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闖原始森林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05-05 15:51
作者:田廣鳳 曾任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幾內亞比紹共和國特命全權大使、莫桑比克共和國特命全權大使、東帝汶民主共和國特命全權大使,外交部港澳台事務司大使。
一天下午,我外出辦事剛剛回來,車還沒有停好,就聽見有人急促地喊我,於是我趕忙搖下車窗。
“有事嗎?”我問。
“你夫人發燒了,快回家看看。”小王急促地告訴我。
中午吃飯時還好好的呢,怎麼突然發燒了。
我停下車,飛也似的跑回家。妻子身上蓋着被子。我用手一摸,好燙啊。一量體温,41度,不好,打擺子了。
來不及説什麼,馬上去醫療隊。

中國幫助幾比設計建設的卡松果醫院照片
(圖片來源:駐幾內亞比紹經商參處)
醫療隊在卡謝烏省的省會卡松果,説是省會,其實就是一個小鎮,離首都100多公里遠,如果來得及趕上擺渡船,3個多小時就到了。
車很快離開了市區,到達碼頭時,最後一班擺渡船剛剛離去,只有走陸路了。所謂的陸路就是要通過一片原始森林,沒有公路,只有一條林間小道。
我看了看西沉的太陽,黃昏的晚霞被一層雲霧籠罩着,餘暉柔和地灑在西邊的天地間。無心欣賞美景,汽車毫不猶豫地駛進了莽莽林海。
天邊的餘暉越來越淡,樹木越來越茂密,小路兩旁的草長得很高,路況很差,顛簸得很厲害。藉着車燈,看到外面漆黑一片,大地顯得有些蒼涼。
車駛進一片丘陵地帶,路高低不平,汽車如在大海里行舟,時起時伏,左右搖擺。我緊握方向盤,儘量減少顛簸,但是天太黑了,什麼也看不見。
妻子的高燒仍在持續,還不停地喊冷。我感到今天的路好像比平時長了很多。當我們到達卡松果鎮時,已是深夜了。
醫療隊的醫生早接到使館的電話,正在門口焦急地等待我們,看到我們的車,他們急忙迎過來。見到了中國醫療隊的醫生,就像見到了救星,我那顆一直懸着的心儘管沒有完全放下,但可稍微鬆口氣了。
這時妻子已經有點意識不清,幾個小時的高燒和一路的顛簸,她已經無法站立。醫生上前將妻子扶下車。醫生立即抽血化驗。化驗的結果很快出來了,瘧疾,需要馬上住院,輸液治療。

(網絡圖)
瘧疾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普通瘧疾,只要服用奎寧,病情很快就能得以控制。但是奎寧對人身體的傷害很大,特別是對肝臟、腎臟會造成一定傷害,但一旦停止服藥,身體會慢慢康復,一般不會留下後遺症;另一種是惡性瘧疾,也稱腦型瘧疾,是由非洲的按蚊叮咬引起的。按蚊身體呈灰色,翅膀有黑白花斑,雌性按蚊吸取人、畜的血,傳播瘧疾和絲蟲病。據説,在幾內亞比紹境內,每四個蚊子當中就有一個是按蚊。一旦被按蚊叮咬,後果非常嚴重,輕者落下殘疾,重者會喪失生命。
慶幸的是,妻子是普通型瘧疾,我又鬆了一口氣。醫生很快給妻子輸上奎寧。在1980年代,奎寧是治療瘧疾的最好藥物了。
夜已經深了,望着病牀上發着高燒昏昏入睡的妻子,我很想留下陪同她,但是我必須連夜趕回使館,因為第二天我要陪同大使到幾比外交部談工作。
當時年輕,思想單純,接受的教育是大公無私,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國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一切以工作為重,家庭觀念很淡薄。另外,那時,人們的安全和防範意識也遠不如現在,當然客觀條件也擺在那裏,很少講以人為本。
肚子開始咕嚕嚕地響,這時我才感到餓,原來已經十多個小時沒吃飯了。
時間太晚了,趕路要緊。
“走!”我深深地看了一眼昏睡的妻子。
車子駛出了醫療隊的小院,飛快地奔向比紹市的方向。曠野上一切都是朦朦朧朧,模模糊糊,只有一彎月亮吊在半空。我搖下車窗回望,卡松果鎮漸漸遠去,車子很快進入灰暗的原始森林中。
夜風吹進來,使人爽爽的,小路兩邊的灌木叢被風吹得來回搖曳,發出沙沙的響聲。
