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賣的奶奶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05-08 13:33
作者 | 三伏
來源 | 最人物

幾本日曆催出了無數眼淚。
今年年初,26歲的海櫻無意間發現了去世8年的爺爺,留下的整整12本日曆。
最早的一本是1990年,最近的是2014年。日曆上記錄着爺爺在世時的當日瑣事。從最開始的“領糧本”,到後來的“64歲生日”,中間還夾雜着許多句“問海櫻情況”。
海櫻一頁頁翻閲着這些日曆,像是重走了一遍爺爺的人生。
海櫻拍下這些日曆上的文字,在社交平台上引發了上萬次點贊,幾千條評論中,網友們爭相回憶着自己的祖輩。
我們嘗試着聯繫了更多的年輕人,去回憶與祖輩有關的故事,發現普通人的人生也是一條波瀾壯闊的長河。
在成為我們的祖輩之前,他們是他們本身,他們留下的舊物,是一個時代的投影,也是一個時代的落幕。
以下是這些年輕人的講述。


2023年,奶奶去世之後,長輩們整理奶奶的遺物時,我才得知這些日曆存在的。
日曆一共有12本,裝在一個袋子裏,破舊泛黃。其中有幾本已經散了,被長輩們用線又串了起來。
留存最早的一本是1990年,那時我還沒有出生。

爺爺的日曆
日曆的內容像是爺爺的備忘錄,記錄着他當天發生的事情:今天去了哪裏,買了東西,物價多少。
還有些內容是名句摘抄,或是對兒女的掛念:給誰寫了信、去了電話,誰今天要來看他。
1991年的某一頁上,爺爺寫到:“交換糧本,上年結轉70.5公斤。”我很好奇,原來到了90年代還有糧本這類的東西。
1992年,他記錄下了自己的退休:“去蒲城隊部辦退休手續。”
也是在這本日曆上,他寫他的家鄉:“東北老家來人。”我才知道他始終牽掛着故鄉,但這些情感,爺爺從未對我提及。

在我的印象中,爺爺永遠是一副開心的樣子,似乎沒有煩惱。
每年過年的時候,爺爺會問爸爸什麼時候回去,到了那天,爺爺提前一兩個小時就在院子裏轉,有時會遠遠地迎出家門,看到我們的車來了,他就走在前面,領我們回家。
他還會將整條煙的外包裝留下來,就在那個硬紙板空白的內面,寫下過年這幾天的菜譜。
在日曆中,我卻看見了爺爺的擔憂、坎坷、痛苦與無奈——他只是擅長內斂,沒有對兒女表達出來。

1995年,他記錄下了自己的生日。
“今天是我64歲生日,是我和老伴兩個人過的。早晨吃了一碗雞蛋麪,晚上吃酸芽餡餃子,很平淡。感冒初發。”
因為我們家並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包括我父母、我個人,幾乎都不會慶祝生日,我把這幾頁日曆給家裏的長輩看,大家看過之後,十分後悔,覺得疏忽了老人的心情。
我才意識到,爺爺奶奶的生活很簡單,沒有我們如今這麼豐富,更多的時間就是在回憶過去的事情,以及想念兒女。
但時間已經過去,他沒有留給我們補償的機會,只留下了無數心酸與悔恨。
奶奶去世之後,我在社交賬號上寫下一行字:“愛與遺憾總是交錯存在。”

爺爺記錄的64歲生日
1997年,我出生之後,因為父母工作忙,奶奶來西安照看我,爺爺一個人住在咸陽。
在我的記憶中,他們就是世界上最和藹可親的老人形象。
爺爺時不時會來看我,他有一個復古的皮包,每次打開這個皮包,裏面都是他帶給我的好玩的、好吃的。
我上學之後,奶奶就回了咸陽,我們時常會通電話,但我能感覺到爺爺奶奶在電話裏的小心翼翼,似乎唯恐這通電話會耽誤我的學習。
那些沒有説出口的關心愛護、操心擔憂,就被爺爺寫在了他的日曆中。

兒時海櫻與爺爺奶奶
從1997年開始,爺爺的日曆中出現了許多次“問海櫻情況”、“給XX通電話問何時去看海櫻”、“給海櫻電話問情況”。
2006年春節,爺爺在日曆裏記下了一長段文字,把這一頁的空隙填得滿滿當當。
“收到海櫻短信給我們拜年!回覆:海櫻能發短信給我們拜年,(字跡模糊)高興!祝你在狗年裏,旺,旺,旺,身體更健康,學習更進步!”

