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偉,中國最被低估影帝_風聞
最华人-最华人官方账号-有华人的地方,就有最华人05-07 07:29

作者:賀蘭楚石

漫長的季節
“往前看,別回頭啊。”

《漫長的季節》結尾中,知道兒子溺亡真相的王響,追着火車,對年輕的自己喊出這句話,喊完,他站在原地看着遠去的火車,背景音樂緩緩響起姜育恆唱的《再回首》。
這一幕,看哭了20多萬人。
當劇中的人物已經不再執着於難堪的過去,走出困住他們的那個秋天,在飄雪的冬天重新開始生活時;劇外的看客們,還依然困在劇情中,一遍遍重刷感慨他們的命運。
收官當天,熱搜上對它的評價只有兩個字:封神。整部劇的評分也從一開局的9.0飆升到9.5,破了豆瓣近五年國產劇的最高評分紀錄。
有人説,它贏就贏在往懸疑的外殼之下,套進了一個時代下小人物命運的內核。出彩的不是故事,而是人。
全劇圍繞着“王響”展開。
他是個笑着哭的悲劇小人物,經歷了一個從上到下的落差過程。

1997年的王響,活得有底氣,有臉面。在他眼裏,他爸挖過樺鋼的第一鍬土,從廠史上,他們家就是“名門望族”。
他的廠編制,就是下半輩子的保障。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哪兒黃了,就算樺林黃了,我們樺鋼黃不了”。還經常微抬着下巴,眼皮一耷拉,眼睛一斜,就開始到處教訓人。
他以主人翁的姿態懟老職工:“垃圾箱翻成垃圾堆了,能翻出大彩電呢?樺鋼是我家,衞生靠大家,作為退休老職工,這點覺悟都沒有啊?”

就連老婆、孩子,他都放不下那種優越的勁兒。
妻子拿來油條,懟妻子:“都懶出花來了,拿個盤子裝。”

看到兒子在寫詩,不懂裝懂,也要教育兩句:“詩這個玩意兒講究個合轍押韻,第一句打個響指吧,第二句就應該是吹起小喇叭,嗒嘀嗒嘀嗒。”
看到兒子不耐煩,就開始教訓,灌輸他説的絕對正確的觀念,並説教兒子:只有進廠,才是正經工作。
面對廠長,他也保持着一種根正苗紅的清高:級別沒你高,但廠身份比你高貴。當廠長勾結外人撈錢,還亂搞關係;保衞科長倒賣公家財物,被王響發現後,他沒有同流合污,把人得罪光了。

到了1998年下崗潮,王響的優越、驕傲全都被現實碾成了灰。
他的名字在下崗名單裏,以往勞模的身份並沒有任何幫助。王響開始慌了,他找到刑警隊長,積極參與碎屍案,想立功來保住這份工作,卻沒意識到時代已經開始變了。
但他還固執的認為,廠子只是暫時遇到了困難,可命運的多米諾骨牌一旦開始,就再難停下。
王響還沒保住工作,兒子就意外身亡了,他心裏的支柱倒塌了一大半。看到屍體那一刻,他從以往對兒子慣用的父親威嚴的“起來”,變成小聲懇求“爸不説你”,再到最後崩潰大哭,一聲“陽兒”喊盡了他的絕望。

回家面對妻子,一向大男子主義的王響,小聲問出了一句:“兒子像擺這行不行。”

但幾個小時後,妻子自殺了,王響嘴裏拼命喊着“救命”,更像是喊給這個時代聽的,他低頭示弱了,但時代的車輪只是匆匆碾過,留給王響的只有認命。
一天之內,他給妻子、兒子辦銷户,户口上只留下他一個人,就是這麼苦的一個角色,後期卻一直在笑。
但笑得越多,就襯得他愈發可憐。
有一場戲,是王響做好了一桌飯菜,夢到兒子回來了,他們一起吃飯。全程王響沒有掉一滴眼淚,嘴上一直掛着笑,忍着哭腔給兒子介紹桌上的菜,催促兒子吃水撈飯。
該哭的地方,王響卻一直在笑,這種強撐的若無其事,就是在告訴自己,真的在跟兒子對話。
面對愛的人,他也是笑着放手,一句“祝福,勿忘我”跟巧雲作了最後告別。因為兒子王陽,他被困在過去,但他不能讓愛的人也困在過去。

結尾,他得知兒子死亡真相後,沒有如釋重負的痛哭,只有淡淡的笑。他笑的是終於可以給兒子一個交代了,終於可以往前走了。

王響個人的悲劇和時代緊緊捆綁在一起,他的苦被範偉演出了層次。
從哭到笑,從強到弱,範偉揉進了自己的人生經歷,對觀眾講出了一個温暖的悲劇。這讓不少人看紅了眼:“以前看見範偉總想笑,現在看見範偉只想哭。”
甚至鄭州、上海、武漢、泰安等10個城市的出租車師傅,在車上拉起橫幅,為劇中的王響打氣加油。

