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解體後的一地雞毛,何時終結?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05-10 08:33
文 | dlsdyc
前蘇聯的解體一直是20世紀末最重要的地緣政治事件。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這標誌着二戰後冷戰體系的瓦解。美國也由此成為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而對於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以及全世界各種左翼政治團體來説,無論如何看待後期的蘇聯,也都不能不承認蘇聯的解體,以及東歐一系列社會主義國家的倒台對於國際社會主義運動是巨大的打擊。

蘇聯這一龐大帝國的解體不僅讓此後三十年的全球秩序被新自由主義體系主導,也帶來了一系列國際公法的問題,其中最奪人眼球的可能就是俄羅斯為什麼能夠繼承蘇聯的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席位這一問題。
雖然當年其餘的加盟國都同意由俄羅斯繼續擔任常任理事國,但問題是獨聯體國家在法律上宣稱自己是新的獨立國家,那麼是否可以繼承蘇聯的國際條約和地位,就成為了一個國際公法上的問題。畢竟它們都承認“蘇聯將不再作為國際法和地緣政治現實的主體而存在。”
聯合國創立時蘇聯的一系列操作也加劇了問題的複雜性。為了應對自己在票數上的劣勢,蘇聯要求將白俄羅斯和烏克蘭在作為蘇聯主權機構一部分的情況下也享有聯合國的投票權。在蘇聯強盛時期這可能沒有什麼問題,但是隨着蘇聯的瓦解,這無疑使國際法中的繼承問題變得更為嚴重。總而言之,蘇聯解體絕對是國際公法領域的一團漿糊,為無數的研究者提供了進行學術分析和發論文的機會。
前段時間,我國駐法大使盧沙野在電視媒體中的一番講話再一次激起了國內外輿論的嚴重關注。在一系列侵入式提問的情況下,主持開始詢問克里米亞是否屬於烏克蘭。盧大使回答,“這取決於如何看待這個問題。歷史上,克⾥⽶亞⼀開始就是俄羅斯的。蘇聯時期,赫魯曉夫把克⾥⽶亞送給了烏克蘭。”換而言之,第一,這只是看待問題的一種方式。第二,我們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克里米亞是否屬於烏克蘭;第三,這個問題不能用單純的是和否來解釋清楚。

嚴格而言,這段話本身沒有任何問題。盧大使所描述的是某種基本正確的歷史事實。這一事實可以更為嚴謹地表達為如下歷史情況。1783年,隨着奧斯曼帝國的衰弱,俄羅斯帝國吞併了克里米亞汗國。隨着俄羅斯帝國的崩潰,蘇聯最終成為新的地緣政治替代者,克里米亞在1921年成為了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的一部分,被稱為克里米亞蘇維埃社會主義自治共和國。
1945年,由於二戰時期克里米亞韃靼人對納粹的支持,自治共和國被降格為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的一個州。1954年,該州被移交給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理由有兩個。一是為了紀念俄羅斯和烏克蘭統一三百週年;二是“克里米亞省與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之間經濟的整體特徵、領土的鄰近以及密切的經濟和文化聯繫。”當然,實際上的理由摻雜了更多的政治因素,這可能與赫魯曉夫為了獲得烏克蘭共產黨第一書記支持有關。
赫魯曉夫究竟出於何種動機已經不重要。但這一轉讓顯然讓很多人心懷不滿。隨着蘇聯的解體這一問題再次被凸顯。反對者認為這一決議違背了蘇聯憲法第18條,即“加盟共和國的領土未經同意不得擅自更改”。因為當時蘇維埃最高委員會主席團中只有13人出席,沒有達到會議的法定人數。

