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季節》爹在哪了?_風聞
雷斯林-雷斯林官方账号-05-13 15:51
作者:烏卡
公眾號:雷叔寫故事 / raistlin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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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季節》是今年截至目前評分最高的國產片,43萬人打出9.4的高分。

導演辛爽之前拍過《隱秘的角落》,所以這部劇播出後第一時間被打上了懸疑、犯罪的標籤。
要説劇情,確實是這樣的。
出租車司機王響無意中在監控錄像裏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聯想到多年前的舊案。他開始調查,希望找到二十年前兒子死亡的真相。
雖然故事主線是在追兇,但看過劇的人都能感受到,導演更想講述的是一個年代的故事。
是那個動盪的時代下,人們沒有選擇的選擇。
很多好評也提到了這點。他們感慨導演對故事的把控與人物的拿捏,讓一個真實、鮮活、逐漸沒落的東北,得以樸素地展現。

但伴隨着播出,不同的聲音出現了。有觀眾認為這部劇爹味十足,充斥着濃重的男性視角。


**#漫長的季節 爹味#**的話題還上了好幾天熱搜。

要説“爹味”,確實有。
就説主角王響,是個非常典型的中國式父親,在家裏擁有很高的話語權,總覺得自己是對的,別人都該聽自己的。
有時出發點可能是為了對方好,但是説出來的全是嫌棄和擠兑,壓根沒好好説過幾句話。

妻子羅美素心臟不好,做了手術,報銷的錢一直沒批下來,她幾次三番想和廠裏説,都被王響攔下來了,理由是:廠裏還能欠你這點錢?
羅美素買的吃食,不想多洗一個碗,直接就着塑料袋放在桌子上,王響看了第一反應説她懶。

他和兒子王陽之間缺少有效溝通,否定王陽寫的詩,還覺得王陽的工作丟臉,總要求兒子服從。
母子兩人在家庭中的處境是相似的。儘管王響可能主觀上沒有別的意思,但呈現給家人的多數是不耐煩、不支持和否定。
所以母子之間可以出現這種超越時代的談話,而父親對此一無所知。

更別提,王響為了下崗名單的事,求龔彪幫忙,給他許的好處是——介紹麗茹給你談對象。

麗茹是羅美素的妹妹,王響憑什麼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拿這事和別人做交易?
再來看看龔彪,一個可以説是一事無成的中年發福男人,有事沒事跑去藥店和小姑娘搭訕。

他老婆麗茹在家給人做美容,結果他一回家,啥事不幹,直接當着客人的面開電視看球,還不停叨叨今晚吃什麼,全然不顧麗茹正在工作。

故事開頭,他花十幾萬買了車和牌,用的是麗茹辛辛苦苦攢下來想開美容院的錢,甚至花之前一聲招呼都沒打,被發現了也消極處理,拒絕溝通,只想着找理由糊弄過去。
後來王響叫他一起出門追查出租車的事。
明明是為了他四處奔波,他卻什麼都不作為,吊兒郎當地跟着殺時間,回家裏還要把王響做的事情平移到自己身上,好一頓吹噓。
確實是很好地詮釋了“爹味”兩個字。
但是,主角“爹味”就是在歌頌“爹味”嗎?
倒也未必。
縱觀全劇,其實可以看出導演的傾向。
王響的一生無疑是個悲劇。兒子莫名被捲進碎屍案,隨後被發現死在水邊,調查結果是自殺;辦完葬禮後,妻子渾渾噩噩,也選擇自殺了斷。
很顯然,悲劇的源頭不僅僅是無情的時代洪流,和角色的性格同樣脱不開干係。
如果他對王陽能多些溝通、少些規訓,結果可能大不相同。二十年後,王響對另一個兒子王北的態度變化也説明他意識到了這點。

龔彪失敗的婚姻更是一個顯著的象徵。
主角們為自己的“爹味”付出了代價。
這顯然並不是在歌頌。
更何況,故事始於上個世紀末,那個年代的人們本來有各自的侷限性。
在這樣的前提下,刻畫一個完美的、毫無“爹味”的主角難道不是更虛偽嗎?既然時代就是如此,如實描寫、真實呈現又何錯之有呢?
02
不過,這又牽涉出新的問題——對角色/作品的非好評是被接受的嗎?
又不是人民幣,怎麼可能所有人都喜歡啊。
偏偏很多人接受不了喜歡的角色/作品被提出問題,一看到就彷彿覺得是自己被批評了。
所以每當有人説王響龔彪等人爹味時,總會有另一些人極力讚美他們的其他美德,表示他們雖然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但是他們善良啊勇敢啊有骨氣啊,還有對真相的執着,多好。
但這些美德與他們的“爹味”衝突嗎?
並不衝突。
人性的光輝是需要反差和襯托的。
一個恐高的人,克服自己的本能去蹦極、去跳傘,可以被稱之為勇敢;如果原本就不害怕,那又怎麼能凸顯出意志的動人之處呢?
放在劇中角色身上也是同理。
因為他們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人,他們身上的那些優點被呈現出來時,才更有衝擊力。
很多觀眾也是由此看到了他們的閃光點。

