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業餘歷史愛好者歷史知識的深度、廣度上限,一定比專業歷史研究者差得多嗎?_風聞
Zpuzzle-北京师范大学 文艺学博士-05-10 14:30
人文學科一般沒有什麼“不傳之秘”,你如果有興趣,把該門課程的教材、學者專著及論文等拿過來看一遍,也能學個七七八八。而從另一方面來講,其實大學裏大多數專業的學生也都是混過來的,絕大多數普通的歷史、哲學等專業的本科畢業生,水平還未見得有一些高水平的愛好者高。
業餘愛好者較之於科班出身的研究者,最大的問題其實是往往不具有人文學科方面的基礎素養。比如,有些人可能從小讀遍了中外文學名著,但是對文學史、文學理論幾乎不怎麼了解,那麼在評價一些作品的時候,就很容易犯錯誤——他們經常會把一些文學史上早有定論的問題當成是新的發現,也會基於自己的理解説一些有各種漏洞和問題的理論。同樣的,歷史這方面,歷史學真正的“看家手藝”應該是史學理論、史料勘定、研究方法等等這些,而不是讀了多少本歷史書。
我舉個例子,有些歷史愛好者在讀書的時候,經常容易犯的錯誤是過於看重孤例。如他們在史書上看到一個與主流觀點不一致的史料時,就會認為自己有了了不得的發現,進而説主流學界有哪些那些錯誤。但實際上,這個觀點主流學界可能早就知道了,現在大家所認可的觀點,是在對比了各方面的史料並經過考證、分析之後得出的。同樣的,在一些未有定論的重大歷史事件上,還有些人會十分看重一些所謂的“親歷者”的回憶,只要這些“親歷者回憶”有與當下主流論述不一致的地方,就是有人在掩蓋真相——但實際上,在重大歷史事件中,即便是親歷者的回憶,也只能是作為解讀事件的一個參考。對於歷史研究者來説,想要搞清楚一個歷史事件,不僅要結合親歷者的回憶(實際上,很多時候親歷者是“當局者迷”的),還要結合歷史背景、他人視角等等詳細解讀。即便有了之前未曾發現的新證據,也要與原來的史料進行比對分析。
前些年蔣介石日記准予公開使用的時候,就有一些人用日記來為蔣介石翻案,説蔣介石的形象是如何被抹黑的。但問題是,蔣介石的日記只是他自己説的話,你得結合他的所做作為來看待他的日記才有價值。不然,他説什麼你就信什麼,這根本就不是研究歷史了,而是粉圈行為。
題主的問題落腳點是在小説創作上,這也就是説你查尋史料是為了寫小説服務的。但小説寫作屬於文學創作,這跟歷史學的研究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且不説二者的出發點就不同,二者對於虛構的容忍度也是不一樣的。小説創作是完全允許虛構的,甚至你不僅可以引用那些可信度較高的史料,即便是可信度較低的稗官野史,只要能在劇情上自圓其説,那也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説個我自己的例子。我曾經在五代筆記《開元天寶遺事》上看到過這樣一條內容:
太白山有隱士郭休,字退夫,有運氣絕粒之術。于山中建茅屋百餘間,有白雲亭、煉丹洞、注《易》亭、修真亭、朝玄壇、集神閣。每於白雲亭與賓客看山禽野獸,即以槌擊一鐵片子,其聲清響,山中鳥獸聞之,集於亭下,呼為喚鐵。
這事到底是真是假呢?我個人覺得可信度不高,而且作為筆記小説,其實很多東西也很難考證。專業的歷史研究者,幾乎不會把《開元天寶遺事》作為可信度較高的史料來引用。
但是,如果我寫小説,我需要在乎這個事是真是假麼?他就是假的又如何?我小説本來也是虛構的嘛。真要是一切都必須與歷史相合,那我就直接寫論文好了,為什麼要寫小説?
所以,我完全可以把郭休這個角色加到小説裏。
再如:
韓國夫人置百枝燈樹,高八十尺,豎之高山,上元夜點之,百里皆見,光明奪月色也。……玄宗八月十五日夜,與貴妃臨大液池,憑欄望月不盡,帝意不快,遂敕令左右:“於池西岸,別築百尺高台,吾與妃子來年望月。”後經祿山之兵,不復置焉,惟有基址而已。
諸如此類,傳説的成分更大,真假已難考證。但寫小説嘛,何必在乎真假呢?
而從另一個方面來説,小説創作比的是文學水平而不是歷史水平。《水滸傳》歷史地理方面的錯誤一堆,不妨礙它是經典名著。金庸的歷史水平在票友圈裏都不算高,《袁崇煥評傳》也被罵的很慘,可並不妨礙譚其驤這樣的史學泰斗看金庸小説看的津津有味,你讓譚其驤寫個小説,他也未必寫的過金庸。
歷史研究水平高的人,未必文學水平就高。而一部文學作品價值的高低,也不完全取決於其與歷史是否相合。當然,現實中也有那種歷史水平極高且文學成就也極高的人——比如郭沫若。但恰恰也是在郭沫若的身上,人家把文學與史學分的清清楚楚。
郭沫若成就最高的是他的新詩和歷史劇——如《屈原》、《棠棣之花》、《蔡文姬》等等,但這些劇目無一不是對歷史的“魔改”。可這絲毫不影響這些歷史劇的價值。而作為史學家,郭沫若當然也知道這裏面會有大量的史學錯誤,但之所以選擇忽視,也是因為他明白史學研究與文學創作的根本區別。
我們就拿曹操的《短歌行》舉個例子。其實按照文學史研究者的考證,《短歌行》其實更可能創作於公元210年或公元216年,而非是赤壁之戰前的公元208年。但是,就算《短歌行》真的創作於公元216年,那又怎麼樣呢?“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八個字,難道不比酒宴之間的唱和更好?任何一個有基本文學審美的創作者,都會更傾向“橫槊賦詩”——無論真實的歷史如何。
所以,如果真的志趣在文學創作而不是歷史研究,那麼就不要過度在意所謂的“知識深度”之類的東西,更不要把“知識深度”當成是評價作品價值的最重要標準,那樣只會越走越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