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主義人性研究展示了驚人事實但道路漫長 | 展卷_風聞
返朴-返朴官方账号-关注返朴(ID:fanpu2019),阅读更多!05-07 09:59
編者按
眼下,新冠三年的嚴格管控留下的心理陰影仍在,而俄烏戰爭帶來的核武威脅更是令人心焦,這個世界不戰不鬥是否可以?不那麼惡狠狠地互撕是否可以?近代以來,學者、政客給出的主流回答是鬥爭常有理:生存鬥爭、適者生存,暗示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皆其樂無窮,鬥爭長才幹。可是,人性真的如此愛爭執、不願合作嗎?沒有抽象的、不變的人性,任何人也沒法嚴格證明人(或更一般意義上的生命)就這個德性。學界可能要長時期學習自然主義地看待問題,不是從原則出發,而是從實際出發;既不拔高人性,也不貶低人性。荷蘭年輕學者佈雷格曼(Rutger Bregman)的著作Humankind: A Hopeful History出版後,立即引起學者多種討論。此書近年引入中國,是恰當還是不恰當?這依據個人的判斷。中譯本有兩個序言,一為陳嘉映教授撰寫,一為劉華傑教授撰寫,兩人的看法也不相同。本次先刊出劉華傑序,他贊成佈雷格曼的論點,同時也引用了張岱年先生很久以前關於中國古代人性觀的論文。
撰文 | 劉華傑
責編 | 方阿美、劉祥輝
佈雷格曼(Rutger Bregman)1988年4月26日出生,是一位非常年輕的荷蘭學者,比我小了20多歲。他憑藉清晰、獨立的學術判斷力,結合堅定的信念,對人性給出了完全不同的描述。在我看來,其《人類的善意》(Humankind: A Hopeful History)的基本觀點是,人類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壞!
這樣的結論簡直太平凡了,但是它又非同尋常!此書屬於稀有種類,是我尋找了多年才找到的那類作品。十多年前我就相信一定會有人寫出這樣的書,沒想到的是,其作者竟然如此年輕!2021年湛廬公司送我佈雷格曼《人類的善意》一書的內部審讀本。我連夜讀完,給編輯發了微信:“正是我尋找的書!走在街上遇到一個人,他(她)是騙子的概率有多大,按性惡説是百分之百,按一般的理性主義分析是50%,而實際上我們都知道,那是小概率事件。”(2021年5月28日)
但是,長久以來學界並不這樣認為。
01
西方主流學者的人性論偏見
我們通常嚴重誇大人類做惡的動機,低估人類行善的願望。而這種判斷會被“文明”放大。對人性的悲觀看法是一種“反安慰劑”:我們相信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我們就會趨於成為什麼樣的人。於是,受教育程度越高、越有文化的人,反而可能越自私,更容易成為“精緻的利己主義者”。真的如此嗎?怎麼會這樣?
歷史上一大批著名學者對人性做出了想當然的錯誤判斷,傾向於看到人性惡的方面。修昔底德、奧古斯丁、馬基雅維利、霍布斯、路德、加爾文、伯克、邊沁、尼采、勒龐(Gustave Le Bon,1841-1931)、道金斯、亨利奇(Joseph Henrich)、德瓦爾(Frans de Waal,1948- )等,都認定人天生自私,其學説的出發點是“人傾向於幹壞事”。看一看西方經濟學、社會學中流行的理性人假定,演化心理學(evolutionary psychology)中的“自私的基因”學説和“總適合度” (inclusive fitness)理論,會進一步確認當代人文學術界和研究人類行為的自然科學界,都傾向於假定人類天性自私和好鬥,缺乏善意與合作精神。現實的人性呢?正如本書所展示的,已經實施的大量實際調查否定這類根深蒂固的偏見,人類在危機關頭以及在日常生活中,通常能夠保持我們自己都難以意識到的良好教養!當然,反倒也不少。
那麼一個問題來了,為什麼如此多聰明的學者會有這般偏見?這是個大問題。可以有多方面的解釋,我只給出一種解釋:對人類行為和人類本性的研究數千年來基本上被先驗論、目的論所壟斷,自然主義視角的研究通常不佔上風。前者並不必然導致性惡論,卻有助於性惡論的迭代、擴展。比如,墨索里尼、斯大林、丘吉爾、羅斯福都讀過勒龐的《烏合之眾:大眾心理學》。新聞和歷史著作也都傾向於傳播和描寫衝突、戰爭、犯罪、災難、不幸、暴政、壓迫,打開電視機或者用手機登錄新聞網站,不是這出事了就是那開火了,正常事件雖然天天發生,即使佔據了99.99%,也很難成為新聞,稀有事件總是搶先侵入人類視聽,造成天下不太平、危機頻發的假象。而這樣一種印象又會刺激政客、資本家、技術狂徒,令他們找到種種藉口對世界進行“合理”干預,干預的結果往往使局面進一步加劇。這就是現代世界運作的套路,你我可能不是主角,但作為配角一直參與其中,每收看一次就相當於點贊一次。
道金斯是一位關鍵人物,被説成是我們這個時代科學理性精神的代表(這個説法很可疑,他的“花言巧語”不但不能為科學增光反而可能令公眾遠離科學),可惜他因自己的不恰當表述,令讀者對人性產生了諸多誤解。原來我很認可其寫作,還就其“伊甸園之河”的美妙比喻撰寫過長篇文章(將他與法藏和尚進行了對比),直到2006年整理完《看得見的風景:博物學生存》第5章“重建共生範式”,我才弄清了其思想的矛盾之處,從而告別了其假達爾文主義。為何説他是假達爾文主義呢?他不是被譽為達爾文的鬥犬嗎?沒錯,也許正因為過於自信和好鬥,他迷失了方向,背離了達爾文的自然主義傳統,染上了目的論的偏見。後來有朋友再來請我推薦道金斯的書,我都謝絕了。