爺爺記錄的拜年短信
我能從這段文字中體會到他強烈的開心。相似的場景還有,我曾經用零花錢給爺爺奶奶買了兩頂帽子,收到帽子之後,他們迫不及待地戴上,拍了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我特別喜歡。

爺爺奶奶戴着海櫻送他們的帽子
此前,我和爺爺也曾有過書信交流,那時候我還小,寫得很短,爺爺都認真地給我回信。
後來爸爸告訴我,爺爺其實把我給他的信都好好地保留着,現在都在我爸爸手裏。
2012年,爺爺給我寫了最後一封信,信的開頭是:“你是我們的好孫女,我們永遠愛你。”
再之後,我們就是電話和短信交流為主了。

爺爺給海櫻的最後一封信
2015年,爺爺去世了,再到今年,奶奶與他團聚。
之前,我沒有體會到一個詞語,叫見字如面。
直到我在翻這些日曆的時候,我真的感覺我好像進入了一個平行時空,爺爺奶奶在這一天做着日曆上記錄的事情。
我一邊看,一邊不自覺地流眼淚,我甚至能想到爺爺坐在書桌前,用什麼樣的姿勢、什麼樣的心情去寫下這些話。
到現在,我還沒有看完這些日曆,我希望我慢慢地看,也希望他們能這樣陪着我,再久一點。


我的奶奶叫妹零,與“招娣”的含義幾乎相同,是希望不再有妹妹的意思。
記憶中,我第一次在奶奶口中聽到她自己的故事,是在一個原本愜意的午後。
那時我上小學,和奶奶、堂妹坐在院子裏擇花生,奶奶突然對我們説:“一定不要跟男孩子玩,男孩子很壞。”
我很好奇奶奶為什麼要這麼説,在我的詢問聲中,奶奶開始講她的人生。

圖源視覺中國(此章節下同)
奶奶是被拐賣到廣東的。
具體的記憶已經模糊,她只記得那時候打仗,她的姐姐拉着她的手往外跑,奶奶當時也就三四歲,她的姐姐已經十幾歲了。
她們遇到了一個男人,説可以收留她們,但沒過幾天,她就發現姐姐不見了。
後來,她被拐賣到好幾個地方,到她有清晰的記憶的時候,已經到了我們現在的城市,在大户人家家裏做小丫鬟,吃剩飯,時常捱打。
那時候,她還不到十歲。
她對我説,有幾個當時和她一起做丫鬟的小姐妹,都沒有挺過來,我再追問具體細節,她只説:“女孩子那時候稍微長得好看一點就會被欺負,不丟命已經很幸運了。”就這樣簡單帶過了那些苦痛。
奶奶只記得自己叫妹零,後來上户口,她把打工那家人的姓放在名字前面,出生日期那欄填了1935年生人。但據我觀察,奶奶的年紀應該比户口本上還要大一些。
奶奶19歲時,和我爺爺結了婚。兩人相識時,一個是丫鬟,一個是長工,奶奶流落他鄉,爺爺無父無母,後來兩個人互相扶持,分到了田地,靠務農養活了這些兒女。
這就是我出生之前的故事了。
我與奶奶相遇時,前塵往事都藏進了她的皺紋裏,已經是白髮蒼蒼的模樣了。