汽車駛進一片開闊地,月亮好像大了很多,銀白色的月光灑在地上,到處都有蟋蟀的悽切的叫聲。遠處傳來一種悲傷而恐怖的聲音,仔細辨聽,好像是貓頭鷹發出的哭聲。想着躺在病牀上的妻子,獨自一人的我行進在茫茫森林中,一股淒涼而悲切的感覺油然而生。
離開開闊地,再次進入森林,層層疊疊的山林向我圍過來,在狹窄的、崎嶇不平的小路兩旁,聳立着千奇百怪的樹木,有的樹雖然高大但不挺拔,有的樹幹很細但樹冠很大,有的樹則筆直通天,枝枝相抱,相互纏綿。
汽車穿行在茫茫林海中,兩旁的樹枝不停地抽打着車身,發出咚咚的響聲。此時的我口渴得很,腸胃也發出陣陣的抗議聲。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林海中,孤單的我小心翼翼地開車。汽車隨着小路的坑坑窪窪而時起時伏,緊握方向盤的手感到有點麻木,踏着油門的腳感到有些僵硬,眼睛開始有點模糊。
此時,感到渾身無力,又餓又乏,但這裏不是久留之地,森林裏什麼都會發生,我必須繼續趕路。
車窗外的景物,虛虛實實,月光、樹影,小路兩旁的草摩擦車發出的聲音,我感到天地萬物都在轉動。無數的影子向我的車子包抄過來,好像有無數雙手指向我,我駕駛着車子與不斷撲過來的影子們展開了一場殊死搏鬥。我不停地躲避着,你來我往,使出了全身解數。突然一聲巨響,將我從夢中驚醒,我下意識地踩閘,車停下了,我睜開眼,外面一片漆黑,我鎮靜一會,打開車門,下車走到車前,發現左邊車燈不亮了。在右邊車燈照射下,發現有個東西蜷縮在那裏,發出低低的呻吟聲。我小心地低頭一看,原來剛才一隻野兔撞在了我左邊的車燈上,兔子受傷了,我不知如何是好。
冷靜了一會兒,我走到兔子前,慢慢地拎起它的耳朵,是一隻灰色的兔子,很重,眼睛不大,但是直直地瞪着我。身上沒有血,估計剛才是被撞暈了。我將兔子輕輕地放在路旁的草叢中,轉身離去,希望它甦醒後,找到它的家人。
月亮彷彿整了容,又恢復了對世間萬物的傲視,仍然高高地懸吊在天空,不過已經有大堆大堆的烏雲在風的挑撥下,開始向它逼近。
我整理一下思緒,上車繼續前行。我長長地舒了口氣,總算有驚無險地駛出了那個夢幻般的森林,不過前邊的路還很長,我踏了下油門,加速向比紹市駛去。
從森林到比紹市的路,説是柏油路,實際上沒有修築路基,只是在棕色的土路上鋪了一層瀝青。西非的雨,量大水急,一個雨季下來,不少路面上的瀝青被衝得乾乾淨淨,道路變得坑坑窪窪。
不知不覺中,月亮躲進了雲層。我感到天空沉沉的,前邊的路已經看不清楚,黑乎乎的一片。風加速了,發出呼呼的聲音。很快,隨風而起的塵土、沙粒、小樹枝、大樹葉在我的車燈前不停地飛舞,只有一隻前燈的車踉踉蹌蹌地在風中穿行。
該來的總要來,我心裏明白。眼前的這場雨,我無論如何是躲不過去了。雨大得嚇人,我真的擔心車子會不會被從高空狂瀉下來的水柱砸扁。走是走不了了,我將車停下來。一種孤獨、無助的感覺立刻傳遍我的周身,看着黑乎乎的窗外,聽着噼裏啪啦的雨聲,此時的我卻沒有一點睏意。
車燈前汪洋一片,混濁的水流不斷地向我的車子衝來。不好!車子在慢慢往下沉。此時的我,腦子異常清醒。我知道,輪胎下已被水流掏空。此時車子無法開動。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不敢往下想。
不知過了多久,雨慢慢地小了。我下了車發現,果不其然,輪胎懸空了。我站在那兒,一時不知如何下手。一陣風吹來,打了個冷顫,我突然想起,在車的後備箱裏,備有千斤頂、鐵鍬等應急用的東西。但可惜的很,千斤頂有勁使不上。我用鐵鍬從別的地方挖了一些土,找了幾塊小石頭填在輪胎下面,順手將車前的稀泥巴颳了刮,擦擦僅有的一個車前燈。
