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聚散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05-13 0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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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菲 | 文·

飛機降落新鄭機場時下着大雨,可這並不妨礙我的視線。新鄭機場現代而豪華,不僅是鄭州人的驕傲,也實現了開封人的空港夢。
其實開封有軍用機場,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的空軍基地,前身是始建於抗戰期間的開封來鳳機場,也是河南省最早的機場,解放後改為開封南郊機場。
每逢大事件,比如汶川地震、武漢疫情等,開封南郊機場就異常繁忙,運輸機徹夜轟響。
從新鄭機場到開封不過50公里路。沿途有兩種店特別多:名煙名酒店和藥店。藥店門口掛着大廣告牌:六味地黃丸、金雞膠囊。這兩味藥是河南的驕傲。
新鄭很古老,是春秋時鄭國的所在地,從前歸屬開封管轄,後劃歸鄭州。1954年河南省會由開封遷往曾經的縣城鄭州,書寫了鐵路造就都市的老神話,開封從此失去了成為祖國鐵路網心臟的機會,往後寂寥。
黃昏時,穿過低矮的城門,開封到了。

區別於西安城牆的大氣和南京城牆的蒼涼,開封城牆完整而低矮,因為地底下還有12米城牆。
黃河干流在開封境內88公里,黃河開封段是地上懸河,河牀高出城區好幾米,汛期時黃河水面甚至高於城區地表16米,想想都瘮得慌。
七八百年間,黃河在開封決口數百次,儘管河道幾經變遷,開封仍屢次被洪水圍城,多次遭受滅頂之災。
如今,開封地下還疊壓着六座開封城:依次為戰國魏大梁城、唐代汴州城、北宋國都東京城、金代汴京城、明代開封城和清代開封城。
頭頂一條河,腳踏六座城,兩千多年的歷史疊壓在地面以下,曾經的輝煌和氣派封存於越來越深的地底,帝都王氣永聚不散。
打開釘滿歷史鉚釘的大門,開封這位中原深沉苦情的老者,雖塵埃滿面,但僅就地表遺存而言,依舊流露出縱貫南北橫貫東西的霸氣和舊日繁華餘韻,畢竟這是千年前的世界第一大都市。
黃河、淮水、鴻溝運河使得開封成為中國古代四通八達的水運網絡中心,“北距燕趙,南通江淮,水路都會,形勢富饒。”不過開封地勢低平,四周幾乎無險可守,地理環境作為都城,顯然不利防禦。
北宋經9帝168年,是在開封建都時間最長、歷史影響最大的王朝。貌不驚人的老城區雙龍巷,相傳趙匡胤、趙光義曾在此居住,還走出了民國兩位大總統:袁世凱、徐世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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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適合慢遊,越慢越好。
在河南,尤其開封,往往能聽到“地面”“地表”這類描述,對於它的評價體系,不僅在地表,更在於地下。一鋤頭下去,掘開的就是歷史。
繁(pó)塔是開封地面現存最古老的建築。塔身一磚一佛,是真正的古蹟,開封城僅存的北宋建築之一,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位列“汴梁八景”之首。
繁塔命運多舛,歷經磨難,卻始終堅強。其學名天清寺塔,塔身呈六角形,原高九層。
元代中期因遭雷擊局部坍塌,從九層變七層;
至明朝,史料記載,“……又國初鏟王氣,塔七級去其四”,明太祖朱元璋擔心分封在開封的周王有異心,以王氣太盛而鏟龍氣、削繁塔,氣象宏偉的繁塔被腰斬成為三層;
至清康熙年間,在三層殘塔上修築了5米實心小塔,塔頂得封;
清道光年間,黃河決口,天晴寺毀塔存,繁塔從此寂寞……
1984年考古人員對繁塔地宮進行考古挖掘,可惜早已被盜掘。
如今,即使在假期,繁塔也遊客寥寥,不勝荒蕪。對比喧囂的假古蹟清明上河園,繁塔的安靜落寞,更襯托了它的莊嚴厚重與滄桑神秘。
在我看來,繁塔的氣息像極了開封的城市氣息。
開封博物館主展廳按原比例復刻了北宋12米的水運儀象台,是世界上最早的天文鐘,以天工開物之美盡顯中國古代天文儀器製造史的巔峯。
書店街牌樓下古色古香的人流,商鋪、美食皆十分舊氣。這條與東京神田書街齊名的書街分為南書店街和北書店街,書店已不足10家,老招牌下是美甲、貼膜和網紅美食店。
書店街的盡頭就是鼓樓。所有古都都有鼓樓,且在鬧市,有股聚集匯合的力量。開封鼓樓始建於明洪武十二年,600多年來屢毀屢建,它所在的位置始終是開封商業文化中心。如今巍峨的開封鼓樓,建於2013年。
當一些新興發達城市為自己的血統苦苦尋覓時,開封信手拈來的歷史足以使之汗顏。即使從省會搬到鄭州開始,開封早已失去了樞紐地位,也不再主導一個地區的政治與經濟,但卻依然擁有着其他城市無可替代的文脈與根基。
進入開封,彷彿進入了另一個時空。