我小時候是討厭我奶奶的。我覺得她和我有仇,總是在折磨我。
奶奶家和我家離得不遠,走路大概要十五分鐘。
每天早上六點半,她準時來叫我起牀,然後再去買菜,買完菜回來也就七點鐘,看我還在賴牀,她就會一直叫我,直到我煩不勝煩,穿好衣服起來,她才會回家。
哪怕,我起牀之後,也沒有事讓我做。
她還很摳門。我記得那時候她去買早飯,我媽媽給她錢,讓她幫我帶杯豆漿,她反口就説我:“喝什麼豆漿,你不能喝水嗎?還能省下一塊錢。”
但我記憶更深刻的是,我上高中時,因為我們城市比較落後,媽媽想送我去另一個城市上學,要交一大筆擇校費。
很多親戚都勸我爸媽,説女孩子沒必要在讀書上支出這麼多,類似這樣的話,奶奶卻從來沒有説過。
她經常和我説的一句話是:“你一定要努力讀書,去更遠的地方認識更好的人,不要留在這個小地方。”
年紀漸長,我開始慢慢了解她,也開始試着去理解她的選擇,品嚐她的苦痛。
她確實很節省,87歲時還在打零工,接工廠裏的散活,給人粘假花,粘一個也就賺幾分錢。
我們小輩都很不理解,因為她有養老金,子女們每個月也都會給她幾百塊錢,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費這份苦,一天也就賺十幾塊錢。
同時,我也清晰地記得,我們家建房子時,我爸爸試探着問她有沒有多餘的錢可以借,她二話不説拿出了十萬塊。
我很難想象,她是怎麼不聲不響地,攢出了這些錢。

2021年,奶奶生病了。
之前我們坐在一起,她會問我的近況,誇我長胖了,有肉了。但從那一年開始,她總長時間坐在沙發上發呆,不看電視,也不聽別人聊天,包括她和我們聊天時,在短短的十分鐘之內,她會重複三四遍同樣的問題。
我們才意識到,她可能是老年痴呆了。
我有時會想,像奶奶這樣不會寫字、很少拍照的老人,當時間流逝,我們也模糊了她的過往,她是不是就真的像從未在世上存在過一樣了。

2022年底,奶奶得了新冠,她的身體迅速垮了下來。
她走不了路了,僅僅站起來就已經很吃力。她越來越沉默,説話和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只能靠爺爺和子女們輪流照顧她。
我聽家裏長輩講,奶奶病情嚴重的那段時間,兒女們睡在外面的牀上,每到深夜,經常會聽見爺爺喊我奶奶的名字。
他喊她“妹零”,摸她的手冷不冷,一直喊到妹零睜開眼睛,他再哄她接着睡下去。

當我得知姥爺曾是南開大學的學生時,我都懵了。
我覺得那個年代的大學生,現在要不在搞研究,要不也該賺大錢,但我姥爺怎麼看都是一個很普通的小老頭。
他住的是五六十平大小的老房子,自己還在小院裏種菜吃,我媽小時候換下來的衣服也要留給我小姨穿。
直到有一天在他家的飯桌上,我姥爺喝高興了,開始聊自己的故事,我才知道,他不僅僅是大學生,還是村裏唯一的大學生。

三木姥爺年輕時
1941年,姥爺出生在河北石家莊正定縣底下的一個村莊。
上學的時候,老師給別人出10道題,給我姥爺出20道,他都能在規定時間範圍內全部做完,甚至全對。
那時候,幾個村周圍也就一個小學,姥爺告訴我,他要每天天不亮起牀砍柴、做飯,走一個半小時的路去上學。
“當時都是這麼上學的,也沒啥苦和累的。”他這樣説給我聽。
我反正覺得很不容易。不過,就算是這麼艱苦的條件下,他依舊考上了當地最好的初中,後來,又考進了最好的高中,一路順風順水。就沒曾想,報志願的時候,出了意外。
因為家裏成分不好,他想着能去鐵路上班就行,根本沒敢報南開大學,但他班主任覺得他有這個實力,偷偷給他改了志願。
後來,姥爺遲遲沒收到錄取通知書,以為自己落榜了,直到老師找到他,告訴他已經被南開大學錄取了,通知書在學校,姥爺很吃驚,説我沒報啊。
1960年,19歲的姥爺,進了大學校門,學的是物理相關專業。
再到畢業之後,他被下放到了遼寧本溪,工作是燒鍋爐。