著名博物學家、昆蟲學家、社會生物學家E.O.威爾遜於2021年12月26日去世,我撰文紀念並順便評論了利他魔咒(altruistic spell)背後的哲學(見《生物多樣性》2022年第1期),在道金斯-威爾遜之爭中我支持後者。被“利他魔咒”迷倒的學者存在兩個未加反思的預設:(1)非對稱性預設,即“利己”(或“自私”)是基本的,是出發點,是説明項(explanans)之一;而“利他”是第二位的,是有待説明的被説明項(explanandum)。(2)個體主義預設,即個體優先,共同體次之。這個預設在經濟學、社會學、人類學、演化心理學中都廣泛存在。其基本意思是,一個系統中,個體的行為是第一位的,系統的行為要通過個體行為及其組合推導出來。但在馬克思看來,“個人是社會存在物”。這兩個假定都是可以質疑的。
其實,只要做細緻的自然主義式調查,就能確認“利他”是一個普通事實,並非稀有事件,沒必要為利他現象的存在感到奇怪。“利己”和“自私”有重大區別。把近似中性的“利己”都劃歸於“自私”,相當於無形中擴大了“自私”的指稱範圍。“以惡的眼光看世界,滿地都是惡棍;以善的眼光看,到處都有聖人。”世界本身多姿多彩,有善有惡,分形交織(be fractally woven),而且善惡並非一成不變。另外,“利已”與“利他”都是有條件的,是在系統層面表現出來的一種特徵,一個人對某些人在某些時候展示“利他”、有時展示“利己”,不會針對任何條件都給出單一不變的反應。
02
中國古代學者的人性觀念
非西方世界的人性觀念,好像並不為性惡説所壟斷,比如中國古代有著名的孟子性善説,長期以來為教育界所稱道。當然,中國古代也有荀子的性惡説。它們都不是完全建立在自然主義基礎上的哲學、科學,但與自然主義比較接近。
著名哲學家張岱年先生認為,人性是一個具體的共相,而非抽象的共相。在先生看來,中國古代學人關於人性善惡有如下幾類想法(見《北京大學學報》1986年第1期):
(1)性善論:孟子,後有宋明理學及王夫之、顏元、戴震。
(2)性無善無不善論:告子,後有王安石。
(3)性惡論:荀子。
(4)性有善有惡論:世碩,後有董仲舒、楊雄。
(5)性三品論:王充、韓愈。
(6)性二元論:張載、程顥、程頤、朱熹等。
其中,類型意義最為明顯的是孟子的“道性善”和荀子的“性惡論”。在孟子看來,“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認為人皆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即有道德的萌芽,但需要培養擴充。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能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説得也比較有彈性,他只説人可以為善,而不是必定為善。荀子則把惡歸於性,把善歸於習。把人“欲為善”這種向善的追求説成是“人性惡”的一種證明。張岱年先生認為荀子的觀點不妥。若善有待於學習,惡也有待於學習;善固非性,惡也非性。荀子人性學説的貢獻在於反對“道德先驗論”,認為聖人之性與眾人之性一樣,堯舜與桀蹠其性一也。總結起來,張岱年先生説:“如果所謂性指生而具有無待學習的本能,那麼應該説性是無善無惡的,告子所謂‘性無善無不善’也是正確的。如果所謂性包含待學習而後實現的可能性,那麼應該承認性有善有惡,世碩‘性有善有惡’或戰國時期‘性可以為善,可以不為善’的觀點是正確的。”而孟子專講性善,陷於一偏;荀子專講性惡,有自相矛盾之處。
按自然主義的思路,人性如何或者人在特定環境下的行為表現如何,不是靠推理能夠得出的,需要實際調查。作為哲學假定,比較有説服力的想法是:人性有善有惡,但可以變化;同一個人也可以時善時惡。
03
《人類的善意》在當下的意義
2021年剛拿到此書、討論其價值時,編輯也坦言:讀者未必買賬。如作者所言,“最暢銷的歷史類圖書總是與災難和不幸、暴政和壓迫有關。第一主題是戰爭,第二主題還是戰爭,第三也還是戰爭,最多只是在戰爭上再加了點佐料而已。”在中國可能不全是這樣(但網絡好戰分子也不少),但聳人聽聞、勵志、揭秘、成功學的套路,仍是暢銷書的主模式。
電視台、網絡媒體希望不斷出現驚人的事件,簡直迫不及待,就像二流相聲演員恨不得下台用手指捅觀眾的腋下以博取笑聲一般。讀者、觀眾也需要新聞,特別的新聞,因為他們已經習慣於消費新聞,就像習慣於吃飯、睡覺、作愛一樣。如何能夠持續不斷地滿足這些要求呢?即便沒有什麼事情,也要造出事情,挖出事情。“高級政客”如果沒有足夠的智慧,也容易陷入其中,並將整個國家、民族置於爭鬥的惡性循環。和平、可持續發展,應當成為“人類世”中人這個物種的宏觀發展戰略,得到所有人的認同。可惜,軍事集團慫恿衝突升級、發言人打口水仗,每天都在發生,令人覺得現實世界一團糟,沒有了希望。
這正是現代性的悲劇之一。然而當我們這樣敍述時,又落入了或者説確證了人性悲觀的信念!