支持者則認為,從會議記錄看,這件事已經經由當時的俄羅斯和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的議會同意;符合當時蘇聯憲法的形式要求。但顯然這是一個在法理上,更重要的是在政治上存在爭議的問題。雖然俄羅斯在1994年的《布達佩斯備忘錄》裏接受烏克蘭1991年領土邊界;但如果按照民族自決的原則,那麼1992年克里米亞議會已經宣佈自己的獨立地位,只不過迫於烏克蘭的壓力而不得不修改法律承認自己是烏克蘭的一部分。甚至俄羅斯在2014年吞併克里米亞時,採用的就是這一原則。
民族自決原則在國際公法上是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考慮到政治現實更是一個高度敏感的問題。本文不加以累述,舉一個非常簡單的例子,如果以民族自決原則,西歐可以承認南斯拉夫解體國家的合法性,甚至是科索沃的合法性;那麼為什麼不能承認加泰羅尼亞公投的合法性?事實上,絕大部分國家在使用民族自決這一原則時,似乎都有雙重標準的嫌疑。也難怪盧大使的發言讓西方人無法接受,本質上並不是因為國際公法被質疑,而是因為西方一直以來的雙標特權遭到了挑戰。
從後續訪談就可以看出這種情形,盧大使以非常簡練的語言表達出這一問題的複雜性,但這顯然不能令主持人滿意。尤其是考慮到主持人提問的目的,這種打太極式的回答無法滿足收視率的需要。主持人隨即將問題重新導入自己的軌道,提出,“對不起,從國際法看,克⾥⽶亞就是屬於烏克蘭。這個問題上可以討論,可以提出爭議,但從國際法⻆度,克⾥⽶亞就是屬於烏克蘭。”


對比去年盧沙野大使接受的一次採訪,面對台灣問題,就不講國際法而是扯“歷史趨勢”了,雙標效果拉滿
這一問題的潛台詞非常明確,就是我不想和你討論問題的來龍去脈,也不想和你討論這是不是你們家以前分家產的時候是不是有矛盾,我只要你回答,是不是從現有的國際法看,克里米亞就是屬於烏克蘭。或者用一個更為專業的表達,在現行的國際公法框架下,克里米亞應當屬於烏克蘭共和國的一部分。
**這是一種典型的辯論技巧,即別人在和你討論實然問題時,你卻説現在我們討論的是應然問題。**在這個技巧的邏輯中,實然可能與應然不一致,但應然才是事物的真正樣貌。在這種情況下,盧大使給出了引發輿情的回答,即“從國際法的⻆度,甚⾄可以説那些前蘇聯國家沒有有效的國際法地位,因為沒有國際協議認定他們作為主權國家的地位。”
換而言之,盧大使也使用了對方的邏輯來回應,在這裏討論的也不是實際的情況,畢竟在現實上我國已經和前蘇聯15個加盟國建立外交關係,在事實上承認其作為主權國家的地位。問題是,從純粹的國際公法看(也就是應然的角度看),這些加盟國的獨立地位是存在缺陷。
這一問題可以分為兩個部分。一個是針對波羅的海三國。與其他加盟國不同,波羅的海三國一直認為自己是被蘇聯強行吞併的結果。它們認為自己在國際公法中應該屬於恢復自己的國家,而非將自己視為蘇聯的一部分。在政變之後,戈爾巴喬夫承認了獨立。這一過程可以描述為,幾個國家宣佈自己重新從被佔領的狀態中解放出來,並且獲得曾經佔領方的承認。
從政治實踐看,這可能沒什麼問題。畢竟苦主自己都認了,那麼別人可能也不會計較。但在應然的角度上,在蘇聯佔領時期的領土處置是否有效就是一個複雜的問題;即波羅的海三國是否可以宣稱自己實際佔據的土地符合國際公法的形式獲得要求。
另一個是針對除格魯吉亞和波羅的海三國外的剩餘前蘇聯加盟國。這也是盧大使直接提到的問題,即**“沒有國際協議認定他們作為主權國家的地位”**的問題。
比如在簽署《阿拉木圖宣言》時,各加盟國都尚未成為獨立的主權國家(至少在法律意義上)。因此在應然的層面上,《宣言》並不能被視為國際協議。《別洛韋日協議》也具有類似的問題。俄烏白三國在發表聲明時,也不是作為主權國家而存在。
事實上,在國際法的角度看,烏克蘭最高蘇維埃所舉行的“脱蘇”公投本質上也不符合蘇聯的法律規範。這種地位未定論的突出問題,就表現在邊界劃分上。各方只是實然上繼承了蘇聯以來各加盟國的行政邊界,但不等同於行政邊界可以自動轉化為國界。
放在俄烏問題的語境下,俄烏的邊界確實在應然的層面上處於不確定的狀態。這也是為何主持人隨後敏鋭地提到,“您意思是説,蘇聯解體後,邊界秩序的問題仍未解決”的原因。盧大使則回應道,現在最主要的是實現停火。
可能換一個例子可以更好説明國際法上這種應然和實然的區別。大陸和台灣地區雖然在事實上已經很久沒有進入戰爭狀態,處於事實上的停火狀態。但兩個政權實體之間既沒有簽訂停火協議也沒有簽訂和平協議;所以在國際公法的角度看,兩岸依舊處於戰爭狀態之中。換而言之,內戰依舊沒有結束。
盧大使的發言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一方面是立陶宛等國的一些政客要求法國將盧大使驅逐出境,另一方面,像立陶宛顯然也不願意爭辯這個歷史問題,抗議後迅速表示就此打住,畢竟立陶宛就是在台灣問題上跳得最歡的歐洲國家之一。而包括馬克龍在內的一些政客不得強調“在國際社會中,邊界的完整和主權是不可侵犯的”,以免對台灣問題的雙重標準被反用到自身地區問題上。在國內到是有不少人認為盧大使的發言是“戰狼外交”,認為這番發言引起了“友邦驚詫”,會讓中國變得更孤立。