60年代的遼寧本溪 圖源網絡
我姥爺很不喜歡燒鍋爐。
這工作又髒、又累,每天早上要去拉那麼沉的煤炭,他做得不爽。於是,他就被調去看大門了,和所學的物理專業還搭點邊,看的是電子局的大門。
平反之後,他被調去了科研所,再之後,他考上了高級工程師,又參加了單位的繼續教育,在遼寧大學進修了英語和計算機,最後被調到了本溪電子工業學校,當了老師。
以上,就是長輩們口中的,關於姥爺的故事了。
但在我的記憶中,我姥爺真挺樸實無華的,因為我印象中他就已經退休了,平時,他就喜歡自己在家寫字,訂報紙、看報紙,家裏報紙的邊緣上都有他的批註,字特別好看。

小時候的三木戴着姥爺的眼鏡
他還有一個神奇的小屋。
小屋裏有一個非常小的枱燈,一個還得調天線的電視,有一堆刻着字的小葫蘆,各種老的電器、老的放大鏡……在我看來都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保存得特別好。
但後來這些東西都沒了,因為姥爺搬去了大連,原先的這些東西也就只能在記憶中找了。
對了,去年過年的時候,我有讓他在我的平板電腦上給我寫個對聯,我説你隨便給我寫個字兒吧,他就給我寫了“勤奮”兩個字。
這字還挺好看的,因為電容筆掌控不好力度,我姥爺還研究了好半天。

姥爺給三木寫的“勤奮”二字
姥爺姥姥是在我上初一的時候搬去大連的。
我小姨在大連教書,再加上姥姥身體不大好,大連相對暖和一點,正好他們的老房子拆遷了,他們猶豫了很久,答應了女兒們的勸説。
姥爺本來就不愛説話,也不怎麼社交,之前在本溪還有幾個老頭朋友可以一起下棋,到了大連就沒啥同齡人和他嘮嗑了。
2018年,我上高三那年,姥姥去世了,姥爺就更孤獨了。
他每天早上五六點起牀,下樓溜達一圈,買點菜,中午吃完飯必須要午睡兩個小時,然後開始寫字、聽收音機,晚上八九點就睡覺。
很簡單,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前幾天,我也嘗試問姥爺的人生故事,他給我回了消息,説自己很平凡,沒什麼值得講的,哪怕我們都覺得他很厲害。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其實有很豐富的感情,但是很少外露。
我很少聽他抱怨,也沒有聽他提過什麼事情特別高興,只是在細枝末節中,窺見幾點他沒能藏好的情感。
比如我姥姥去世之後,他把頭像換成了一朵白玫瑰,之前他一直都是風景照。
還有河北疫情挺嚴重的時候,我媽説,姥爺看完新聞,把自己關進房間裏,偷偷地哭。
那個地方,離他的老家不遠。

姥爺給三木的回覆

我和姥姥關係最好了,甚至比我和爸媽都親。
姥姥長得很富態,大眼睛,大圓臉,笑起來門牙上有一道縫,不過現在補上了。我和姥姥長得就很像,但她的臉要比我圓一點。
在她圓乎乎的笑臉下,是她不願再多談的痛苦。

萍萍的姥爺和姥姥
姥姥出生在1943年,太姥爺是鄉里的供銷社主任,有三個孩子,姥姥是老大。
但我姥姥小時候,不幸得了小兒麻痹症,一隻腿長,一隻腿短,身有殘缺。
因為這個病,她失去了許多機會,生活也蒙上了一層酸楚。
求學時,她家中條件不錯,完全供得起她唸書,但因為當時考高中要體檢,她無奈在初中就告別學校。
之後,她在村裏的幼兒園當老師,後來因為結婚,她又失去了這份工作。
結婚那年,姥姥已經二十六、七歲了,我姥爺比她還大兩歲,至於他沒結婚的原因,是太窮。
我姥爺兄弟姐妹多,五個兄弟、三個姐妹。他的爸爸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只靠媽媽撐着這個家,還要供着我二姥爺唸書,家庭條件可想而知。
兩個“大齡男女”,就這麼湊到了一起。
再之後,姥姥在六年內生了三個孩子,也就沒有再去工作了。

