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9.5剛剛刷了記錄,沒想到這部更猛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05-04 08:43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漫長的季節》。
已經衝上9.5了。
被命案“騙”進去,結果我們看到的是什麼?
一件紅毛衣,跟一份下崗名單。

接着變成了胰島素、尿袋和心臟支架。

在一場秋風掃落葉的時代變奏後,一羣人的命運是如何紛紛飄零。
一個季節,吹遍了一生。
漫長的,是人無法改寫,也無法逃離,看到最後一集,網友直呼太“刀”了。

蒼涼嗎?
其實,無需等到龔彪、王響、馬德勝們走向衰老,才感嘆世事無常。
早在20多年前,就已經有一部電影告訴我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同樣的,“漫長”。
551分鐘,像是從很多很多人的一生中穿過——
鐵西區

01
集體
《漫長的季節》裏有一個重要的情節——
《泰坦尼克號》上映。

那是1998年,這部好萊塢大片在中國掀起前所未有的浪潮,全球化漸染,國人的生活也正在逐新和狂飆。
而生活在小城樺林裏的人呢?
他們還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時代的潮頭拋下,越來越遠——
那過去的榮光,那龐大的工業機器,那無數人賴以生存的集體,也如巨輪泰坦尼克號般傾覆沉沒。
1998年,在瀋陽讀過書的王兵想拍點什麼。
東北老工業基地的工廠、煙囱、工人,時刻在揪着他的心,怎麼就被拋棄,被遺忘了呢?
扛着攝像機。
王兵回到鐵西區。

△ 在鐵西區拍攝的王兵
那時,正是鐵西區最重要的時刻,甚至,也是當時中國經濟轉型的重要時刻。
大批重型工業開始產業轉型,工廠開始裁員,工人下崗,最後工廠倒閉,而東北,就是這場社會“陣痛“首當其衝受到最嚴重的地區。
鐵西區,曾經中國最輝煌的工業重心,最後,就剩下停轉的、已經冷卻下來的鍋爐。
圍繞着鐵西區,王兵在這裏拍下了300多小時的影像素材,最後剪出了《工廠》《豔粉街》《鐵路》,組成《鐵西區》三部曲。
他拍出了在這裏年輕又老去,活着,又死去的,一代又一代的人們。
有人説,他的紀錄片政治性太強。
可他卻説——
我從來不關心政治,也不想影片為任何東西服務。我覺得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一個個體,一個人,用藝術這種方式去傳達的時候。
最重要的就是他自己的世界和他所傳達的世界,這兩個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在王兵的《鐵西區》裏,你可以看到剛洗完澡光着屁股下棋的鍊鋼工人;
上過春晚唱過《掀起你的蓋頭來》的克里木,調侃着來買彩票的姑娘;
住在鐵路旁,靠撿煤炭生存的老杜父子倆。


《鐵西區》雖然記錄了一個龐大的社會機器直到停擺的過程。
但給人最大的衝擊,還是人鮮活的生命力。
在這9個小時裏,你還是能感受到那種時代的温度,緊緊地留存在了這些影片裏。
王兵的紀錄片風格,可以説是“硬”,不帶一絲煽情,也幾乎不願意刻意用音樂煽情。
但,你仔細聽——
一個即將要倒閉廠子,中層領導帶着員工們吃一頓春節前的“團圓飯”。
領導舉杯提詞,希望明年大家團結一心,共同把廠子搞好。

年輕的員工,隨後發言。
祝大家心想事成,年年發財。

幹了一段時間的老員工,沒有別的願望,只有一個,我希望永遠和同志們在一起。

最後一位負責總結,只希望“明年有活幹,家家有飯吃。”

發現了麼。
每個人説的話,都是話裏有話。領導的客套話,先穩住軍心;年輕人站在時代浪潮裏,發財,是眼下最緊要的事兒;老員工,只想安穩退休,要麼,就是儘量能保住現在的工作,有口飯吃,就行了。
這哪裏是團圓飯。
更像是一頓“失落”的散夥飯。
在飯局過半,大家開始唱起了卡拉OK,大姐點了一首《走進新時代》,唱着“我們唱着東方紅,改革開放富起來”。
她似乎也還沒有預料到。
很快,他們也要加入到這個時代“改革”的陣痛中,成為這個時代轉型的犧牲者。


這只是《工廠》裏,一部分的工人羣體。
他們的角色幾乎是從雙雪濤小説中的最佳原型,堅定又迷茫地走過了自己的前半生;他們又像是在《鋼的琴》裏的那些主人公一般,對於未來還有着浪漫的幻想與悲觀的認知;最後,他們又如《漫長的季節》裏,王響那般曾經的主角,退位成碌碌無為的配角。
如果,再往瀋陽的工業車間裏走走。
那又是另一幅樣子。
他們是被消耗的。
一趟趟地從火車上卸貨,像蟻羣一般將麻袋摞高。
等着機器的爪子將摞高的麻袋帶走。
然後,他們又在同樣的空地上,繼續摞高着他們的麻袋。
爪子,又來了。
它彷彿一把就抓走了一代又一代工人的幾十年。