● 鄭州出租車拉起橫幅為劇中的王響加油
這不是第一次範偉的演技被認可。早在2004年,演完《看車人的七月》,他就不再是隻會“賣枴”的範偉,而是“影帝”範偉。
只是太多觀眾的掌聲還停留在20年前,記憶還停留在台上“臉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伕”的範偉、《馬大帥》裏的遼北第一狠人彪哥,《劉老根》裏的藥匣子。卻沒意識到,範偉早已跳出喜劇人的框架。
他“影帝”的那一面,被忽略太久了,是時候該被看到了。

從小品演員到影帝
2005年,43歲的範偉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離開相聲和小品。
他在一個採訪裏坦誠:壓力太大了,容不得一點錯。2005年上台口誤那次,把“非常6+1”説成了“非常6+7”,感覺到了極限,再也上不了了。

再加上自己性格太過內斂,相聲又需要很外放,站到台上,自己就是自己,不適合也很難改變。哪怕範偉已經有了很多經驗,該説貫口的時候依然會緊張,沒辦法的事兒。

而演電影、電視劇就不一樣,一進入角色,可以是範德彪藥匣子、王抗美,隨便一個人,這讓範偉自在很多,也自信很多。
可他想徹底撕下自己喜劇人的標籤,並不容易,他演的喜劇太火了。觀眾一看到他就想笑,成了導演選角時最擔心的地方。
2004年,範偉找到《看車人的七月》的導演,想爭取杜紅軍這個看車人的角色,但對方只是敷衍地説了一句:“回頭聊”。
他覺得範偉身上的喜劇成分太重了,又不是科班出身,不是一個最佳選擇。
這種不看好,範偉習慣了。從兒時學藝,他就聽過太多的拒絕:學舞蹈條件不太好,搞聲樂也是業餘,拜師學相聲被説條件一般。
從來不是天賦型選手,靠的只有努力。
2006年,範偉接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文藝片《芳香之旅》,為了演好公交車司機老崔。還沒開拍前,他揣摩人物的筆記就寫了一萬多字。
人物是勞模,他就三個月不吃一粒米,讓形象更接近。人物變成植物人,他就專門跑去醫院觀察植物人,發現植物人對外界是有反應的。拍這場戲時,他把這個細節加了進去。當春芬坐在老崔牀邊一邊哭一邊説話時,同一時間,躺在牀上不能動的老崔也流出了一滴眼淚。

為了把小人物演活,範偉每天都在琢磨細節。
2003年拍《手機》的時候,他演的是一個河南農民,需要説河南話,而範偉是東北人,為了説得像,他專門跑到鄭州,請了一個人到賓館,專門聽他説那幾句台詞,直到當地人聽了沒問題為止。
造型也是他觀察到當地農民,穿着跨欄背心、外面穿個汗衫,嘴裏叼一根煙卷,八字步,挺着肚子走路。回去,他就用在了人物身上。

2008年,範偉演《耳朵大有福》裏的王抗美。是個出生在20世紀50年代的人,為了符合這一點,範偉在騎車的時候,加了一個細節:先拍拍車座的灰。這是他從他爸爸那裏觀察到的,他們那輩人都有這種習慣。

還有一買一送的兩個細節,範偉也很在意。
一處是他在小賣部裏,泡了一包1塊1的方便麪,買了四瓶1塊4的雪花啤酒,一盒1塊5的大前門煙,總共花費9元錢。
另一處是他往外送東西,在退休歡送會上,王抗美把白皮中華煙送給了單位同事,滿不在乎地説:“拿去抽吧,家裏還有。”
兩處一對比,王抗美虛榮、愛面子的性格顯露無疑,這個人物就演活了。
到了2016年,他拍《不成問題的問題》,在裏面演一個好壞難分的農場主任,有一場戲是丁五原落水後走上沙灘,範偉就問道:“我應該在鏡頭前停下再走還是繼續走?”這樣一個細節,他琢磨了好久。

許鞍華評價他的表演:“他演一個不能説是壞人的角色卻誠懇到可怕,表演還可以幽微到如此地步。”
憑藉這個角色,範偉拿下了金馬影帝。
從此,範偉演出了自己的戲路,沒有所謂的演技炸裂,只有落地的真情實感。
用當初入行學藝的笨拙,一點點在影視圈拼着範偉的名字。
58歲,範偉拍《我和我的家鄉》時,連續淋4天雨也毫無怨言。60歲,拍《漫長的季節》時,他4點半就起牀畫老年妝。