姥姥的小賬本
姥姥家有一處果園,以前種葡萄,後來還種過桃子、草莓。
果園離她家不遠,也就幾十米,我走到那裏可能一分鐘都用不到,但姥姥要搬着小板凳,慢慢走過去。
然後坐在板凳上,一點點往下摘果子,再運出去。
她和姥爺兩個人,就靠着侍弄果園和種地,拉扯大了三個孩子,我大姨還考上了中國石油大學,現在在外地工作。
同樣在外地工作的還有我舅舅,所以媽媽會每個週末都帶我回姥姥家,她有時要加班,那我就自己回去,每個週末都得回去。
也許是姥姥家的飯格外好吃,也許就是沒有原因,我就是想去找姥姥。
如果讓我形容姥姥的話,那她就是最親切的老太太,也很有領導能力,大家都很喜歡她。
舉個例子吧。
因為姥姥腿腳不方便,出不了遠門,走個三五十米都要費很大的力氣,她們家每天都會有很多人去串門,和她聊天。
過年的時候,她們村裏會發一些米麪糧油,她的鄰居們都會在領東西時,問一下我姥姥有沒有來領,如果沒有領,鄰居們就會替她領了再送到她家去。
村裏發的東西不少,姥姥就覺得挺麻煩大家的,每年從我大姨家回去,就會帶一些特產,每家每户都送一些,也是感謝鄰居們幫自己看着家。
我還記得一件事。
我上初中的時候,媽媽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説姥姥被救護車拉走了。
後來我才知道,是她鄰居家的爺爺在打花生(用機器把花生殼去掉),姥姥去幫忙。突然,那個機器倒了,壓在了鄰居爺爺身上,機器很沉,我姥姥死命地往外推這個機器,然後有三根手指頭全部被這個機器攪斷了。
她現在右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都是缺的,我還挺難受的。

萍萍在社交平台上寫姥姥姥爺
2019年左右,我姐姐考完研之後,給姥姥畫了一個手機的使用手冊,非常詳細,圖文並茂。
姥姥因此學會了視頻通話,現在,我感覺她每天手機視頻不斷。
她和她的孫輩們,和我媽媽、大姨、舅姥爺,包括和她的鄰居,經常通過手機聊天。
我是在去年九月份來的杭州,始終保持着每週和姥姥視頻兩到三次的頻率,每次幾乎一個小時。
我們有很多話聊。我會和她分享我的工作,我今天又去哪兒玩了,她就和我講各種親戚的事情,或者村裏其他人的八卦。
如果我不喜歡聽她口中的故事,我就很直白地説出來,我姥姥也就不會再講了。
我們的相處實在是太日常了,好像每件事我都能記得,如果非要挑一件出來講的話,又沒有什麼太深刻的,不知道會不會打動人。

姐姐們給姥姥畫的“手機使用手冊”

我小的時候,爺爺奶奶和我們住在一個院子裏,我是在爺爺跟前長大的。
我本認為對他十分熟悉,但為了佐證我腦海中那個模糊的形象,我找到了我的哥哥姐姐們,請他們為爺爺“畫個像”。
最年長的堂姐告訴我,在她小時候,爺爺每次從他的小理髮店回來,都會給她帶一包小零食,不貴,也就幾毛錢,但幾乎每天都會有。
姑姑家的表姐説,她每次去姥爺(按照她的叫法)的理髮店,姥爺帶的午飯都是煎餅卷雞蛋。
表哥也記得,理髮店門口還掛着一根竹竿,上面拴着一塊紅布,隨風搖曳,那就是理髮店的招牌——他在姥爺身邊長到5歲。他補充道,姥爺的顧客通常都是男性老人,髮型要求都是光頭,姥爺每次都贈送刮面服務。
年齡最小的妹妹努力回想,對我説,她記得爺爺最愛聽戲曲,有個小收音機,經常搬着小馬紮,坐在村裏的大路旁聽戲。
另一位堂姐只説了四個字:温文爾雅。
我和爸爸説我想記錄下爺爺的故事,爸爸説:“你要是四年前寫這個文章就好了,讓你爺爺親口和你説。”
是的,爺爺已經去世四年了。
按照我們當地的習俗,他理髮的工具、穿過的衣服、讀過的報紙,都隨着他的離開,一起抵達另一方世界。
於是,我和長輩們聊了聊曾經的故事,試圖拼湊起爺爺的人生。