最近憑燒烤出圈的淄博夜市,讓夜市經濟成為一場革命性的文旅復興嘗試。
其實開封夜市才是中國夜市的鼻祖。幾碗羊湯兩瓶濁酒、幾人暢飲的鏡頭,在古都開封隨處可見。
小吃夜市歷來是開封的一張名片。鼓樓廣場是中原地區最大的夜市所在地。據《東京夢華錄》記載,“夜市直到三更盡,才五更又復開張。要鬧去處,通宵不絕”。
宋太祖趙匡胤曾“令京城夜市三鼓已未不得禁止”。開封的興盛得益於“開”。從下午四點開始,規格統一的小吃貨車有序排開,氣勢排山倒海,開封人的夜生活開始了。最普通的食材在這個奇異的環境裏成了饕餮大餐,就着划拳猜令的喝喊聲,成為開封千年不變的影像。
友人曾叮囑:到開封不能錯過紅薯泥。心心念念着這一盤妙物奔赴鼓樓夜市。是位回民幫我炒的,開封回民多,多數從事小吃行業。將紅薯蒸熟剝皮後軋壓成泥,將白糖倒入鍋內化成糖漿,兑入香油、紅薯,不斷攪拌呈柿紅泥狀。裝盤後,分層放山楂丁、玫瑰片、青紅絲、桂花糖……很是誠意。
由於黃河的多次氾濫,開封沙地居多,土質疏鬆,特別適合花生的種植。據考證,開封的花生種植歷史始於明萬曆年間,至今已有30多年。每到新花生下來,就有人開始做花生糕了。據説開封最好吃的花生糕是寺門、維中前街等回民區的小作坊做的。
開封甜品裏出名的還有冰糖熟梨,將熟梨與紅棗、枸杞、桂圓、大塊冰糖等物一同燉煮,中原土重,乾燥多霧霾,需要清甜滋潤。紅薯、花生、梨,這些食材最是平民化和老式的,這裏粗菜細作,有着不動聲色鄭重對待。當然還有炸裏脊、嶽記板栗等,這些都是外地人到鼓樓、西司等開封著名夜市最愛吃的。
不過聽老開封説,本地人最愛去老河大夜市、二院夜市、城牆根夜市和學院門夜市。
在開封吃得最多的還有黃河大鯉魚。
原以為黃河大鯉魚會肉質很木,帶土腥味,沒想到味道卻讓人驚喜。黃河水雖渾濁,鯉魚卻是鮮活靈動的,我選了條最小的,也有兩斤七兩。老闆娘先熟練地把魚摔暈,然後用當地土醬油紅燒,加了葱、大蒜、幹辣椒去掉泥土氣,鮮腴入味。
桶子雞和小籠灌湯包是開封歷史悠久的幾大名吃之一。桶子雞鹹香嫩脆,越嚼越香,是涼菜中的上品。與其説是一種菜餚,倒更像是一種零食。
小籠灌湯包由北宋時期著名的“山洞梅花包子”演變而來,已有近千年歷史。皮薄餡多、灌湯流油的中原版小籠灌湯包仍是豬肉餡的最地道好吃。佐以清淡的榨菜湯最為適宜,可我偏愛用口味極重的糊辣湯來配。
其實配茶是最合適的。不過河南人很奇怪,飯店裏除了酒和飲料,茶是較為罕見的,更多以一個小桶吊裏裝着一桶白開水代替茶水。長江以北,很多地方沒有喝茶的習慣。
探開封,贊139
入夜的項目是在戲曲茶樓裏喝茶聽豫劇。豫劇團不景氣,演員們紛紛出門走穴。幾位女演員纏坐在我們身邊殷勤招呼,要求點戲。一中年老生即興演唱一曲難度係數高的,燈箱上沒顯示出唱詞,我也沒聽懂幾句。老生情緒激昂,嗓音高亢,似乎在説包公。
比起不少假古蹟,鐵塔格外值得一看。開封真正的故事幾乎都深埋於淤泥之中,而鐵塔因建立在西北角的小丘頂上,故能保存至今。鐵灰色琉璃磚瓦上精美的菩薩、天王、力士矗立在霞光之中,如夢似幻。
身後的河南大學也真實而恍惚起來。
河南大學曾一度是中國三大留學培訓基地之一,全國國立大學第六名,湧現過范文瀾、馮友蘭、白壽彝、姚雪垠、周而復等名人,而出於各種原因,河南大學曾經被拆分得七零八落,這座曾與清華、交通大學比肩的名校,最終蕭瑟單薄。
不過一部分自由與人文精神,卻沉澱了下來。
2022年2月,河南大學的註冊地已經悄然變成了鄭州,加速去開封化。此舉傷了不少開封人的心。
有人説,開封太老了,它的前途在1954年就結束了,城市精英早已出走。開封貽誤了河南大學的發展,委屈了河大,開封人想要河大好,就得放手。河南的高校需要優勢整合,河南大學的潛力不是一般的大。
也有人説,河大誕生成長於開封,高光時刻在開封,衰敗失意在開封,迎來新生也在開封,與河大共沉浮榮辱的,只有開封。
拋棄千年帝都(儘管它老了)而去傍一個大户,是文化的悲哀。
其實河南省那些帶“河南”前綴的大學很多都不在鄭州。“嵩嶽蒼蒼,河水泱泱,濟濟多士,風雨一堂。”河大的精神永遠在開封。