可以説,他們是一羣與煤炭無異的工人。
一樣在燃燒着自己,最後,在這裏結束自己的一生。
在工廠的車間裏,常年與高温、煤炭、重金屬中毒整日相伴,他們在工作中,“麻木”已經成為一種常態了。
不得不幹。
工廠休息間,桌上的收音機播放着:
更多高科技的公司將在市場上市**,科技版塊和網絡版塊將會合資……**
一羣工人癱坐在周圍的椅子上,沒有一絲反應。

在場子臨近倒閉時,一個工人準備再去車間裏找找還有沒有能夠變賣的勞保裝備。
為的是能再撈一筆是一筆。
另一個趴在桌邊上吃飯的工人,眼睛抬都沒抬,你劃拉唄,沒人管你。
“再整後路,那也就喝蹲酒的錢唄。”

反而是這種麻木,更貼近生活的真實。
在工人的療養院裏,大家都面無表情地看着電視上放着港台毛片。
但心思,並不在那。
畢竟,這也是他們最後一次在療養院裏,注射藥水,治療自己體內的重金屬中毒了。
下一步,如果身體再生病了,誰管,不知道了。

鏡頭裏,工人日復一日地打開自己的飯盒,準備吃飯。
他並不着急吃着自己的飯盒裏的菜,反而是一點點地挑着飯盒蓋兒上沾的菜與米飯。
當他挑乾淨之後,才開始吃着自己碗裏的飯。
這種細微的窘迫,也就是生活的一種常態了。

廠子倒閉之後,突然不用再上班的工人,突然失去了生活的主心骨。
又一次回到了這個曾經熱鬧的辦公室、更衣間。
希望能再找到些值錢的東西。
在一片狼藉中,他慢慢也接受了這個集體的解散。
這一刻,空氣中是凝固的悲哀,在塵埃中,墜落在所有人的心中。

02
小人物
《鐵西區》裏,最厚重的,是對於時代的紀錄。
在“時代”的龐大議題裏,人,總是不起眼的個體。
但,王兵卻用輕飄飄的“音樂”,去突顯小人物在時代之中的印記。
當工人知道廠子即將倒閉時,唱的是《笨小孩》,“向着天空,胸口拍一拍啊,勇敢站起來。”

他們聽到下班鈴,走出廠子時,廣播的喇叭裏放出的又是《東方紅》。
這不單單是90年代與60年代的音樂衝擊,還是兩種思潮,在同一個時空裏相互交織,更迭、變化。
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方式,在《豔粉街》裏更為突出。
比如,這個鏡頭。
鏡子裏,映照着好友與女朋友膩歪地在一起吃着巧克力,而躺在牀上泡妞“未遂”的劉波只能跟小白唱着《老情歌》。

比如,他將鏡頭瞄準因為沒有錢而不能搬遷,而吵架的兩口子。

當男主人在洗漱時,女主人在屋裏輕輕柔柔地唱着,“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
過一會,男主人和着:“你這樣痴情到底累不累,明知他不會回來安慰。”

他倆唱的不是《心太軟》。
更像是通過一首歌,中年夫妻之間的一種情感狀態,分不開,卻又貼不緊。
用音樂作為人物的腳註,繼而又成為這個時代的切口。
在《豔粉街》裏,鏡頭對準一羣迷茫又壓抑的青年人身上。
他們渴望愛情,渴望賺錢,渴望從這樣破舊的房子與無邊的冬天裏,趕緊解脱。
説一個豔粉街裏的配角。
小白,是鐵西這片黑乎乎的棚户區裏,最愛穿白色衣服的男孩。
他也是最愛乾淨的一個。
鞋子就算是沾了一點灰,都會拿刷子刷乾淨。

在整個豔粉街準備拆遷時,他還是穿着白色褲子、T恤,戴着白帽子在街上滑輪滑。
似乎他就是與周圍的焦慮格格不入的那個人。

他與劉波聊着自己剛從技校畢業後,自己啥手藝沒學到。
未來幹嘛?
不知道。
劉波説,你咋理想都沒有了呢?
小白:“啥,啥理想啊,操你媽,當飯吃啊?”