爺爺奶奶年輕時
爺爺的爺爺是個行商,挑着擔子來這個村賣貨,後來在此娶妻、安家,生了三個兒子,再往下,是七個孫子。
我的爺爺出生在1936年,排行老七,最小。
兒子們有出息,鋪子開到了朝鮮,錢匯到家裏,家裏就一點點置辦田地。
到我爺爺長到十幾歲,家裏的田被瓜分,他的父親因此身亡,他離開老家,去了青島學徒,學的是理髮的手藝。
1958年,他的其中一位嫂嫂給他説了門親事,這就是我的奶奶了。

爺爺奶奶的結婚照
奶奶原先家中是開旅店的,父母迎客忙,她要照顧弟妹,沒輪得着上一天學。
21歲時,她經人介紹,到青島結了婚,但因為户口被人落回了老家,她無奈返回老家生活,只偶爾去青島探親。
第二年,我大姑出生了。
那是1959年,沒過多久,大躍進的風吹進了這個小村,奶奶一個人拉扯着閨女,賺不到公分,也就吃不飽飯。
奶奶説,大姑還不記事時,兩個人實在餓得沒辦法了,還託人給舅爺爺捎了句話,説,你姐姐在X村,快要餓死了。
舅爺爺趕忙來接她倆到自己工作的地方,奶奶提起當時的場景,説自己一口氣吃了兩個一斤半的饅頭和三碗大白菜——“就餓到這個程度”。

奶奶(最右)年輕時
左邊兩人身份存疑,因為奶奶認不清了
六十年代後期,青島公司號召青年工人下鄉支援,我爺爺主動舉手,説想回老家。
大伯告訴我,爺爺回家之後,日子才好過了一點。
爺爺有理髮的手藝,在幹活之餘,他每給生產隊的人剪一個頭發,能額外拿到2公分。到了年前,他就在街邊支一個理髮的攤子,給人剪頭髮。
後來,他放棄了回青島的名額,留在了現在的村子。
八十年代,他在鄰村租了個幾平米的小屋,掛上了紅布條,到我有記憶以來,小理髮店幾經易址,定址在了我的幼兒園不遠處。
爸爸告訴我,那時我上學放學,都是跟在爺爺身後,説着話、唱着歌,爺爺挎着他裝午飯的小提籃,我就揹着我的小書包。
爺爺不會騎自行車,去理髮店要走十幾分鍾,到了後來,這個時間被一點點延長,他會隨身帶一個小馬紮,走累了,就坐下歇一歇。
理髮店並不賺錢,他剪頭髮最多隻收2塊錢,但他始終堅持開着,一直到他75歲。
那是2011年,我上初中,爺爺查出了白血病。

爺爺(後排最右)曾在青島公司的合影
爺爺生病之後,反而是我對他記憶最為深刻的開始。
我記得爺爺永遠乾淨的襯衣。在農村的街頭,他坐在一羣老頭中間,我離得老遠就能一眼認出他。
還記得經常上門的赤腳醫生。每次掛完水,爺爺枯瘦的手背上會洇出大片的紅色,因為他體內缺少凝血的血小板。
我記得他家裏濃郁的中藥味。他給自己煎藥,給奶奶煎藥,有一次伯母生病,沒有時間煎藥,爺爺和伯母説:“我來給你煎,你每天來這裏端回去喝。”
我也記得放在他腳邊的小收音機,吱呀呀唱着戲曲。每次奶奶嘮叨,爺爺從不回嘴,只默默調大收音機的音量。

我的爺爺奶奶
2019年,我在一家金融機構實習,工作內容是打電話推銷公司的理財活動。
春節剛過,聽爸爸説爺爺摔了一跤,我去他家中看他。
那時他精神還好,我和他説工作好難,老被人當騙子罵。爺爺和我説了很多話,具體內容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大概的意思:“不必抱怨,咱們問心無愧就好。”
3月份,我在公司接到了爸爸的電話,電話裏他對我説:“放下手裏所有的事情,抓緊往家走。”
但我還是沒有趕上。我衝進家門的那一刻,他已經閉上了眼睛。
我是一個熱衷於更新社交頭像等信息的人,但我很少更換我的個性簽名。
那是爺爺對我説的最後一句話:“要永遠善良。”
*除特殊標註外,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