能讓這部20年前的經典之作綻放出新火花。
不僅如此,湘北其他四個人,都是天賦異稟的選手。櫻木擁有非凡的彈跳力和令人咋舌的體力潛能;赤木即使前兩年沒有帶領湘北闖進全國大賽,也在神奈川打響名聲;流川楓的爆發力,三井的投籃讓他們在初中時已經成為天皇巨星。
原著的故事,即是這四位天才不斷釋放潛能,超越自我的故事。

唯獨宮城,身材矮小,除了速度快和傳球妙兩項本職工作,也拿不出像樣的殺手鐧,他無法突破深津、阿牧,甚至翔陽的騰真,似乎作者有意讓他成為湘北這支隊伍真正實力的短板。
相比其他四人的天賦,宮城的亮點遠比不上他的耳釘閃耀。
初繪《灌籃高手》的井上雄彥,當時只有23歲,只能以一個高中生的視角去寫這故事,他創造了一羣天才少年,為夢想而拼搏奮鬥,肆意揮灑青春的熱血。
時隔20多年,按井上自己的話説,“視野變寬了,想要表達的東西變多了”。
於是,他選擇了湘北中最沒有天賦的那一個。
宮城既不是櫻木、三井那樣的天才,也沒有流川楓的雄心壯志,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是現實中的大多數。
井上通過他的視角去展露命運的殘酷,似乎是在告訴我們,這樣的困境和磨難,就發生在大多數人身上。
也許是你的朋友、親人、鄰居、同事。
也許是銀幕前的你。

影片由宮城父親的葬禮開場。年幼的宮城牽着妹妹的手站在屋外,哥哥宗太獨自走進陰暗的房間,抱住母親説,“從此以後,我就是這個家的captain了。”
這句話意味着,以前父親的責任,現在將由他一肩承擔。
然而沒過多久,宗太就在一場海難中去世了。
出海那天,碼頭上的宮城賭着氣朝哥哥喊:“大騙子!你不要再回來了。”
沒想到一語成讖。
此後的宮城一直活在對哥哥的悔恨和愧疚中。哥哥的靈魂籠罩在他身上,無時不刻提醒着他,你要代替我活下去。
然而宮城代替不了他。無論是母親,還是籃球教練流露的態度,都在向他表明:
宗太的位置,你無法替代。
你,宮城良田,差遠了。
回顧宮城的整個青春期,可以用一句話概括:
在周遭的冷眼中追逐一個死者的腳步。

於是他學着哥哥,感到害怕就裝作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在包裏揣上哥哥的籃球鞋、戴上哥哥的護腕。籃球是他與這個死者唯一的鏈接。
——這才是宮城對籃球執着的原因。他沒有稱霸全國的理想、沒有在萬眾矚目的籃球場上耍帥的需求,更沒有做“日本第一”的雄心壯志。
這種追逐,伴隨無法彌合的撕裂感。它鞭策着宮城在籃球場上不斷進步,卻同時扼殺着他的自我。每更像哥哥一分,就像自己少一分。
這種沉重的拖拽,使他瀕臨崩潰。
影片中,宮城騎着摩托超車,毫不減速地駛進漆黑隧道,近乎自殺式地衝刺,就是這種撕裂感折射進現實的完美展現。
摩托毀掉,但人奇蹟般活了下來。
在這以後,宮城似乎窺探到這條漫長、漆黑隧道的唯一出口。抵達出口,他就能獲得拯救,擺脱無盡的折磨。
出口的方向,就是完成哥哥的遺志——打倒山王。
對戰山王的前夕,他回到故鄉沖繩,走進曾經兄弟倆的秘密基地——那個看不見天空,只看得見濃稠海浪的洞窟。
在那裏,他翻出童年時兄弟倆的玩具,翻出已經癟掉的籃球,和那本哥哥親手寫着“打倒山王”的籃球雜誌。
多年來,偽裝成玩世不恭的面具終於卸下,內心深處澎湃的力量迸發,失聲痛哭起來。