這些角色呈現出來的“爹味”不是東八區裏那種懸浮的油膩,也不是轉角之戀裏被幻想的魅力,而是具有時代積澱的,一代人羣的共性。

如果一味地忽略角色的缺點,反而會抹殺導演的真實表達。因為劇情的發展,正是建立在這些有着複雜人性的角色身上,才得以成立。
也因此,角色的“爹味”是值得被討論、需要被討論、應該被討論的。立體地看待一個角色、一個人才正常,別隻看死板無聊的切片。
要知道,角色的爹味並不是劇的爹味;批評劇裏的某個角色並不意味着在批評這部劇本身;批評角色的某種特質,不等於在否定這個角色,也可能是在陳述一種現實。
大家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觀點和表達,有喜歡或不喜歡的理由,只要邏輯自洽就行。為此吵作一團,試圖相互説服,動輒人身攻擊,沒有意義。
03
再來説男性視角的問題。
任何一部作品可以從男性視角切入,也可以從女性視角切入,這是導演的自由,沒啥好爭的。
我也能理解很多觀眾希望在國產電視劇裏看到更多豐富的女性角色,以及精彩的女性故事。
因為女性的很多痛苦和經歷在傳統語境中,沒有得到充分展示。
就説劇裏的巧雲,下崗以後做陪酒養家。
有個畫面我印象特別深。隔壁包廂傳來震耳欲聾的靡靡之音,巧雲坐在舞廳的電話機前面,給電話那頭的小孩唱“一閃一閃亮晶晶”。

這個鏡頭語言很好地傳達了,同樣的時代背景下,女性所承受的痛苦絕對不會少於男性。
那麼,自然有觀眾希望看到她和她們的視角會延伸出怎樣的故事。
可是女性視角缺失的問題不該由單一的導演來承擔。導演拍戲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和傾向,有主次側重和情節抉擇,不能既要也要。
而且導演也會是個人,也會有自己的侷限性,強行讓他從一個自己可能不擅長的視角去出發,或許也達不到大家想要達到的效果。
指責一部由男性視角切入的片子缺乏女性視角,從某種意義上完全是雞同鴨講。你能讓一頭羊變成豬嗎?
實際上,兩種視角並非對立的兩極,它們只是不同的創作類型。對單獨作品而言,不該因為它從某種單一的視角切入,就被批評、被譴責。
不如呼籲更多女性視角作品的出現。
04
話説回來,一味要求劇裏面不出現“爹味”的角色,要求作品一定要有女性視角,就和要求劇裏一定要有少數族裔,且不能是壞人一樣。
只是政治正確的一種體現。
我們早已見識過西方國家的“政治正確”風氣。
1939年拍攝的好萊塢經典電影《亂世佳人》,被《為奴十二載》編劇萊德利痛批“涉嫌種族歧視”,最後HBO不得不將這部電影暫時下架,以回應洶湧的網絡民意。

《老友記》製片人為自己的作品主演都是白人,沒能充分體現“種族多樣性”,流着淚道歉。

迪士尼直接把小美人魚的演員換成黑人。

把白雪公主改成黑雪公主。

網飛給埃及豔后拍紀錄片,也要先改換身份,導致埃及方面憤怒無比,大呼這是“blatant historical fallacy”(公然的歷史謬誤)。

奧斯卡更是直接修改了評獎規則。

想拿獎?行啊,先按要求辦事。
要麼電影劇情圍繞女性、少數族裔或性少數羣體等,要麼演員中包含這些人羣,還不能佔比太少。

就連作者本人也沒有逃過一劫。
JK羅琳因為對“跨性別人士”進行了一番發言,直接被哈利波特粉絲開除作者籍——“JK羅琳就是個寫小説的,她懂什麼哈利波特?”

這種對政治正確的極致追求,反而導致“被正確”的弱勢個體或羣體更加成為眾矢之的。
而現在,國內也普遍面臨着以“政治正確”為主導的內容審查之風。
會有人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看電影、一句話一句話地看小説,以此來判斷它們是否符合普世的價值觀。如果不符合,就要求加強審核,要求閹割,其上綱上線程度令人髮指。
今年春節檔的《深海》因為主角設定,被指責消費抑鬱症羣體,不夠有人文關懷。
去年《隱入塵煙》上映的時候,有人説真實的農民才沒有拍出來的這麼土,質疑導演故意消費苦難,好去國外拿獎。


再往前,動畫《雄獅少年》的角色建模被批判是刻意設計成眯眯眼,在迎合外國人對亞裔的刻板印象,是妥妥的辱華。

還有更早的《山海情》,劇裏的水花明明從未停止過努力,一直在用自己的雙手創造價值。
偏偏有很多帖子只熱衷於討論水花離不離婚,好像只有離婚了才是真正的自由、獨立、勇敢,不離婚就始終在被婚姻奴役。


《你好李煥英》熱映時,大部分人都故事裏的真誠所打動,但就是有人要拿“父親的消失”大做文章,很難説不是偏激的道德綁架。

還有餘華的《兄弟》被避雷,因為他給宋凡平安排這樣一個慘烈的結局,實在泰“毒”辣。

儘管任何一部作品都面臨着被評價的宿命。但評價絕不該有絕對標準,更不該上綱上線。
否則只會讓我們和好的作品越走越遠。
作品的呈現和創作者的意圖應該被區分開。不要看到角色打打殺殺,就指責創作者宣揚暴力;也別看到男歡女愛,就稱其敗壞公眾道德。
這很好理解。如果一部作品希望教人向善,那自然需要先描述惡是什麼;想要批判某種現象,同樣也要真實地呈現出這種現象。
不可能某個故事裏,所有人都循規蹈矩、按部就班,甘於付出、樂於奉獻、勇於擔當,好得偉大、好得徹底。這樣只會讓人覺得假。
如果完全跟從這類審查的規則,藝術作品絕對會丟失它們的多元化,變得相似、套路、無趣。
創作自由無處可尋。
更何況,在進行“審查”時,往往只是人們在用自己的三觀去匹配作品的三觀。一旦匹配不成功,就把作品打入不道德的範疇裏,毫無説服力。
你的三觀我的三觀全都不一樣,沒有哪一種能被定義為真正的“正確”。
當人們帶着這種自以為是的“正確”,去批評,去審判,去攻擊某些作品時,他們反而把自己變成了不被歡迎的那個“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