我上車,啓動,掛擋,前衝。油門轟得嗡嗡響,但就是不往前動。看到剛剛墊在輪胎下的新土不知去向,我感到了一絲茫然。接着再幹,有了第一次經驗,這次我專挑被水流沖洗過的路邊的碎石子,同時用鐵鍬砍下了一些樹枝,先將碎石子塞進車輪下,再將樹枝子墊上。“但願這次能成功。”我喃喃自語道。我伸出雙臂,使勁地搓搓手,算是給自己鼓勁兒吧!抬頭望了望天空,啊!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出來了!在羣星的簇擁下,顯得那樣的明亮、皎潔,深藍色的天空可見片片白雲。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一番努力,車子終於衝了出來。我加大油門,緊握方向盤,密切注意前方。汽車爬上了一個小山丘,令人難以置信的奇異景象出現了,只見一堵漆黑無比的巨大物體擋住了去路。
回憶起來,從高坡上清楚地看見,是一個圓柱體,邊際的顏色清晰可辨,灰白的天空和漆黑物體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涇渭分明,從南向北看不到盡頭。這個物體是從南往北走,還是從北往南移動,我不能判斷,看到的就是一動不動地卧在那兒,嚴嚴實實地擋住了我的去路。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我一驚!我本能地踩了一腳剎車,但卻下意識地踩在了油門上。車子飛也似的衝了下去,撲通一聲扎進了物體中。四周一片漆黑。我聽到了一種雜亂的聲音,由遠及近向我圍攏過來,突然聲音消失,四周一片寧靜,只有一種細微的滋滋聲音在耳邊迴盪。此時的我,已經沒有了任何恐懼感,倒顯得異常的鎮靜。雖然沒有一絲光亮,什麼都看不見,但我的手始終控制着方向盤,腳踏油門,一直往前衝。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向我猛撲過來,感覺是要奪我手中的方向盤。此刻,我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死死抓住方向盤不放。我感到車子在往那股力量拽的方向走,偏離了方向。正在此時,彷彿又有一股力量也噼啦啪啦地趕了過來,它們拼命地往回拽我的車。就這樣,我在它們你來我往,推推搡搡之中前行。
我突然看到前方出現一道光亮,十分耀眼。我猛地踩閘,停車。推開車門,不禁大吃一驚。藉着月色,朦朧中依稀可見,腳下一片濁水不停地咆哮翻滾着。
人的一生,會經歷許許多多的人和事,但更多的會被時間的長河淹沒,慢慢地逝去,不會泛起一點漣漪,好像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一樣。但是,有些人和事,是無法忘記的,即使早已成為過去,但是它們仍然深深地鑲刻在腦海裏,無法抹去,而且會時常想起。
這件事,雖然已經過去幾十年,但仍然完好地保存在我的記憶中。我相信,這肯定是一起自然現象。我曾經翻閲過不少書籍,想從中找出答案,但至今未有頭緒。我想這種自然現象目前還不能解釋清楚,因為人類對自然界的認識仍很侷限,而自然界的神奇則是無限的。對於一些怪異的現象和離奇的景觀一時還不能解釋,實屬正常。但隨着人類對自然界的認識逐步深入,自然界中仍無法解釋的現象,會被人類逐步認知,當然這是後話。
這是我人生中的一段奇特的經歷,幾十年來總是在腦海中縈繞,揮之不去。

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幾內亞比紹大使館辦公樓
(圖片來源:馮雲坤)
清晨4點多,我回到了使館,又飢又餓,來不及洗漱,一頭倒在牀上睡去。大約7點多,小王敲門提醒我不要忘記上午大使的活動。
我艱難地睜開眼睛,又開始了新的一天。那時沒有手機,活動回來後,我馬上衝到辦公室給醫療隊打電話,詢問妻子的病情。醫療隊的翻譯告訴我,妻子輸入奎寧後很快退燒了。我一顆懸着的心才真正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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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走進非洲》
作者 | 田廣鳳 圖片 | 網絡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