開封城外朱仙鎮歷史上與漢口、佛山、景德鎮合稱為四大名鎮,以木版年畫、岳飛抗金的朱仙鎮大捷,以及東亞第一大清真寺而聞名。因傍賈魯河,水路轉淮河可達揚州,自唐宋以來始終是水路要道和商埠重鎮,明朝時是開封唯一的水路轉運碼頭,曾居華北水路交通首位。
可歷史的盛名有時是種累贅,曾經蓋世繁華的朱仙鎮因水而興,因水而衰,與其他三鎮早已不能同日而語,木版年畫也被蘇州桃花塢、天津楊柳青蓋過。
離朱仙鎮不遠有座戰國時的古戰場。烈日下,黃沙滾滾,冷兵器時期的血雨腥風不見蹤影,只有一陣風颳過時的滿襟塵埃,訴説着這裏曾經有過的壯烈和滄桑。
曾經滄海難為水,開封真像個得道精深的老禪師。大相國寺有法語偈:因緣是空。
曾經的八朝古都開封,據説現在是河南省最尷尬的城市。我去過三次開封,二十多歲時去開封,簡直一天都不想多待;三十幾歲時,對它有了耐性和新的認知;四十出頭時,我開始嘗試理解它,並因一些理解開始喜歡上了它。
在本質上,開封是屬於歷史的,屬於一個個王朝的背影。讓現代都市人喜愛開封並不容易。它與包括上海在內的長三角大城之間,似乎處於不同維度,適用完全迥異的評價體系。儘管曾經它是那麼富貴磅礴,在《清明上河圖》得到集中展現。

宋代的開封是明代四大奇書之一《金瓶梅》之魂。開封是主人公西門慶權勢的根源,滿足了人們對以商業貿易為基點的大都市市井生活的所有想象。貿易、博弈、宴飲、玩樂,開封是這本世情小説的真正主場。既有風土,亦有風雅。既有頂流京圈,又有平民的生活業態與社交方式。
這些年,開封的人口增長一直靠自然繁衍進行,甚少移民。沒有移民的衝擊,古都雖活力激情不足,欠缺鋭意進取,卻知足樂天。它外表的不夠光鮮是次要的,其滄桑之美才是內核。
千年古都下,淤埋了六座城。城摞城,歷史疊壓着歷史。在開封,繁華都有着除時間以外的另一種度量:哪個朝代距地表多少米。
鄭汴一體化發展並沒讓開封人有多少心動,這座城市經歷的起起落落太多,幾多磨難坎坷、兇險悲情,卻不愠不惱,十分強韌。作為老工業基地,開封也曾大廠雲集。有時我會突然想到如果當初京漢鐵路經過開封,開封會成為中部鐵路樞紐,城市地位必定更為重要。
即使在今天,開封人的生活方式依舊是偏於歷史型的,有着幾許樸素與倦怠。潮水般湧入淄博的年輕人,不知會否願意湧去開封。其實開封的出租車司機都有着一副古道熱腸,他們對歷史的熟悉鍾情不遜於北京人對政治的熱心,自帶古都人的驕傲自矜。只是汴河上的漕運碼頭終將嫋嫋琴音與鼎沸人聲捲入歷史洪流。
開封男子多為國字大臉,膚色黝黑,如同秦俑的眉眼。女子五官端正而古典。開封人的長相與開封的地理位置、開封人的思想一樣,有着“中的精神”,也許這更接近於生活的本相。
從歷史中來,到歷史中去,成也黃河,敗也黃河,無論開封如何起伏,它始終擁有解讀中國古代文明的權利。這座曾經富麗甲天下的國際大都市,風華都還在,只是露出地表的已經很少,大多封印於地下,永聚不散。

作者:專欄作家,中國作協會員,上海市作協會員,國家二級音樂編輯。SMG知聯會會員。