當觀眾一次次因為“老範”“王響”淚流滿面,驚覺眼前讓他們哭的人,就是曾經逗笑他們的範偉時,他早已獲獎無數——
金馬獎、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獎、開羅電影節的特別表演獎、華語電影傳媒大獎最佳男演員獎……
從相聲圈消失18年的範偉,再認識時,已然是一個老戲骨了。
以前他擅長搞笑,現在擅長的是演好一個個小人物。

丟掉的“雙枴”
在《漫長的季節》播出後,有人採訪範偉:“為什麼演王響?”
“年紀越大越想演點複雜的人。”
範偉的這個回答,在2019年演《長安道》時,也説過一次。
他在那次採訪裏説:“(人物)別一直煽情,不管好人壞人,你得有邏輯。哪怕是個悲情人物,裏面稍微有一點幽默元素,喜劇人物裏邊有一點悲劇底色,這樣的人物也可信,演起來也會有意思。”
這是他給自己定下的一個挑戰:專門接複雜的角色。
“我希望觀眾能夠看到我在電影中不一樣的表現,我不想只是做一個有名的演員,我希望能夠成為一個更好的演員。”
這種嚴苛要求的背後,是範偉敏感、自卑的性格。
從小,他就活在家裏定的規矩裏。
小時候,有個舅舅到他家做客,就吐槽:“在老范家啊,這杯水,要喝一口添一口。”因為還是小孩的範偉就端着茶壺站在旁邊,看他喝一口就趕緊加一口水。
這是父母的要求,他必須做。

這導致他長大後特別不自信,對什麼事兒都很較真,渴望被人認可。
結婚後,有次夏天,他流着汗在廚房裏做了一大碗紅燒肉,端出來給老婆孩子,特別自豪地説:“吃吧。”結果兩人一口沒動,他就發火了。
因為他自己在80年代的時候,不怎麼能吃到肉,只能偷摸做一碗紅燒肉,冬天的時候放在牀底下,每次吃飯拿出來吃一點,開上三四天的葷。現在條件好了,自己又費很大心思做出來,家裏沒一個人領情。
一氣之下,範偉就把那碗紅燒肉全吃光了,一甩筷子就出門了。妻子打了十幾個電話也不接。
因為一碗紅燒肉,他生了最大的一次氣。他在節目上説到這件事時説:“太希望得到認可了,不希望給大家帶來失望。”
在演戲上也是如此。

哪怕拿過很多獎,被人誇是表演天才,他也一直提醒自己:什麼是天才,就是不費什麼勁,又把它做得很漂亮。而自己是費挺大的勁,最後只做得差不多。
所以他在表演上特別一根筋,每演一個人物,都會傾注很多心血。
小津安二郎導演曾説過:“人生和電影都是以餘味定輸贏。”這句話,在範偉飾演的每一個小人物裏都能看到。
喜劇的外衣,悲劇的底色,你能從那些人物身上看到自己,也能看到人性、社會。
比如王抗美、王響,他們身上底層打工人失業後的難,直接拋出一個現實問題:底層中年人失業後,面臨的養老、生計怎麼解決。
王抗美退休後,卻上要養80多歲的父親,下要養不務正業的兒子,老婆還生病住院。他去擦鞋被無賴敲詐;去蹬三輪身體不行;去幹傳銷又被查封。
中年人,只有銀行卡上的空白和一地雞毛的生活。
王響也是如此,拋開喪妻喪子,他同樣遭遇了“被下崗”,當年的下崗潮,現在的裁員潮,不同的時代,中年人的境遇卻完全一樣。
還有最經典的範德彪,他被開除、被人騙錢、開垮美容院、舉報黑診所再次失業。永遠在折騰,永遠在失敗,在《馬大帥》播出20年之後,還有很多年輕人用着彪哥的那句“咔咔咔!我撓~撓他!”,來對抗不如意的現實。

小人物身上不光有難,有苦,還有樂。
範德彪、王抗美、王響這三個是典型的苦中作樂。他們的生活態度就是:“彪”着活,用幽默去消解生活帶來的苦難。
小人物就像範偉帶到觀眾面前的一個鏡子,將現實照進影視,看的人苦的齜牙,但又忍不住咧嘴。

哭過笑過後,我們最終還是選擇顫巍巍地起身,整理乾淨自己。
掩掉所有狼狽。
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前看,向前走。
● 參考資料
[1] 《魯豫有約》 2013.03.31
[2] 《影視風雲》2013.06.05
[3] 《新聞當事人》 2019.11.03
[4] 人物 | 所有的愛恨都不是百分百
[5] 南方人物週刊丨我特別不願意成為焦點——對話範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