此書不限於討論對人性的判定,還廣泛涉及到如何對複雜系統進行研究,比如米爾格拉姆電擊實驗存在的問題。“控制實驗”方法對於無機的力學、物理、化學系統甚至一小部分生命系統具有極好的效果,是培根所倡導的“博物探究與實驗探究”中新興起的一部分(後者),它成為當今自然科學四大傳統(博物、數理、控制實驗和數值模擬)中最核心最高效的方法。但是,它的確不能簡單地應用於人類行為的研究。刻意設置的某些實驗條件(即控制),可能是不允許的,由此而得來的數據即使可重複,也可能不反映系統的本來面目,就像對嫌疑人用酷刑而導致冤情一般。這樣的科學研究,實際上不夠科學,屬於不合格探究。但它以科學的名義在操作,搶奪了話語權。
在平凡、模式化的世界中,人類行為越來越缺乏內在驅動力。有“進取心”的社會管理者、老闆要改變這種狀態。基於糟糕的行為科學和心理學研究設計的管理措施,相當成問題。經濟管理中普遍採用的激勵機制會走樣,人們為目標、獎金和懲罰的預期所累,“道德指南針”弱化。這相當於人類自己奴役自己,人被當作某種機器對待。調查顯示,只有13%的員工在工作中感受到了“投入”,即真心喜歡自己的工作。心理學家德西(Edward L. Deci, 1942- )的結論是,不應當過多考慮激勵別人,而應當多考慮如何塑造一種好的社區、社會,使人們在其中能夠自我激勵,即調動個體的主觀能動性。
這部書還談到學生成長過程中缺少户外遊戲、監獄和學校高發的霸凌現象、“團結才是我們的天性”、美國的犯罪率最高、“破窗理論”和“飾面理論”與一般人性的矛盾、“更多的接觸有助於緩解和消除仇恨”等,相信許多人關心這類事情。
自2020年初以來,人類進入了一個“新(冠)時代”,大家都清晰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不方便、猜忌、鬱悶,國與國、地區與地區、人與人表現出空前的不信任、諉過,悲觀主義和陰謀論籠罩全球。而悲觀主義又容易變成一種“自我實現的預言”。人類社會在諸多方面的確在進步,不管我們如何糾結於“進步”的定義。但同時由於多方面的因素人們變得焦慮,不夠樂觀,彼此缺乏信任,無法耐心相處。也許讀了此書,這樣的負面情緒能夠多少得到部分緩解。
人性比我們想像的要好,是《人類的善意》反覆提醒我們的。如何簡單地證明這一點呢?我突然想到一個例子,講出來也許會捱罵,但還是願意説出來:在當代,成功詐騙的案例並沒有減少,而且受騙與受教育程度關係不大。這世上有誰沒有被欺騙過?人為什麼會被拙劣的騙局欺騙?騙局有千萬種,多數人被騙不是因為傻,而是因為心地善良。如果你很少被騙,未必説明你真牛,很可能驗證了你夠壞。
指出這一點,並不是希望更多人受騙或者認定受騙活該,而是提醒所有主體善待人性中善良的部分。還能怎樣呢?“接受你偶爾會被欺騙這個事實。這只是用來換取對他人的信任的一個小小的代價。”
作者佈雷格曼在全書中一再提及的“現實主義者”,我認為,更準確的表述應當是“自然主義者”。“我們實際上生活在A星球上,這裏的人們都天生傾向於善待彼此。”什麼是A星球?請讀第1章。注意,此書不是在傳教,也不是在忽悠他人行善,只是希望人們對實際情況有恰當的估計,使我們忠實於自己的天性,光明正大地做事。
(2022年2月11日於肖家河)
作者簡介
劉華傑,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物學文化研究者。著有《渾沌語義與哲學》《分形藝術》《中國類科學》《天涯芳草》《博物人生》《檀島花事》《博物學文化與編史》《勐海植物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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