但,當王兵的攝影機跟着小白回到家後。
狹小昏暗的房間裏,小白的白色衣服整齊地掛在牀頭,他斜着坐在牀邊,打開錄音機,伍佰的《我決定愛你一萬年》響起。
小白先是跟着錄音機裏的聲音,邊聽邊唱,接着他默默地沒有了剛剛的愉悦,他揉了揉了眼睛,最後又沉默了下去。

讓他沉默的是無望的愛情麼?
也許,是一個無望的未來。
豔粉街的拆遷,是王兵在拍攝中的突發事件,但正是這樣的偶然,反而讓時代起伏中的不確定性,在影像裏成為背景音一般。
豔粉街拆遷後,王兵還端着攝像機在廢墟中行走着。
你看。
那些,行走在斷瓦頹垣裏的人,與遠處新蓋的樓房。

你看。
那些入迷地看着春晚的人,與他們昏暗破舊的小屋。

你看。
那羣在豔粉街上,刨開了自己後院土地的人。
喊着讓祖宗顯靈,好讓子孫快找到奶奶骨灰盒,快點完成遷墳。

時代,總是嘈雜地掩蓋了這羣人的聲音,還好王兵妥帖地保存了那個時代小人物的聲音。
雖然這些鏡頭都對準的是“個人”,但在他看來,這些“人”,恰好組成了這個時代。
03
命運
這是一個很龐大的詞語。
但,又是一個非常集中的詞語。
它在王兵的紀錄片裏,體現在了一個時代下的特定集體,“命運”無形的手,捧起,摔下,最後,又消失在洪流之中。
王兵在談論到《鐵西區》時,説到——
更重要的是這麼個人,無論是否願意,他們都在承受和不斷地體驗這個過程,這是他們的命運。
尤其是在《豔粉街》的開頭,他記錄了一個賣彩票的主持人在台上説的一段話——
“世界上從來沒有什麼救世主,就靠我們的體力,智力跟技術,靠拼搏,靠進取”。
前面説的都對。
接着,畫風一轉。
“所以,購買彩票你得留點汗水。”

它有着一種巨大對“命運”的諷刺。
你努力,有用嗎?
流汗,有用嗎?
瘋狂地“博運氣”,側面看出人們在當時對整個社會的極度不信任感。
從“國有”到“私營”,從“鐵飯碗”到“一夜下崗”,確定性的生活秩序變成了荒野般的前途一片茫茫。
“我們想創造一個世界,但最終這個世界崩潰了。”
自然,也產生了一夜暴富,一張獎券改變人生的美夢。
命運,已經將人與社會緊密地綁定在了一起。
在買彩票的人羣散去後,一個拾荒者撿起地上已經被人刮開的彩票,裝入麻袋裏,時不時再刮開那些沒有刮完的彩票。
而他的頭頂,是一輛輛小轎車。

工廠裏的工人在與王兵閒聊時,幾句話,就帶出了他的前半輩子。
上學的時候,“停學鬧革命”了。
接着進工廠,然後工廠倒閉了。
同事走進來跟他説,離停工還有兩天。
他停了停,自言自語地説:這説黃也快,操他媽的。

一個人的命運,與大時代的命運。
誰也想不到,哪個分崩離析地更快。
它始料不及,卻又隨時蓄勢待發。
這一天,在工人療養院裏,工人們從湖裏撈出因為捕魚而溺亡的楊師傅。
他剛熄滅了工廠裏永不停工的鍋爐,卻在第二天來到療養院後,溺水了。

工人們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説道——
頭一天來的,第二天就走了

《鐵路》裏,偷火車運煤炭的老杜被列車組的“請”上了火車頭。
帽子一摘,一張黢黑的臉,被火車司機笑話到——
多像列寧啊。

諷刺的是,老杜現在就是個小偷。
在破舊的小屋裏,老杜的大兒子從破塑料袋裏掏出一張張旅遊照片。
邊抹淚邊對王兵説,“你看看我們曾經是什麼家庭。”
他們曾經如何,王兵沒有仔細交代。
但,命運卻非常殘忍地將這結果,放在了觀眾的面前。

人的命運,看似隨波逐流的。
但,它卻又有一種堅韌。
紀錄片裏強烈的命運感,在王兵的鏡頭裏有着非常厚重的分量。
他説:“這種命運對於生命來説不是沒有意義的,如果通過這樣的命運能認識自我,認識事物的時候,他雖然在這個命運當中,但對一個個體來説,他是覺醒的。”
《漫長的季節》用一個罪案故事,讓我們體會到了時代中的命運感。
而在20年前,早就有紀錄片直接而生猛地潛入了這種命運本身。
紀實與虛構。
其實都是我們對於記憶的捍衞。
因為我們總是善於銘記歷史。
而歷史又總是善於抹去普通人。
當你在無比確定,不可動搖的敍述中,越來越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未來再次充滿了不可預知性。
也許才願意停下來,去看看那些“過時的人”。
哦,命運。
原來我們忘記的不是別人,也是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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