本文無意於直接討論盧大使的話究竟會對中國的外交關係產生何種影響,這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支持者有之,反對者亦有之。本文的重點僅僅在於強調注意實然和應然的區別。盧大使是在主持人提出應然的問題後,站在應然的角度上指出可能存在的問題。這可能不是一個合適的回答,但至少不能稱之為在邏輯上錯誤的回答。前蘇聯瓦解所造成的國際公法空白是一個直到今日都沒有被完全解決的問題。
不過從前蘇聯瓦解問題的結果看,比起應然,各國顯然都奉行非常現實主義的態度。無論是否應當被視為主權國家,但其他國家可以毫無顧慮地將前加盟國視為主權國家。這也是在台灣問題上攪渾水的國家們所採取的標準。最終,台灣問題也只能用我們自己的方式解決。

採訪中還有這麼一段
而至於前蘇聯地區的國家主權問題,最有可能提出反對的苦主,蘇聯自己,都已經承認這一點並且煙消雲散了。大概沒有什麼國家會為了死人説話,尤其是在死人不會帶來任何利益的情況下。雖然強權往往未必是正義,但現實確實經常階段性的將“正義”拋在了身後。
就如同蘇聯,雖然蘇聯後期由社會主義老大哥變成“紅色沙文帝國”,但其崩解過程顯然也並不是什麼”正義打敗了邪惡“的敍事,蘇聯解體造成的一地雞毛中,一系列國際公法問題只是最表層的問題。俄羅斯經歷休克巨創,大部分前成員國至今仍沒有走出泥潭,而冷戰的結束,失去了制衡的新自由主義秩序也最終徹底走到了歷史的反面,而除中國外的廣大發展中國家,更是在這套秩序中徹底喪失了翻身的可能性。
有人説人類正處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也有人説人類正處在後現代社會。在核威懾的底線下,在競爭中上升與發展是冷戰時期的全球主旋律,而當今時代人類社會的主旋律,又是什麼呢?
起碼,不要再重複歷史的悲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