比賽的結局大家都知道了。井上雄彥刪掉漫畫中的合影,“湘北元氣大傷,在隨後一場比賽中輸給愛和學院……”這段象徵着青春遺憾的獨白也隨之而去。
也許對於宮城來説,全國大賽沒有遺憾。
他心中的目標唯有一個:打倒山王。
這個目標完成了。
對已經年過半百的井上雄彥來説,那種遺憾已經不重要了,他不再想要單純地講述籃球、體育,甚至青春的熱血,而是試圖告訴我們,如何在生活的巨大傷痛中走出困境,重新找回自我。
畢竟,輸掉一場比賽,並不意味着輸掉整個人生。
而青春的熱血,再滾燙,也無法解答生活的真相。
故事結尾,宮城將哥哥的紅色護腕還給母親。那一霎,他終於卸下揹負在身上的幻影。死者的遺志達成,自己不必再追逐他、竭力成為他的替代品了。
竭力追求情緒剋制的井上雄彥,沒有在這裏給我們奉上一盤催淚大餐。
母子和解的一幕,沒有擁抱痛哭的橋段,也沒有刻意煽情的對話。坐在銀幕前,我們聽到的,只有宮城母親兩個舉重若輕的問題。
“山王怎麼樣?”
“好像長高了?”
當然,還有最後那句——歡迎回來。

上週末,我問一個同樣痴迷《灌籃高手》的朋友,有沒有去看電影。
他回答,其實很想去,但是看到評論不想去了,怕失望。
這樣的回答或多或少代表了一些老粉絲的心態。現實已經足夠艱難,足夠磨練自己的心性,又何必冒風險掏出珍貴的童年回憶,在上面燙一道疤呢,不是給自己添堵嗎?影視文學作品,難道不該是逃避現實的避風港嗎?
懷着同樣的疑問與恐慌,我走進電影院。並非堅信它是好作品,而是害怕。害怕這輩子唯一一次、很可能是最後一次在大銀幕上觀看《灌籃高手》的機會,而只是因為社交網絡上陌生人的評論,就錯過這樣一次訣別。
電影到一半,我大概理解了一些老粉絲給出差評的原因。
且不論更換一個背景薄弱的主角,僅僅是比賽的場景,也會讓諸多熟悉《灌籃高手》動畫的老粉絲感到些許不適。
井上雄彥以超常寫實的手法,刀刻斧鑿,力求還原一場真實的高中生籃球賽。

那些我們熟悉的,戲謔的卡通橋段不見了,賽場下對局勢的輪番解讀不見了,選手在真空時間裏的內心獨白不見了, 就連精彩瞬間的慢動作回放都不給你。
好像拼命告訴你,眨眼就是眨眼,錯過就是錯過,休想再回味一遍。
這是極為冒險的一步。井上雄彥丟掉手裏所有安全牌,像是電影裏的宮城,面對山王兩大高手圍堵,沒有選擇將球遞出去,而是直面恐懼,勇敢衝出重圍。
比端坐神壇更難的是親手砸掉它,從廢墟中再鑄一座。

電影裏特意描繪了一對觀眾父子,每逢關鍵場景,鏡頭都給到他們的身影。起初兒子悶悶不樂地玩着遊戲機,對賽場上的事毫不關心,只有父親不停感慨山王厲害。
隨着比賽推動,兒子的注意力被漸漸吸引到比賽上。直到後來,父子二人激動地擁抱着彼此,張開嘴,瞪大眼睛看完比賽最後一幕。
那個孩子,不知道賽場上任何一位選手的前世今生,不瞭解他們的故事,更不懂得什麼是青春的遺憾。
沒有情懷,沒有顧慮,沒有任何複雜的情緒。
只是單純地為當下這場比賽吸引,就夠了。

也許這時,我們才明白電影英文名《The First SLAM DUNK》的真意。
井上希望我們以新方式打開這部經典之作,重新認識這些早已爛熟於胸的面孔。
他們彷彿在説:
老朋友你好,初次見面請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